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宁自己都没注意到这样的变化。
盛艺又说:“你从没主动带朋友回来,还让他住在家里——我发现,你的床都换了?”以前项北倒是常来,但盛宁从不主动邀请,更不会容他留宿。其实除了一张结实的新床外,她还看见了卧室卫生间里的另一副漱具,看见了弟弟衣柜里挂着的一件警服与一件检察制服——两件制服挂在同一只衣架上,警服在外,检服在内,仿佛一个人从背后环抱着另一个人,颇暧昧。
盛宁又“嗯”了一声。他不知怎么向姐姐解释自己忽然扭曲的性取向。
“好了,不聊了,你快睡吧。”盛艺没点破弟弟那点心思。她目前还没想好怎么扭转这个局面,更多的只是不明白,自己离开洸州才一个月,怎么好好一个正直清白的弟弟就弯了?
夜里,霰又下大了。姐弟互道晚安之际,卧室的窗户被冰白色的霰粒儿敲打得砰砰作响,盛宁被声音惊动,走向窗边,望向窗外。
一只半爿手掌大小的巨型蝴蝶在风饕雪虐中挣扎,接着一头撞在窗玻璃上,以濒死的状态闯入他的视线。
第36章 鸡蛋(一)
全中国人民都知道,9月18日是个特殊的日子。适逢“九一八”事变75周年,全国多个城市都将试鸣防空警报,为与洸博会的入场高峰错开,洸州人民也已提前获悉公告,全市辖区将在上午11时30分拉响防空警报。
803案的总结表彰大会也将在这个特殊日子里召开。时间定于早上9点半,地点是新近落成的洸州市司法局综合大楼,因此在表彰大会后,还有一个简短的剪彩仪式。
盛宁一夜没睡好,一大早就起了。他冲了个凉水澡,泡了杯黑咖啡,穿上蓝色小尖领的长袖夏服,戴上制式领带与领带夹,配上了检徽。今天除了洪万良,省里也会有重要领导到场,所有与会的公安与检察都被要求以夏季长袖制服出镜,想来这场表彰大会是要上新闻的。
出门前,姐姐盛艺问他:“不吃早餐就走吗?”
盛宁道:“不饿。”
盛艺轻轻叹气,劝了劝:“再不想去,面子上还是别露出来的好,你这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哪个领导看了会高兴?”
盛宁垂下眼睛,神情依然有些阴郁。
“其实我也知道,叫你辞职你是不会答应的。”这阵子已经劝了无数回,但知弟弟到底莫若姐姐,盛艺拄着拐杖走到盛宁面前,替他将本就挺括的领带拆开,重新系了一遍,“如果你真想留在体制内跟那群人斗下去,那就更要谋定而后动,该表现时就表现,不要轻易落人话柄。”
姐姐的话跟昨天蒋贺之的话如出一辙。他当然要留在检察院,甚至还要掌握权力、步步高升,他不能重蹈老检察长尹建学的覆辙,不能把这个世界拱手让给段长天这样的败类。
“我明白了,”想到蒋贺之那声“难熬就想我”,盛宁终于笑了,他也试着宽慰姐姐,说,“谢谢姐,我不会再让你为我操心了。”
盛艺都为这个极浅淡的笑容感到惊讶。印象中,自车祸之后弟弟就再没笑过。她一度以为是他真伤了面部神经,从此不会笑了。
“我弟弟真是太帅了,多亏长得像我。”盛艺又替盛宁正了正胸前的检徽。她说,“你还记得我们舞团的林翎吗?就是这回红楼舞剧跳黛玉的那个,还有跳晴雯的孙黎黎,上回你来看我演出,两个小丫头偷偷瞥了你好久,回头都跟我说一见钟情了。你对她们有好感吗?想跟哪个再深入了解一下吗?”
舞团全是漂亮女孩子,盛宁却一张脸也没记住。但姐姐的话他其实听懂了,她不赞同他跟蒋贺之的这段关系,她希望他悬崖勒马,及早回归以往的正常生活。
老话说“长姐如母”,而姐姐对他的牺牲与付出,甚至更比母亲深厚。盛宁不忍盛艺伤心,只说:“你说的我会考虑,不过现在工作太忙,过阵子再说吧。”
告别姐姐,盛宁走出门,下了楼,却在楼下发现了昨夜里扑打他家窗户的那只大蝴蝶。
极端天气虽已过去,但今日的气温仍旧不高,冰粒儿基本化了,地面漉漉的,犹如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那只蝴蝶就这么独伶伶地躺在小区的石板路面上,半爿翅膀被谁的鞋跟碾碎了,死了。
公安那边来的人少,基本都去护航洸博会了,会场里大半都是蓝衬衣蓝领带的检察人员。开场致辞、领导讲话、经验教训总结、优秀个人表彰……这种大会通常都是这个流程,领导们坐第一排,待表彰的专案组成员坐第二排,盛宁一直该鼓掌鼓掌、该起立起立,只有段长天慷慨激昂地作总结汇报时,他的表情管理一时失了控,还是坐他身旁的叶远小声提醒他:“处长,一会儿上台领奖,你稍微喜兴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手机已调成震动模式,盛宁感到口袋微微震颤,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蒋贺之站岗偷闲发来的消息。他问:“想我了吗?”
