于是今日,当叶家浩浩荡荡的车队出现在村道尽头,阿隆第一个就跳了起来:“是老爷!一定是老爷回来了!!”
赵宝珠的马车一驶入无涯县,便见阿隆在前头一蹦三尺高,小黑脸蛋上都是亮晶晶的汗,一见真是他,兴奋得脸都红了,当即凑到马车前面团团转:“老爷!老爷你回来了!我等了您好久啊!”
赵宝珠怕他被轮子碾着,撩开帘子一把将人提溜进了马车里,阿隆像只被捏住后颈皮的小狗,落到赵宝珠身边的一刹那就扑了上去,上首紧紧箍住赵宝珠的腰,一股脑往他怀里蹭:
“老爷,老爷,我想死您了——”
“唉,行了行了。”赵宝珠哭笑不得,搂着男孩儿摸了摸他滚圆的后脑勺:“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阿隆抱着他死死得不放手,只觉得悬在空中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依恋地动着鼻尖嗅赵宝珠身上的气味。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身后似乎有谁正在看着他。阿隆一抬头,这才忽然看见叶京华正坐在赵宝珠身边,微微向后靠在车厢里,正垂着眸,目光不咸不淡地落在他身上。
阿隆一个机灵,顿时感到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骨碌便从赵宝珠怀里滚了下去。
叶京华这才收回了目光,手臂放上赵宝珠的肩,不着痕迹地将人朝自己的方向搂了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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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宝珠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无涯县,但百姓们没能高兴太久,便听闻赵宝珠很快要走,不再在此处当官了。
百姓们一时都乱了套,接受不了:“小赵大人才来了多久,怎么就要走了?”
“好不容易来了个福星,才过了两天好日子,赵大人走了,我们怎么办?”
“是不是有人陷害大人,难不成是尤贼?”
“尤贼都死了!连家仆都被判了流三千里,肯定不是他们。”
众人七嘴八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程闻脩算是略微懂行些,解释道:“小赵大人先前被召入述职,地方官述职后都是要升官的,这是好事,说不定赵大人能回去当京官呢。”
闻言,众人才恍然大悟,这才安静下来。若是赵宝珠要升官,那是天大的好事,他们虽然希望赵宝珠能继续待在无涯县,带他们过上好日子,可也知道仕途于官员有多么重要。赵宝珠是他们的恩人,他好,他们也跟着高兴。
另一边,赵宝珠已经连续熬了好几个大夜,他想趁着离开之前,将能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该敲定的政令都先落实,避免新县令来了之后其余六县的县令背信弃义,将承诺的好处都收回去。因着时间太短,这几日无涯县县衙内的灯光就没熄灭过。
叶京华看得心疼,好几次来劝他去休息,赵宝珠听烦了就冲他耍脾气:
“若不是少爷求了皇上,我还能在这儿多呆几年呢,哪里需要如此,哼!”
叶京华登时哑口无言。
他有愧再先,本来就不敢在这事上惹赵宝珠,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无所反驳,只能默不作声地陪赵宝珠一起做事。
这样几日下来,事情总算做的差不多了。
赵宝珠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偶然朝窗外一瞥,便见后院里里屋的灯还亮着。
少爷也还没睡呢。
赵宝珠心中一动,将油灯熄了,走到后院,轻轻将门推开,便见叶京华靠在床头,正翻开一本书在看。听到动静,他自书中抬起眼,望向赵宝珠,眉眼立即浮现出几分笑意:
“宝珠。”他将赵宝珠招至身前,搂着亲了一口:“事情做完了?”
赵宝珠伏在他怀里,抬头看见叶京华微微泛红的双眸和眼下的青黑,心中一痛,泛起些许愧意。这几日他不管忙到多晚,叶京华都要等他回了房才睡,应当是很累的,他却还老是发脾气。
赵宝珠想着,将脸埋进叶京华颈窝里,低低哼唧了两声。
叶京华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将他搂住,声音温柔似水:“怎么了?”
赵宝珠感受着男子身上温暖的热度,顿了顿,有些纠结地低声道:“少爷……我是不是脾气很不好?”
叶京华一顿,接着低笑出声:“我当时什么事。”接着他长臂一揽,将人整个抱到榻上拿被褥罩住,安全又温暖地团在自己怀里,垂下眼轻吻少年的侧脸:“不必因此挂怀,在我心里,宝珠做什么都是极好的……你若不跟我发脾气,活着还有什么乐子?”
叶京华说着,在心底暗暗笑了一声。他与叶执伦一向水火不容,也许是太过相似的缘故。连挑夫人的眼观上,都如出一辙。都喜欢长得漂亮,脾气火爆的烈性美人。当年叶执伦亦是三元及第,名门之后,什么样温柔小意的闺阁千金找不到?可他偏生选了武将出身的叶夫人。成了亲三天两头被叶夫人指着鼻子骂,他堂堂一国执宰,还不是半点怨言也没有?
