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细致体现在，他对角色是有自己的理解的，如果演员不按他的想法来演，他不会强制，也不会骂人，却通过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比如那两位演员表现得不够配合，苗植宁愿多等几回，也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只是他的方式不像别的导演那么粗暴罢了。

　　对于陆煦的演法，苗植是赞同的，因为陆煦对待剧本足够认真，进组之后，他和苗植探讨过自己对于角色的理解。

　　大方向上两人是一致的，但细节上，苗植愿意花时间让陆煦仔细打磨角色。

　　最关键的是——他的意见非常有用。

　　虽然苗植的知名度不如木琅，可他却是陆煦接触的导演中最会讲戏的，不会留一个含含糊糊的大框架，或者要演员自己去找感觉，要知道，在很多时候，灵感不会说来就来，所谓的感觉最终有极大可能根本找不到。

　　苗植就很明确。

　　这或许因为他和其他导演相比灵感稍显不足，拍的作品也更板正一些，但陆煦觉得，这并不代表对方没有实力，只是侧重点不同罢了。

　　苗植透露出的关于角色的演法非常精准，他甚至可以自己为陆煦做示范。

　　陆煦怀疑导演以前当过演员，他直接去问了，并且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

　　《无畏人生》前期的拍摄十分顺畅，柏千山归国那场戏份，留在海外的好友们挥手与他泪别，互相承诺着再过几年相见，只是此时的他们并不知晓，这一别就是一生。

　　这场戏情感的渲染力很强，而这又恰好是陆煦擅长的部分。

　　这时候的柏千山意气风发，却又对祖国怀抱深情，让陆煦联想到了自己演绎的聂云长，虽然一个古代一个现代，情感上却是共通的。

　　而回到国内之后，环境的艰苦大大出乎了柏千山意料。

　　陆煦之前笑邵耀拍戏吃沙子，他自己其实也差不多，戏份拍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无畏人生》转移了拍摄地，到柏千山曾经工作的实验基地附近去拍摄了。

　　那座实验基地如今已经成了参观展示中心，剧组驻扎下来，苗植没让陆煦继续拍摄，而是交给他一份工作——让他和曾和柏千山一起工作过的同事们接触，对柏千山这个人物有更深层的了解。

　　“你的人物总结做得很不错，但我觉得还能再挖一挖。”苗植道，“看剧本和亲自接触，效果毕竟是不一样的。”

　　这项工作按理说应该提前做，但陆煦那时候忙着《反转都市》的宣传，赵熠帆又在搞事，苗植便把任务往后挪了挪。

　　作为导演，苗植对陆煦颇为宽容，《无畏人生》的拍摄期刚好撞上《反转都市》的宣传期，他却愿意为陆煦调整拍摄时间，以便他投入到对《反转都市》的宣传中。

　　这样的导演其实并不多见，尤其在电影圈子里，旁人或许觉得苗植好欺负，但陆煦觉得，这是导演愿意尊重演员的表现。

　　在一部电影的拍摄过程中，演员必然会遇到一些猝不及防的事件，在这个时候，苗植选择了不苛刻罢了。

　　对待导演安排下来的任务，陆煦自然一丝不苟地去完成。

　　就这样，剧组先拍其他剧情，给陆煦留了约莫一周的时间去观察、去思考。

　　关于柏千山这个人物，相关的影视资料、传记、文字都有很多，展示中心所展出的资料有不少陆煦已经看过了，但这里依然有外界所知甚少的。

　　比如——柏千山并不是一个完人。

　　为了达成目标，他会把自己锁起来，关个几天几夜，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疯癫而痴狂的状态。

　　又比如，他对自己的家人关心不够，虽然他自己成为了人人崇拜的大科学家，可在子女眼中，他的背影是冷漠的。

　　子女成年以后理解了作为科学家的他，却依然不理解作为父亲的他。

　　除此之外，柏千山还比较偏执，他对祖国忠诚热爱，对周边就比较冷淡了，比如他曾经提出过某个建议，是关于把某条河流截断以便于航运和发电，可这条河一旦截断，隔壁某国的水源就会断，甚至会导致土地沙化。