盛宁没有回他,十几秒钟后又来一条: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盛宁依然没回,接着来了第三条:
“我在洸博会现场,据刚刚展馆播报,预计今天客流将超过60万,面对人山人海,我才意识到中国原来有那么多人,13.14亿,而我真是够运,居然遇到了13.14亿分之一的你。”
叶远明显感到盛宁那边的气压高了、气温也回升了,心里登时十分感动,他想:我们处长就是器重我,我这一句话贼拉管用。
总算到了表彰环节。一个月结此大案堪称神速,专案组记省集体一等功,参与侦破案件的蒋贺之与盛宁记个人二等功,其余记三等功。除却因洸博会缺席的公安干警,其余803案的专案组成员都上了台,接受领导授予荣誉证书和荣誉绶带。为盛宁挂上红色绶带的是洪万良,他还特意停留在盛宁面前,向他多问了几个日常问题:你就是盛宁吧?家里几口人?平时工作忙不忙?
盛宁微微低头,一一作答。
洪万良对这个小伙儿的印象相当不错,今天一见,更觉其谦逊有礼,一表人才。他转身向身边的孙冉英孙书记介绍道:“这就是盛宁同志,咱们洸州的‘检察之光’啊!”
省政法委书记孙冉英,13人的省领导班子里唯一一名女性,五十来岁,一张略瘦的长圆脸,盘头后梳,细鼻细眼,眉心还有一点菩萨痣,有种特别悠然淡泊的高知分子气质。
她今天就是特意来洸州发展最好的片区看看的,一路所见,商业繁华,高楼林立,果然挺好。
经洪万良推荐,她对这位叫盛宁的年轻检察骨干也颇满意,连连点头,称赞。
洪万良便又交待下去,说:“一会儿合影的时候,让盛宁同志站头排,就站在我跟冉英书记身边。”
最后就是合影阶段。
为了展示新落成的司法局综合大楼,集体合影便在室外,大楼门前。这种领导云集的会议大合影,如何安排站位是门技术活,摄影师忙碌着指导了一会儿,终于全员归位,试拍成功了第一张。
“很好,很好,后排的同志再往中间挤一挤——”
摄影师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控诉:“你骗我!”
盛宁此刻才看见,本该仍在医院静养的杨彩诗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司法局大门口。
杨彩诗擅自决定,就9月18日这个周一提前出院。她央求晶臣那些高大英俊的保镖哥哥们,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初三了,再不回校上课就该考不上好高中了。她由他们护送回了学校,并且承诺上完课就再回来住院,每天两地往返,既不耽误康复治疗,也不会影响她的考试。
然而她不知道,洪兆龙那伙人一直阴魂不散,虽不敢直闯由晶臣保镖看守的医院病房,但早就想到了更毒辣的教训她的法子——
他们将她的那些艳照大批量地打印了出来,就等她回学校的头一天进行散播。
几乎每个学生的课桌抽屉里都被人塞上了一张堪比AV剧照的照片。第一个学生发现了,很快所有学生都发现了,这些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们瞠目结舌,捂嘴惊呼,老师再想回收这些照片已经来不及了。影响极其恶劣,校长把班主任和杨彩诗一起叫进了办公室,责问她是不是为了金钱出卖自己、自愿被人安置了节育环,那些貌似能证实是她自愿的艳照令杨彩诗屈辱万分,百口莫辩。
当不明所以的校长说出“把你爸爸叫来学校”的时候,她终于彻底崩溃,哭着冲出校长办公室,头也不回地奔离了学校。
最不堪又最绝望的时候,女孩想到了那位曾给予她温暖与希望的检察官。杨彩诗先找去了检察院,但检察院的看门大爷告诉她,反贪局这会儿在司法局大楼接受表彰,她又问大爷借了车费,找去了司法局。可当她看到这个男人肩挂“二等功”的绶带,与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同站一排,甚至脸上还有难得的一丝笑意时,她顿时感到了被欺骗、被背叛。
她认为是这个男人放弃了为自己与父亲伸冤,才获得了眼下这份光鲜的荣耀。
于是她哭着对他大喊:“你骗我!”
