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叫下面去通知前几年做登记的差使,还没回来吗?”邹判官揉着太阳穴,转头问身边副手。
副手道:“该是到了,只不过大人不打算先审审这群阴魂吗?”
邹判官满是无所谓地说:“有什么好审的,不过就是点小事,等差使来了翻翻命簿是那里记错了,改回来不就行了。”
“可是大人,判官殿里好久都未曾如此喧嚣吵闹了。”副手见邹判官满是一脸敷衍模样,不由低声提醒道,“幸而府君近日未在阴司行走,否则”
邹判官闻言,神躯一震,想起府君才来归来几年,那群在老岗位上干了千年的老判官,就被强按着退休的退休,炒鱿鱼的炒鱿鱼,一通操作下来,愣是将坐镇阴司几百年来的大小官吏撸掉了一半。
若非他之前在老判官手下熬够了资历,如今这个位置也轮不到自己来补。
思及此,邹判官立马再不敢按着太阳穴敷衍了事。
他抬了抬脖子,迎上眼前十几名游魂的哭嚎,“哗啦啦”地翻开命簿,仔细端详了一下离自己最近的程昱凤,才缓声问道:“你说自己受了冤屈,且先将生卒年月,户籍道口,一一道来,待本官为你辨一辨。”
程昱凤早将自己的生辰八字记得烂熟于心,话一出口,邹判官便眉头一皱,抬手间命簿自动翻飞,直到往后头吹动了整整几十页,这才缓缓停下。
“这”邹判官微微一惊,需知命簿往前翻是为旧历,往后那是谓之将来,眼下这命簿往后飞了这么多页,一页代表一年,就等于说眼前这人不止阳寿未尽,甚至说,这人本还能再活几十年才对!
哎呀,可这人怎么就早早死了呢!
再一听程昱凤说出自己是被歹人用了替命邪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换了命,邹判官沉思片刻,便恨声说道:“竟敢用如此邪法迷乱阴司行事,真是罪恶滔天,胆大妄为!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且你还作为孤魂野鬼在阳世滞留许久,只能待我向上级打过报告,看上面要怎么安置于你了。”
程昱凤并不在乎自己会被如何安置在阴司,而是问:“那与我换命之人呢,他会如何?”
邹判官自然道:“既是已被发现,命簿当然会自动修正,若是本判官料想的没错,拘魂阴差这会儿怕不是已经收到消息去往阳世,估计再过不多久,你们便能在此相见了。”
程昱凤听到这话慰藉不少,只是又问:“那敢问大人,除了换命之人,那施用邪术害的恶徒,也能受到惩罚吗?还有当初故意误导我等滞留于阳间的阴差,会被阴司处置吗?”
话音刚落,站在他背后的十几名阴魂停止哭泣,俱是殷切地看向邹判官。
邹判官:“你只需明白施用邪术的恶徒自有其命数,待到其命数熬尽那日,阴司自会审其生时功过,至于你们口说的那位误导了你们的阴差,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程昱凤愣了一下,连忙说道,“这怎么会是误会!当年我等将将去世,那阴差不将我们引下阴司便罢,还劝我等说,若是有什么阳世未了心愿的,大可呆在阳世待心愿尽了再下阴司不迟,害得我等反倒成了浑噩于世的孤魂野鬼!”
“程老师说的没错,那阴差不知存的心,叫我们白白错过了投胎的最佳时机,要不是另得高人相助,超度我等下来阴司讨个公正,只怕大家如今还在麻木度日,直到某日成了意识全无的游魂,就能直接无声无息地消弭于世了!”