叶京华并不介意赵宝珠跟他发脾气,虽然时不时会被气到,但他深爱赵宝珠的生动,他的倔强,他的不妥协。
“宝珠这般,就很好。”叶京华轻轻抚上他的侧脸。赵宝珠被他用无比温和而包容的目光看着,一时心神震荡,不觉低头埋进叶京华怀里,撒娇般得蹭起来:
“少爷,少爷——”他双手紧紧抱着男子的腰,将脸蛋贴在那温暖的胸膛上磨蹭:“我,我好心悦你——”
叶京华啜着微笑任由赵宝珠在怀里乱拱,听了这话,他神情微微一变,轻抚赵宝珠长发的动作逐渐变了味道。
下一瞬,蹭得正欢的赵宝珠忽然动作一顿,被一只手扣住肩膀,拉开按在了床榻上。
赵宝珠的后脑磕在软枕上,轻轻回弹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看着叶京华翻身压在了他上头,眼角微红的星眸瞥了他一眼,便埋下头去。
“嘶。”
细小的痛楚让赵宝珠眯了眯眼,双手不禁抚上叶京华的后脑,拉着男子的黑发将他往后拽了拽:“少爷,你干什么?”
叶京华被扯了一下,顿了顿,才颇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开,抬起头,看向赵宝珠:“怎么,许你蹭我,就不许我蹭你?”
屋内昏黄的烛火打在男子英俊的面孔上,玉面浓眉,眸如点墨,深处翻滚着欲念,若阿隆在这儿,看到这幅场景,定会叹一声男妖精。
赵宝珠被摄去神志,一时没能说出反驳了话来,便被叶京华再次拉开衣襟低下头去。他不得不仰起头,在一片迷乱中模糊地想,这个’蹭’和他的蹭,怎么能一样呢——
第92章 二卷终
赵宝珠离开的那天,几乎全县的人都来送行。
百姓们知道赵宝珠馋嘴,都自家里拿了过年时制作存储起来的蜜饯,坚果,糕点,腊肉香肠等,像是孩子要出原门的父母,一定要让赵宝珠带上。
赵宝珠推拒不过,只能挑了些轻便的带上,忙对百姓们说:“行了行了,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拿回去留着自己家里人吃吧。”
百姓们闻言,依旧十分地围在赵宝珠的马车周围,有人还在说:“老爷,我们家糟的蜜饯比老李家的好吃,带上我们家的吧——“
老李家听了这话哪能罢休,当即跟他拌嘴起来。众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说起来,现场一时十分混乱,赵宝珠无奈极了,不得不劝起架来。
邓云正帮他收拾百姓给的东西,看着马车中垒起的、小山一般的各类糕点蜜饯,一边收拾一边低声嘟囔道:“这可不能全吃了,要不然可是要牙疼的。”
说完,还意有所指般看了眼赵宝珠。
赵宝珠看见了,立即气冲冲地瞪回去:“你看我做什么,我难道会偷吃?”
他坐在车辕上,怀里团了一只绒球,随着他的动作,那毛球发出汪汪的叫声。
这是县衙旁边的老丘家送赵宝珠的礼物,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崽,是他们家之前摔断腿的狗儿刚下的一窝崽里最大最肥的一只。
小狗崽太小,赵宝珠怕冰天雪地的将它冻着了,用汤婆子暖了手,再将小狗崽团进大袄里。小狗崽活泼好动,叫声非常清脆,赵宝珠爱怜地低头亲它湿润的小鼻头:“雪球也觉得是我说得对,是不是?”
小狗崽浑身雪白,一丝杂色都没有,因而赵宝珠为它命名为雪团。*
雪团一个劲儿地往赵宝珠怀里钻,嘤嘤地朝他撒娇,接着又转头向邓云汪汪叫起来,大有耀武扬威之意。
邓云瞪着狗崽,心中暗道真是狗仗人势!真是跟主人一个样,小小那么一点儿,脾气却大得很!邓云懒得跟还没断奶的小狗崽计较,哼哼着转身走了。
雪团旗开得胜,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地趴回赵宝珠怀里,没多久就睡着了。
赵宝珠爱怜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就在此时,一股力量忽然从身后撞在了赵宝珠身上,差点没把他给扑倒在地上。
赵宝珠护住怀里的狗崽,转头向后看:“谁?干什么!”
“老爷……“
男孩儿的声音带着颤抖,委屈极了,双手抱着他紧紧不放手。赵宝珠一回头,便见阿隆眸中盛着泪光,憋着嘴巴,一串串的泪水顺着脸蛋滑下,顿时一晒,这儿还有只小狗被他忘了。
阿隆委屈极了,说话都是一抽一抽的:“老、老爷……你真的不要我了,我……”小孩心里难过极了,却也想不出什么太恶毒的话,只得一抹眼睛,梗着脖子大喊:“我以后死掉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旁边的陶章闻言眉头一蹙,张嘴就要呵斥:“说什么胡话!”
赵宝珠却拦住了他,将怀里的雪团放下,将另一只小狗抱起来,抹了抹阿隆哭得脏兮兮的小脸:“谁说我不要你的?”