“怎么回事?”孙冉英从未在这种场合下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禁皱眉道,“这小姑娘是来找谁的?”
“盛宁吧,估摸是感情纠纷。”同在第一排的段长天脸不红,心不跳,杀人不见血地来了一句,“小伙儿长太帅就是容易招姑娘喜欢。”
“我那么喜欢你……”此“喜欢”非彼“喜欢”,杨彩诗一边倒退着走往马路中央,一边仍哭着对盛宁喊,“我那么信任你,你却拿我去换你的前程……”
一位公交车司机看了看表,还差半分钟就到11点半了,他想赶在防空警报拉响前穿过红绿灯,所以一脚油门到底,根本没注意车前的情况。当他意识到一个女孩突然倒退着跑出来的时候,再想踩刹车已经晚了。
冰粒儿化了以后路面积水严重,轮胎抓力下降,别说及时停下,连减速都不可能。这辆10吨重的铁皮车将女孩重重地撞飞出去,在场许多人都看见她像一只蝴蝶那样轻盈地飞了起来,然后听见她坠地时的一声脆响——这是她全身骨头齐齐断裂的声音。
还没愈合的伤口又一次撕裂了,大量的血色液体从女孩的两腿间流出,又在她身子底下洇开。身体离奇的没有一丝痛感,杨彩诗瞪大眼睛,只是迷惘又无助地躺在湿冷的马路上。此刻她看上去不像蝴蝶了,她像被人用鞋底碾碎的毛虫,或者像一枚狠狠摔在地上的生鸡蛋。
11时30分,犹如钢刃划破长空,防空警报准时响彻全城。盛宁没有听见这种尖锐、悲壮同时穿透力极强的警报声,他冲出人群,来到女孩的面前。他屈膝落跪,握着她一只满沾鲜血的手不断地解释:“不是……不是你想的这样……”
杨彩诗却把自己的手从盛宁手中抽了出来,轻轻扯了一把他胸前的红绶带,留下一枚不完整的血手印。眼眶中滑落一道泪水,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然而一张嘴就喷涌出一大股鲜血,她断续着说:“你……你答应过我……”
这是她对这个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救护车来得很快,但已经无力回天。这个饱受摧残与伤害的女孩刚被抬上车就咽了气,道路边有不少因防空警报驻足的行人,似也在为她低头默哀。
盛宁站起身,转过头,一眼不眨地盯着段长天。
此刻他独自站在一众领导的对立面,一言一动,尽在他们眼中。他脊梁笔直,表情平静,只有一双黑漆漆的眼,含着誓死的决绝。
在阵阵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中,在这些领导的注视下,他将血染的绶带从胸前慢慢扯落,然后摔在地上,转身而去。
第37章 鸡蛋(二)
这场血淋淋的表彰大会之后,公安调了学校监控,只用不到半天的工夫,就逮住了那个散布杨彩诗艳照的人——他推着学生们的早餐奶,乔装成送奶工,瞒过门卫混进学校,接着便一个班级接一个班级地散布了照片。
公安找上门的时候,此人正叼着烟在网吧打游戏。手指迅疾游动,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不慌不忙地说,阿sir啊,放心吧,我不会跑的,这把赢了就跟你们走。
市局的讯问室中,蒋贺之认出了这张丑恶的面孔,正是那日跟阿德一起在“杨记面家”捣乱的鸡冠头。鸡冠头也认出了蒋贺之,以个吊儿郎当的姿势前倾上身,笑着喊了他一声“蒋三少”。
“坐正!别嬉皮笑脸的!”老何呵斥了他一声。
不比其他涉案的犯罪分子惧怕警察,鸡冠头由始至终都是一脸蛮霸嚣张的怪笑,方寸不乱。重赏出勇夫,何况他心里门儿清,自己充其量就是个“传播淫秽物品罪”,可能判两三年,可能由洪兆龙强大的律师团队罩着,连实刑都判不下来,一天牢都不用坐。
面对老何的讯问,鸡冠头坚称自己跟杨彩诗是男女朋友关系,气不过她背着自己在外头卖淫,还勾搭上一个当官的男人要求分手,这才出于报复将跟她的床照散布进了她的学校。甚至他还拿出了一些他与杨彩诗脸贴脸、嘴对嘴的亲密照片,用来佐证自己的说法。
这些亲密照片,显然是杨彩诗被强迫拍照,以制造出她与鸡冠头陷入热恋的假象,好进一步地控制她。但可能是严重的身体创伤令女孩无法巨细靡遗,她上回漏说了这些不堪的细节,这就令现下两位刑警陷入了被动。
“两位刑警同志,知道她勾搭上的那个当官的男人是谁吗?”鸡冠头一直怪模怪样地盯着蒋贺之,突然拉长了脖子凑近他,“别看我们盛检又冷又酷一脸正经,原来也是个双插头。蒋队,我很同情你啊,你同我一样真心错付,都系俾人当水鱼①咁玩,俾人戴绿帽啊!”