跟随程昱凤的阴魂中,有怒气冲冲者跟着站了出来。
“好好好,你们口口声声说有阴差故意害你们留在阳世,那你们且都说说,接引你们的阴差是何模样?”邹判官皱皱眉,看着眼下这扎堆的十几阴魂,沉声道,“不过在这之前,我想你们也需要知晓,东岳阴司年年都有被法师高僧好心超度下来投胎的孤魂野鬼,送来判官殿哭诉自己本是无意逗留人间,想为自己减轻罪孽的野鬼素来十有七八,但无一能逃脱判官殿的后续审问”
“大人这么说,是觉得我们也在撒谎吗?!”阴魂中有受不了这个冤枉气的,直接怼上去说,“我见到的那个阴差是圆脸青面,戴官帽长辫,眼睛不大不小,没表情时嘴角习惯向下,唇边左右两道深纹,左脸还有颗痣。”
邹判官见这阴魂说的流利非常,有点惊讶:“看你死了少说十年,竟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阴魂委婉笑笑:“大人不知,我生前对绘画少有研习。”
邹判官:“……”
他身边的副手闻言,上前接过邹判官手里的命簿,挨个查了查另外十几游魂的身世。
虽说这群人的生前祖籍均不在一处,但却有一个共通点
“包括程昱凤在内,这些人生前都是同一所艺院的教授。”副手拍拍邹判官的肩膀,附耳说道,“只怕这群阴魂所言非需,是我们阴差队伍里出了问题,有心思不纯的小吏,与阳世之人里应外合。”
“欺骗几个普通阴魂不去投胎能有什么好处?”邹判官不以为意,“他们说了你就信,万一他们这群搞艺术的就是脑抽,刚死不想下来投胎,私下撺掇好了做几年逍遥鬼,只是如今反悔,就妄图栽赃嫁祸给别人呢?”
“教书育人,皆为功德。”副手看一眼邹判官,捏着命簿的手稍稍用力,“况且这些个阴魂,也并不普通。”
命簿记载,这十几阴魂皆为大善,最少有双世行善,最多的更是已经做了六世善人,身负大功。
按照府君归来上任后给阴司定下的新归,七世大善者,位比地仙,可堪重任。
若是这群阴魂真因为接引阴差的“失误”,而在不久将来彻底消弭于世,那么由此得利的,不就是
副手想到这里,面色凝重不少。
邹判官也不傻,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跟着黑了下来。
判官殿里的气氛少见地凝固了片刻,邹判官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又叫身前这十几个阴魂反复跟副手确认跟他们见过面的接引阴差的长相后,便让副手去将对方找来受审。
吩咐完,一直等在门口,原本负责登记造册的几个阴差互相看了几眼,趁着殿内出现的片刻平静,一块儿走进殿里。
他们先前已经在旁听到了不少事情的内容经过,见这事儿跟他们负责的登记工作没多大关系,不由都放松了下来。
只是,在路过程昱凤身边时,这些阴差还是好生打量了对方几眼。
“兄弟,惨啊。”
有个阴差自来熟地拍拍程昱凤肩膀。
像这种明明还有几十年寿命,却被凭白人偷走的,实在是太过罕见。
程昱凤苦笑着给阴差回了个礼,再抬头时,却看到这阴差身后跟着的另一名年轻阴差,阴沉着一张脸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程齐?”
程昱凤表情一愣,嘴里下意识喊出个名字。
“程老师,你怎么了?”阴魂中,有人见程昱凤盯着前面路过的那群阴差,眼珠子都不动了,便担心地拍拍他关心问,“你认识那个阴差?”
“认识?”程昱凤被拍了一下,仿若从回忆中惊醒,他看着走过的阴差背阴,语气急切道,“对,对,我认识他!”
跟着他的十几名游魂看他这么激动,忙都集合他身边去。
同时,他们也往程昱凤的视线看了过去,只是刚刚走过去的那批阴差中显然没有当初接引过他们的那个。
“程老师,那位阴差是你什么人啊,以前的亲戚吗?”阴魂中有人高兴地开口问道,“要真是亲戚的话,待会儿要不要去打声招呼啊?”
“对啊对啊,没想到这阴差里头,还能有小程老师认识的!”
“感觉咱们的冤屈更容易讨回来了!毕竟‘下头’有人好办事儿啊!”
程昱凤听着阴魂们就这么三言两语说了起来,急得使劲摇头,抓住身边最熟悉的一个阴魂就急声道:“不是,他不是我亲戚但我知道他!”
他身边的阴魂见状,虽是不解,但还是拍拍安慰他:“哎哎,你慢慢说!”
“我知道他!”程昱凤抓着对方,突然激动地大声说道,“他叫程齐,他是陈爱莲的丈夫!!”
“陈爱莲的丈夫?!”十几个阴魂也跟着震惊了。
要知道,把程昱凤几十年寿命换掉的,可不就是他生前的老板一家?只是他们也仅听说过老板陈爱莲跟她那儿子,完全没想到,这个家里早死的丈夫,竟然成了阴司里的鬼差!
一瞬间,阴魂们目光齐刷刷落在前头的阴差身上。
而本来已经在邹判官面前打个照面就准备离开的阴差们却惊觉背后一凉。
回头一看,却发现是殿里的阴魂们在充满探究地盯着他们看。
“怎么回事儿,他们咋这么看咱呢?”