　　而即使他有很多缺点，却不妨碍他的同事们喜欢他、敬重他、佩服他。

　　陆煦去见柏千山一位老同事的时候，提起他，对方眼泪都流出来了：“……那时候的实验有多危险，是现在根本想象不到的。”

　　“他很金贵，他分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领导特意上上下下嘱咐过，说要听他的，设施和资料都优先他使用，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得先护着他的安全，那是60多年前，那次实验，烟窜起这么高，我们都以为自己要没命了，他一脚把我踢了出去，自己殿后。”

　　“大家都知道的那个项目，要不是有他坚持，根本不会有，更不会时至今日还在发挥作用。”

　　对方所描述的柏千山，并不是神圣到接近神的形象，也是普通人，睡不着会整夜整夜抽烟，怕妻子骂就把烟头藏起来，结果一不小心把书给点了。

　　年少时柏千山固然意气风发敢于冒险，可进入实验基地后，因为他所完成的是足以影响一代人乃至几代人的事业，柏千山也逐渐变得谨慎。

　　在《无畏人生》剧组里，柏千山是一个伟大的人，是一个无畏的人，好似没有任何缺点一般，但一个人永远不会成为神。

　　在完成苗植布置的任务期间，陆煦渐渐意识到，他还可以从哪些方面去丰富柏千山这个角色。

　　这一周可谓收获满满，而且陆煦并没有时间被耽误的感觉，相反，因为他更进一步了解柏千山这个人，反而更深入更贴近角色了。

　　开始拍摄柏千山在实验基地的戏份之后，陆煦整个人都沉淀了下来。

　　实验的那场戏，按剧本所写，柏千山“毅然决然”做出了牺牲的决定，他是荣耀的神圣的无畏的，而了解过细节之后，陆煦发现，剧本的大框架是没错的，其中的细节却可以再商榷商榷。

　　苗植同样在观察着陆煦的这一场表演。

　　监视器里，柏千山呈现出了一种焦躁的状态，他甚至低低骂了一声，踹了器材一脚，他不认为自己的设计和流程会存在任何问题，只会是机器的问题——柏千山其实是个自信又傲气的人。

　　但他同样不觉得自己高出他人一等。

　　在演绎和同事相处的细节时，陆煦确实展现出了这一面。

　　即使身负才华，即使他是项目的负责人，可在柏千山心目中，他与同事们之间依然是平等的，项目能够完成，不止得益于他一个人，其他人也在其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总而言之，柏千山是个凡人，有喜怒哀乐，会特别特别生气——比如当下这个时候。

　　轮到柏千山下决定了。

　　前期陆煦都表现得足够好，而这个镜头，苗植期待着他能够给出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只见陆煦轻叹一口气，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闪过一丝怅惘，他想拿支烟抽了抽，却忘了实验室里不能抽烟：“死之前连根烟都抽不着啊。”

　　“以后给我写墓志铭，记得写生平最大遗憾是死前没有烟抽。”

　　下一刻，就见他宛若下定决心一般，伸出脚把同事踢了出去，再将实验的结果飞速丢了出去，做完这个动作之后，镜头中，陆煦露出一丝畅快的、了无遗憾的笑容。

　　这个笑容纯真又纯粹，叫苗植都震撼住了。

第158章 158 继续拍摄

　　苗植并不认为陆煦之前的演绎有问题，毕竟陆煦个人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演员了，有自己独特的表演方式，但陆煦所展现的柏千山，和苗植理想中的柏千山依旧存在差距。

　　这个问题苗植一开始没有发现，随着《无畏人生》拍摄的推进，苗植渐渐意识到了。

　　问题很轻微，不会对电影质量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但……改过之后会更好。

　　这是苗植把新任务交给陆煦的原因。

　　陆煦所展现的柏千山，有些沉重了。

　　毫无疑问，他100%完美无缺地将柏千山这个角色呈现了出来，但人物过于伟岸，或者过于神话的话，在观众看来会有股失真感。

　　观众会觉得距离太过遥远。

　　柏千山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神，他只是一个和一群了不起的人一起工作、为理想不断奋斗的普通人而已。