“你胡说什么?”蒋贺之瞬间暴怒,若不是老何及时拦着,他就要扑上去揍这人了。
老何也呵斥鸡冠头:“不准胡说!坐回去!”
“我没胡说,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她亲口跟我说她跟那个反贪局的盛处长上过床了,说他功夫没我好但长得比我帅……怎么办呢,民不与官斗,只能忍痛割爱了……”鸡冠头脸上的笑容愈发猥琐,瞥眼见老何停下了记录笔录的书写动作,忽又无赖般猛捶桌子,喊叫道,“怎么不记啦!我要举报!我要举报反贪局的侦查处长盛宁利用职权诱奸我女朋友!”
不记不合规,但记了盛宁就有大麻烦。何副队扭头看了蒋贺之一眼,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
证有容易证无难,特别是体制内,一旦腥臊沾身,就绝难“谣言止于智者”。
后脊梁阵阵发凉,蒋贺之意识到,糟了。
果不其然,“检察之光”一夕间便沦为了害群之马,有人借此在检察院里播了一颗谣言的种子,这颗种子很快就疯一般地长大了。人们争相传说,盛处长对一个初中女孩始乱终弃,致使女孩受孕、堕胎并摘除了子宫,最终这个被玩弄抛弃的可怜女孩只能选择撞死在司法局大门口。这类淫艳的绯闻本就极易滋生、茁长,女孩临死前的那声“你骗我”更坐实了人们的猜想,于是盛宁不仅被撤掉了代理局长,连侦查处的职务也被迫暂停,他必须接受纪律审查,自证清白后才能复职。
得知杨彩诗车祸身亡,她的老父杨有禄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太苦了……太苦了……”他愣愣盯着病房的天花板,蠕动两片灰白皲裂的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太苦了。
最后,杨有禄向盛宁提了一个要求,他想把女儿的骨灰供奉进观音庙里。他说,她这短短的一辈子太苦了,实在太苦了,在观音庙里受受人间香火,兴许可以修个来世。
重伤未愈的杨有禄还不能下地,家里又没别的亲戚,盛宁与蒋贺之便答应代劳了。
蒋贺之其实想劝盛宁,你还没洗清骗奸未成年少女的污名呢,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和杨家人扯上干系。但他知道盛宁是劝不听的,只能出钱又出力,不仅在洸州最大的观音寺庙里替杨彩诗捐了一个寄存骨灰的地宫阁位,还替她多捐了一个长生牌位,请高僧做了专场法事。
观音禅院中,两人先将杨彩诗的后事料理妥当,接着也入境随俗,烧了香、拜了佛。
“彩诗这事一出,再没有一个受害者敢站出来指证阿德了,我们前功尽弃了。”蒋贺之没有宗教信仰,虽两掌合十地跪在观音殿外的蒲团上,一颗心却全在身边的盛宁身上,他低声说,“现在纪委要查你,我跟老沙说了你的情况,不过他说这是你们检察院的内部事务,公安插不了手。”
盛宁以佛教礼仪向大殿内的观音像叩了叩首,面无表情地说:“随他们怎么查,清者自清。”
“那么,需要我跟家里说一声吗?”蒋贺之问。
“不用,我不想给你家人留下这样的第一印象。”盛宁再次叩首,说,“这阵子先别联系,我还没跟我姐说我们的事情。”
两人行礼完毕,起身欲走,没成想竟冤家路窄,撞见了洪兆龙带着阿德和其他一群手下也来拜佛。乌泱泱一拨人跨进庙门,众香客赶紧退避三舍。
“哟,蒋三少,这么巧。”冲着晶臣的面子,洪兆龙主动跟蒋贺之打了招呼,笑着说,最近是非缠身,得来烧烧香,去去晦气。
蒋贺之没打算在佛门净地跟一群黑社会起冲突,没搭理洪兆龙,拽过盛宁的手腕就要走。
没想到阿德竟又主动出声叫住他,问:“你们公安是不是想徇私舞弊?那个姓杨的老头还要在医院里赖多久啊?他可是故意杀人啊,你们再不抓他,我就去你们上级机关投诉你们!”
这话实在太恶毒,太荒谬。盛宁转头去看蒋贺之,一脸的不可置信。
蒋贺之犹豫着,低目皱眉,然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