阴差们表情各异,都被瞧得不大舒服。
程昱凤这时也终于冷静了不少,他死死盯着躲在几个阴差背后的程齐,猛地站出去把他们拦住,嘴唇颤抖着开口质问:“你、你是不是程齐?”
阴差们:“???”
几个阴差听到这话,立刻纷纷转过头,惊疑不定道:“程齐,熟人啊?”
躲在最后头,直接被点名出来的程齐:“……”
其它阴魂见状,更是激动地七嘴八舌起来:
“还真叫程齐没错!”
“看来程老师真没认错人!”
“真是陈爱莲的丈夫啊”
“这是真相了啊!原本以为我们小程老师在下面有人,搞了半天是别人下面有人,这才害惨了我们小程老师!”
阴差们听着阴魂指指点点,前头站着的几个阴差十分默契地往边上走了一步,给站在他们身后的程齐让出了一条道,并问:“程齐,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不认识他,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程齐见自己实在躲不掉,与程昱凤眼神对视了一秒,便立刻皱眉移开,对着几个阴差同事道,“不过,他也有可能是我生前的相熟之人,但这些我也都不记得。”
“哦对,你来阴司之后是喝过汤的,除了自己的名字,确实是不记得生前事。”阴差们恍然地点了点头。
跟他们这群在阴司熬了多年资历才能够负责登记造册的鬼差不同,程齐刚下来那会儿府君还未回归,阴司正乱着,是喝了汤后才被分派到他们这儿来补缺的。
想起这档子事,阴差们也不问程齐了,而是看向程昱凤说:“你与我们这位兄弟,生前相熟?”
程昱凤盯着程齐看了又看,慢声道:“不熟。”
顿了顿,他又说,“而且我们也并非互相认识,只是我单方面的看到过你的照片。”
程齐神色不变:“可如果只是见过我本人照片的话,你为什么见了我会这么激动?还要拦住我。”
程昱凤定定道:“因为你是陈爱莲的丈夫。”
“陈爱莲是谁?”程齐露出一副陌生表情,然后又说,“抱歉,有关生前的事,我这边已经尽忘了。”
“你忘了?一句你忘了就想把事儿撇干净?没门!”站在程昱凤身边的阴魂听不下去,直接跳出来骂道,“陈爱莲是你老婆,你老婆联合你儿子害惨了我们小程老师,这笔账小程老师正要找你们算!”
“但是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程齐神色不耐,“我已死去多年,生前的妻子跟孩子后来做了什么坏事,我本身也并不知晓,你们要算账,也算不到我头上吧。”
阴魂道:“陈爱莲手里那些歹毒的替命手段,能说跟你没关系?保不齐就是你教给她的阴邪法子呢!”
程齐怒道:“你们简直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阴魂冷笑:“不不不,我们这只是合理揣测!”
不然怎么就那么巧,一个能在人间施展替命邪术的妻子,就正好还有个在阴司做差的丈夫?!
双方言语间你来我往,闹得判官殿里不得安宁,邹判官实在被吵的受不了了,厉声呵斥:“安静!”
判官威严,话音刚落,殿中众鬼心神一震,竟是再难争执一句。
“程昱凤,本判官知晓你因被人施以邪术谋害,心有冤屈,但如今命簿已改,替你性命之人也将受到他应有的责罚,你却又无端纠缠起我判官殿的阴差,如此吵嚷,当真以为判官殿是你家不成!”
“大人!”程昱凤看向邹判官,分辩道,“我并非无端纠缠,实在是因为,这程齐生前与那谋害我之人乃是一家夫妻三口!”
“生前是夫妻又如何?”邹判官打断他:“说他害你,你有何证据?”
“程某在阴司为差使,已十三载有余,生前往事皆由功过司审核评定。”程齐看一眼邹判官,微微弯腰解释道,“程某生前做事无愧于天地,死后忘却前尘,更无可能跟阳世之人纠缠,还望大人明辨。”
邹判官欣慰点头:“功过司审核向来严格,我自是信你。”
程齐腰弯得更深了一些:“多谢大人。”
旁边,看了半天的阴魂们瞧见这场面,才给看明白过来:
“哎哟我去,这合着是在上演官官相护呢?!”
“好家伙,你说死了就死了吧,可没想到这地下的规矩,跟活着也没什么区别。”
“怪不得咱们被坑这么惨,原来是下头也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