　　新一场戏，陆煦添加了一些细节，柏千山这个角色似乎一下子就灵动起来。

　　他改是改了，却没有大改，不会让人觉得柏千山的内里发生了变动，然而，仅是这些微小的改变，却让苗植脑海中出现了许多人的身影。

　　在奋斗事业中，有很多人牺牲了生命，也有很多人抛却了私只为公，但或许是年代过于久远，又或许是时下接触到的杂糅的信息太多，以至于一提起这些牺牲，有人就会下意识怀疑，这是人类能做到的吗？

　　自然是能的。

　　就像在那个时刻，柏千山做出的选择，也有很多人不愿相信。

　　但那就是事实。

　　在那个年代，放弃海外优厚的待遇回国，本就是很多人无法理解的选择，连这一点都无法理解的话，自然更理解不了柏千山放弃自我优先救人的这个决定。

　　看到陆煦所展现的这个镜头，苗植像是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他希望陆煦有所改变，改变后的陆煦却给了他更大的惊喜。

　　其实陆煦的表现已经超出了苗植的期待，苗植这些年一直表现得很低调，和圈里人接触不多，那些年纪轻轻却爱耍大牌的演员他却接触过好几个。

　　他以为陆煦会是其中之一，结果接触下来，耍大牌的居然另有其人。

　　苗植转念一想，有些人的存在感是通过耍大牌来展现的。

　　他为什么非得耍？还不是因为底气不足根基不稳？不通过这种方式展现的话，他在圈里就是一个无人在意的小透明。

　　从某种程度上说，《无畏人生》剧组最近之所以这么安稳，是因为陆煦把剧组里这群魑魅魍魉给镇住了。

　　当然，陆煦当上了《无畏人生》的男主角，苗植绝对没有借对方报复柳任农的意思，他和柳任农是个人矛盾，何必把陆煦这个外人掺和进去？

　　苗植确实不喜欢柳任农，也被对方打压过，他和柳任农之间有矛盾，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人虚假，喜欢走捷径，在两人年轻的时候，苗植的口碑其实更强一些，当初两人参评同一个奖项，他的作品更好，评价和口碑上都胜过柳任农的作品一筹，偏偏获奖的是柳任农。

　　借着那个奖项，柳任农之后连续几年去海外评奖，代表国内导演打出了口碑，苗植则渐渐沉寂了。

　　苗植对柳任农的一些做法并不满意——对方近几年已经不拍电影了，专注于推新人，不知是不是想直接躺在旧日的荣誉簿上，放弃了继续前行的打算。

　　而对方推新人的一些做法，很明显延续了年轻时代的风格，那恰恰是苗植最为厌恶的方式。

　　他宁愿柳任农继续拍电影。

　　反正在旁人心里头，他差了柳任农不止一筹，别的不说，只《知多少》的票房他就无法超越，就算他能拍出与《知多少》质量相当的电影，也无法从院线那边拿到足以比肩《知多少》的排片。

　　苗植不认为《无畏人生》能超越《知多少》，这两年电影市场过热的形势已经逐渐冷了下来，电影票房想突破30亿都是难上加难，必须是观众天生有信赖感的阵容、再加不错的质量，票房才有可能往高了走。

　　他就把《无畏人生》拍好就行，毕竟这是一个关于柏千山的故事。

　　从作为人的角度，苗植也不希望自己把这个故事给讲坏了。

　　……

　　《无畏人生》的拍摄依旧在紧锣密鼓推进中。

　　陆煦花了一周的时间聆听柏千山相关的故事，在之后的拍摄中，他则一直在消化这些故事。

　　为了更贴近角色，有时间的话，陆煦一般不会待在片场，而是去柏千山工作过的地方走一走，去他站过的土堆站一站。

　　在科学领域，陆煦是个绝对的外行，但即便他对知识原理一窍不通，却依然可以体验从一无所有到建成一个庞大世界的震撼。

　　柏千山是怎么做到的呢？

　　或者说，他怎么敢去想的？

　　光是想象柏千山站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思绪向上延伸、延伸到整个宇宙，向外延伸、延伸到几十年后乃至无尽的未来，就会让人发自内心地为之颤抖。

　　陆煦自然而然会对这个角色充满敬重。

　　他甚至可以说，即使他演出了让导演编剧和其他工作人员都满意的柏千山，和真正的柏千山相比，他依然有巨大的差距。

　　但他确实离现实中的柏千山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