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耕云这几天都不太方便,今天他要到12点,明天又是个大夜班,但这个鱼缸等不了了。严耕云空放着视线琢磨了片刻,但先没跟他敲时间,而是问他想要什么样的效果。
王醒说:“跟原来一样就行了。”
可原来是个什么样,他手里也没图片,只能凭印象跟严耕云讲。
严耕云嗯啊嗯的,心里其实比他清楚一万倍,但嘴上还是装,叫他尽量找一张照片给自己。
确定好要求之后,材料费什么的,严耕云就没跟他提了,边想边说:“那明天下午吧,2点开始,可能要弄到7、8点的样子。然后我会带个帮忙的过来,门房那边要提前打招呼,让人进来。顺便这里也操作不了,耽误领导工作,也不好冲洗,你得给我安排个地方。”
王醒看他垂着个眼皮,在对面嘀嘀咕咕的,那语速挺快,考虑得也挺周全,分明是管过事的样子,可他却在这里当保安。
他不像,真的,可是为什么呢?
机缘巧合?还是因为王昱?
王醒想不通,以至于有点好奇,他说会安排好,然后抬了下手机说:“留个电话吧,方便联系。”
严耕云接到手里,按了一圈,打到自己的手机开始震动了才挂,然后把手机还回去,自我介绍了一下。
“我姓严,”他说,“叫严耕云。”
“王醒,王五的王,睡醒的醒。”王醒说着打了3个字,严耕耘,然后翻过手机问他,“对吗?”
严耕云说是白云的云,王醒改完,看到5点过了,又说:“到饭点了,一起吃个饭吧。”
严耕云以为他是为了这个鱼缸,觉得没必要,推脱道:“下次吧,我还要回去上班呢。”
王醒估计那应该吃不上了,这世上的很多的下次都没有下次,不过他也没强求,因为他也不是想吃饭,而是想问几句话。
“那行,”王醒站起来说,“我送送你。”
昨天瞪他今天又送,这态度变得也太多了,严耕云有点招架不住,转头就要走:“别,不用了。”
“用,”王醒跟在他后面说,“谢谢你,那天去给王昱送行。”
他忽然提起王昱,严耕云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回头看他的时候心里忽然灵光一闪,然后嘴比脑子快,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
王醒心里哑然失笑,这个人可真直接,他说:“嗯,我想问点王昱的事。”
严耕云心说,问他那不是一问三不知?他俩倒过来兴许还有点谈头,不过问就问吧,王醒问不出来没事,他还可以问对方,他对小王的事也挺好奇的,虽然他没有刻意去打听过。
“那一起吃饭吧,”严耕云光速而从容地反了个悔,但他头一天上班,不好离开太长时间,于是他说,“食堂?行吗?”
第8章 鱼
王醒吃饭不挑地方,他说行,然后跟上严耕云,两人并肩下了楼。
他俩对于彼此,唯一的联系就是王昱那场葬礼,其他连基本的背景都不清楚,哪里人?干什么的?跟王昱是什么关系?
这些都得靠问,但一直问别人,又像一种窥探,如果对方界限感强,很快就会感觉到冒犯。
而这个人,王醒侧眼看着严耕云,权衡了一瞬,先交了个底。
“我是王昱的哥哥,”他说,“大他3岁,同父异母,工作是做行业研究的,你要是有想问的,也可以问我。”
其实不用他说,严耕云也会问,但他如此直白,连同父异母都说,倒是把严耕云听得一楞。
一般人都会直接切入主题,问一些“你跟王昱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之类的来打开话题。
挺少见他这样的,跟那种去相亲的顶级老实人一样,严耕云被自己脑中这个忽如其来的诡异类比给逗乐了,一笑起来,陌生人之间那种距离感就淡了一点。
“好。”他投桃报李地说,“我呢,跟小王是在鱼友群里认识的,有六七年了,不过我俩没见过面,就是网友。”
纯线上的联系能维持7年,那挺不容易了,王醒说:“但他把你分在[超级好友]栏里了。”
严耕云睫毛一震,正常来说,他该觉得荣幸,然而此刻他能感觉到的却只有惘然,他看着王醒,摇了两下头:“我不知道这个。”
王醒说不要紧,又问他们平时都聊什么。严耕云说,聊鱼缸和鱼。王醒又问还有别的吗?比如心情啊,家庭之类的。
可他作为小王的亲人,却来问一个网友他的心情,严耕云觉得他不应该,随即又想起那些八卦,脸色控制不住地垮了一丝:“没有,从来不聊这些。”
这些也不聊,聊的也就是那些,话到这里,这天基本已经聊死了。
所以后面这顿食堂,再这么下去就很尴尬了,王醒看了他两秒,冷不丁道:“你好像对我有点意见?”