他垂下眼,看着阿隆长着嘴,表情茫然的阿隆,轻轻笑了笑,道:“我此番一走,便不会再回来了。你若想跟我走,就得和我回京城去。到时候我会送你去读书,若读书不成,就学着做生意,整天只憨吃贪玩可是不行的,你可想清楚了?”
阿隆彻底呆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宝珠,就像是被天上掉的馅饼砸傻了。好半天后,才骤然回过神,一把拽住了赵宝珠的衣袖:“我、我愿意!我要跟着老爷,跟老爷一辈子!”
他当然愿意,愿意的不得了。阿隆想道。他本就不是在这儿生的,被卖到这儿来,孤苦伶仃,只有赵宝珠来了他才有了靠山。阿隆将他当成主子,却也早就把赵宝珠当成了亲人,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跟着赵宝珠,对方走到哪,哪里就是他的家。
赵宝珠闻言,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既然这样,你以后就算是我的弟弟,就叫赵隆,可好啊?”
赵宝珠刚来无涯县时,听闻阿隆是个被人牙子卖过来的孤儿,没有姓,也并未说什么。人生在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姓名也同样重要,赵宝珠将此事看得很重,提出让阿隆跟着他姓,他就做好了要为这个孩子的一辈子负责的准备。
赵宝珠有些紧张地看着阿隆,便见小孩儿愣了半响,接着忽然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咚咚咚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赵隆拜见兄长!”
小孩声音洪亮地道。
赵宝珠一愣,接着笑开了,赶紧将他扶起来,摸了摸小孩儿磕得发红的额头:“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阿隆抬起头,不仅额头是红的,眼圈也红了。他久久地凝视赵宝珠,抽了抽鼻子,遂低下头将脸埋进他的官袍里,呜咽着道:“我还是想叫兄长老爷。”
赵宝珠似他的家人,又似师长。虽如今赵宝珠愿认他为弟弟,可阿隆骨子里还是觉得赵宝珠是自己的主子。他想伺候赵宝珠,等他长大了,可以保护赵宝珠。老爷和叶大人做了夫妻,若无后,那等赵宝珠老了,他再做他的弟弟,给兄长养老送终。
赵宝珠不知道阿隆的小脑子里将前头的一辈子都想好了,只是柔和地笑了笑,将小孩儿搂紧了些,哄道:“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乖,别哭了。”
阿隆紧紧抱着赵宝珠,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点响动,像是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一点儿冷风透进来,吹到阿隆后颈上。阿隆觉得好像是有人进来了,但赵宝珠的怀抱太温暖,他舍不得回头。幸好那掀开帘子的人没进来,也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就将帘子放下了。
阿隆紧紧抱着赵宝珠,两人又依偎了好半天,外面才迟迟传来两下清脆的敲击声,似是有人敲了轿子。
“宝珠。”叶京华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轻飘飘的:“差不多该启程了。”
赵宝珠听到了声音,抬起头,忙答道:“是少爷吗?快进来。”
听到’少爷’两个字,阿隆一个机灵,伸手利索地一弯腰从赵宝珠的怀中钻出来,找了个角落将自己缩了起来。
下一瞬,叶京华掀开帘子,玉面晶莹如雪,几缕乌发垂于浓睫之上,唇边呵出一缕白气。赵宝珠见了,赶紧伸手去将他拉到马车内,一摸到男子的手背,立即变了脸色:
“手怎么这样冷?”
赵宝珠赶紧将他的手拉进怀里,拿汤婆子捂着。叶京华垂下眼睫,落座在赵宝珠身旁,仍由少年揉搓着自己的双手,低低道:
“方才见你在跟人说话,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赵宝珠听了,立即埋怨道:“少爷怎么不知道说一声,那外头多冷啊,就生冻着。”随即心疼地就要将手炉放到叶京华怀里:“我再去给你烧个汤婆子去。”
叶京华拦住他,拉着他的手,让两人四只手捧着一个手炉,他的手覆在赵宝珠的手上头,将那略小一圈的五指完全包裹住:“不用,一个就够了。”
赵宝珠的脸红了红,睫羽颤了颤,不说话了。
阿隆见状,屏气凝神,捞起旁边睡得正香的小肥狗,一溜烟钻出了轿子里。雪团骤然落入个陌生的怀抱中,醒了,瞪着黑豆似的眼睛对阿隆汪汪了两声,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捂住:
“别叫了!”阿隆恶狠狠地威胁狗崽:“你和我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要是没眼色,老爷就会被坏人拐走藏起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小狗崽倒是很有灵性,闻言,似是听懂了,呜呜叫了两声,窝在阿隆怀中不动了,被他团在怀里抱到了邓云等人的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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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暖阳照在雪地上,叶家的车队绵延横贯整座县城,终于装戴完毕,准备出发了。
赵宝珠一一辞别了陶章陶芮兄弟,翠娘等人,将年前还剩的俸禄都拿了出来,分给众人。几人都推拒着不接,然而在叶京华随即拿出整整多了一倍的银子,散给他们当做赏钱之后,众人遂呐呐不言,将钱银都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