严耕云:“……”
他是有,但直接这么挑破了这么说,也是有点太不顾成年人之间的体面了。
但他俩之间,严耕云认真地想了想,没什么交集,好像也确实不需要那么体面,于是他抬起右手,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捏出一个缝隙说:“是有一点。”
王醒看了眼那个缝,只有一个指甲盖那么高,挺含蓄的,心里就有点好笑,说:“那我问快点,问完消失。”
严耕云一听也是啼笑皆非,这话接得挺诙谐,没恼,也给了态度,严耕云干不出伸手打人笑脸的事,只好抿了下嘴角,算做一个笑,笑完把那只代表“意见”的手放下来了。
很快,两人到了食堂,可进去之后却没去打饭的窗口,而是直接进了后厨,因为王醒说食堂里有点吵,要不打个包出去吃。
严耕云举双手赞成,他俩聊的话题有点沉和陌生,这么烟花气的地方,也确实不太合适。
今天后厨里的不锈钢长桌子上,摆了一排小灶:爆炒鳝丝、油爆小龙虾、梅干菜炖肉……
看得严耕云眉头一挑,觉得领导这伙食是相当好了。
王醒取了个打包盒,正往他跟前递,就见他对着菜盆做了个表情,一副开眼的样子,不过感觉不酸,神态挺淡的。
不酸的严耕云瞥见打包盒,转眼过来接到手里,舀得很随便,因为一会还有故人要聊,他心思不在吃饭上。
王醒的心思也不在,不过出后厨之前,他还是把门口摆的那个立式冰柜拉开了,问严耕云喝什么。严耕云说随便,他就抽了一板养乐多。
接着带严耕云进了行政楼,爬了一层楼梯,进了那个紫藤萝的连廊。
这个连廊站在上面,比在楼下看的时候宽一些,左边的后半截栏杆旁边,还摆了一个木色的户外折叠桌和两个月亮椅,些许花序落在上面,显得安静又悠闲。
王醒背着门坐了,把对面的位置给了严耕云,还拆了个养乐多给他。
严耕云也没客气,接到手里戳了管子,又揭了打包盒的盖子,他这会不吃,晚上肯定会饿。
然后他不扭捏,王醒也自在,先没说话,垫了几口肚子,才中场休息地搁下筷子,问严耕云:“你最后一次跟王昱联系,是什么时候?”
严耕云:“10天之前。”
王醒又说:“我能看看聊天记录吗?”
严耕云这会其实已经很想提问了,但他忍住了,调出王昱的对话框,把手机给他了。
王醒接到手里,看到了王昱顶着他那个猫猫头像在左边,问严耕云要一个景,酷炫一点的,严耕云说不行。
而上一条是3月21,他扔来一个链接,啊啊啊啊的,问绝不绝。再上一条,是3月5号,也是一个链接……
他俩联系得不勤,聊一次也就几句,也果然不是鱼缸就是鱼,这里没有王醒要的信息,他翻了几分钟,也说不上失望,抬眼去还手机的时候,却发现严耕云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了椅背上,手里捻着那瓶养乐多的瓶口,正在看自己。
那目光带着审视,也有点困惑,眉心浅浅地皱着。
王醒接住他的视线:“怎么了?”
“没有,”严耕云说,“我就是有点奇怪。”
王醒:“什么?”
严耕云:“一般一个人去世了,他的家人会像你这样,找他认识的人这样打听吗?”
王醒说不会,严耕云看他怪理直气壮的,心里反倒坐实了那个八卦,这念头让他卡了一下:“小王他……他不是病故的,是吗?”
王昱的死因,王醒说要瞒着,可实际当天就在亲戚之间泄露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王醒没什么好遮掩的,把头一点:“嗯。”
严耕云心里一恸,下意识想问他为什么,可刚要张嘴,又想起王醒这些行为,电光火石间忽然反应过来:小王的这些家里人,怕不也是懵的,所以他就是问了,也是白问。
可是不问,严耕云又觉得心里堵,于是他舔了下嘴唇,自己也有点不知所云:“那……那他走的时候,看着痛苦吗?”
这句话其实也不煽情,普普通通、磕磕巴巴,可王醒听完,却猝不及防地感觉到了伤心。
除了那天到湖边去认尸体,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种情绪了,无论是党丽萍哭到双腿失能,还是王宜民的猛锤胸口,亦或者亲戚那些轻蔑的言论。
自私啊。
心理承受能力差啊。
死都不怕,还怕活着。
叫白发人送黑发人。
死了爹妈可怎么办哪……
这些团结一致的老生常谈,把死了的人再往下踩一脚,替活着的人考虑再考虑。
他们委实是精神上的胜利者,完全有资格抨击王昱的懦弱,王醒也从不替他辩解。
适者生存,活不下去的人,就是不适的,这没什么好说的。
然而严耕云这句话很柔软,它的目标是王昱,而用意是关心,和其他的任何一切都没有关系。
王醒挪开视线,看向严耕云昨天在下面站的地方,心想王昱还可以,交了个挺通慧的朋友。
对面,严耕云问完那句之后,就见小王这个冷脸的哥眼帘往下垂了一点点,遮住了大概1/4的上眼球,嘴唇中间也微微地张开了一点缝,神色也有点愣怔。
这些变化很细微,放在脸上,五官基本一样没动,可他忽然把眼睛一眨,里头倒没有泪痕,但他立刻转开了脸。
那一瞬间,严耕云竟然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种破碎感。
他好像挺伤心的,严耕云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不知道哪个点上刺激到了他,迟疑了一下,伸手越过桌子,在他手腕上拍了两下。
“我……给你看条鱼吧?”严耕云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觉得它有点像你。”
手腕上有种绒毛似的触感,王醒垂下眼帘,看见他小拇指那边的手背边上,有一道像弓柄一样的疤,挺深的,好像也在哪里见过。
不过没等他空出脑子来想,他又听见严耕云说给他看鱼。
王醒抬眼去看他,四目相对,严耕云的脸上满是真诚,然而王醒的脑子里却只有抽象。
鱼?像他?意思是他长得像鱼吗?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听人这么说过。
第9章
那是一条黑白色的,金鱼?
养在一个有圆镜子和鹿角装饰物的纯水鱼缸里,视频下方的文案行上写的是:哥特金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