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刚刚出完车,回家路上却见到两个流氓模样的男人正在纠缠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板着人家的肩膀不让走,手都伸到姑娘的裙底了。姑娘哭哭啼啼的,一直在说“不要”,一直在呼“救命”,听得万勇一腔热血直冲头顶,毫不犹豫地就冲上前去询问制止。流氓仗着人多一个,朝他的面门就挥来一拳,万勇被打得两眼漆黑,想也不想便挥拳反击。结果一下子反击狠了,打得其中一人掉头就跑,结果不慎摔断了右外踝骨。经法医鉴定构成轻伤一级,他得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又或者向伤者道歉赔偿,以期达成和解协议,免于处罚。
两个流氓开口就要五十万,已经羁押于看守所的万勇实在气不过,托律师和老娘找到那被救的女孩,求她说明真相。可由于该两名男子是黑社会,被救的女孩唯恐事后遭到报复,只含混其词地说与那两人是朋友间的玩闹,就再不肯出面作证了。
一腔热血换来满地狼藉,看守所中的万勇心灰意冷,心力交瘁,为免遭受重判,只得认罪认罚,砸锅卖铁地赔偿了15万元的和解金,最后“成功”得到了一个免予刑事处罚的判决。
没坐牢,家中老娘还觉得庆幸,谢天谢地谢菩萨,可没坐牢不等于没犯罪,万勇以前获得的那枚五一劳动奖章被收回了,连着国企巴士公司的铁饭碗都弄丢了,只能去私人车队跑长途。
想到遭遇的种种不公,万勇再次血冲头顶,他两腮肌肉凸鼓,又扬起刀来挥了一下,试图从盛宁的钳制下挣脱——然而这个病弱又带伤的年轻人竟有一股他也料想不到的力气。他一把两把都没挣开他的束缚,眼泪倒流了下来。他嘴里喃喃地蹦出几个字,“不公平……”
“是不公平,也是该不服、不忿,但你个人的不服和不忿还不了你公平,”事无巨细的工作习惯令盛宁早就查看过该案的判决书了,他轻声却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我能。”
“你……你怎么能?”一言切中要害,万勇当场愣住。
“是的,我能……”盛宁忍着伤处越来越火烧火燎的疼,又重申一遍,“也许只有我能。”
万勇毫无疑问地起疑了、动心了,他说:“都是三年前的旧案了,法院都判了……”
“发现下级人民法院已经生效的判决、裁定存在错误,上级人民检察院可按审判监督程序提出抗诉,该抗诉不受时间限制……”盛宁失血过多,手臂渐软,再抱不住眼前这个劲瘦强悍的中年男人。感受到此人的敌意正在消退,他终于小心地松了手。眼前刀光依旧森森,确认对方暂没有行凶的歹意,他才慢慢地后退两步,仰头倚靠在墙上,喘息着。
刚刚死里逃生的周晨鸢一直瞠着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盛宁。天已经黑了,哪儿哪儿都很黑,就这人站在一方皎洁莹白的月光里,很冷,很静。
“唐马区法院的判决书上,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都有错误……一是女孩对案件细节的描述违反常情常理,显是受到威胁所致,法院怎可轻易认定她与两名伤者是朋友;二是有意回避了伤者对女孩的施暴行为,未确认你有正当防卫的权利;三是综合当晚情况,伤者可能是在路灯不明、路面不平等多重因素作用下摔倒受伤,无法证明是你的行为超过了正当防卫的必要限度,你无需承担刑事及民事赔偿责任……”抬手捂住左臂上那道皮开肉绽的刀伤,盛宁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往下说,“法是任何人都不容逾越的底线,但底线之上还有天理、有人情,作为路人,你不顾自身可能因此遭遇的危险和麻烦,勇于挺身对暴行进行劝止,理应获得提倡和肯定。那件案子明显存在司法失能乃至不廉不公,我来为你写这封抗诉书……”
手中长刀呛啷落地,万勇先是愕然,再是不信,最后感到腔膛里一颗死凉死凉的心又一点一点热起来了。
“‘见义勇为’已属不易,但‘见义智为’才更难得。”盛宁的一番话是既正气又漂亮,显然是为了脱困,但又绝不仅仅是为了脱困。停下喘了口气,他眼望这个无措的男人,再次庄重地口称他的姓名,真诚地说下去,“万勇,你不是杀人犯,你是万家的儿子,是革命者的后人,我相信你不会把这一次挺身而出又变成一场本可避免的‘犯罪’,如果你愿意信任我,我不仅可以为你写抗诉书,我一样可以为你、为其他大桥事故的遇难者和他们的家属讨还一个真相。”
“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万勇僵着不动,满脑嗡嗡作响。不得不服气,这个年轻的检察官仅凭几句话,就唤醒了他为人的底色,就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对他人格上的尊重,甚至更胜他把头发梳得油亮、接受五一奖章颁奖的那天。
但一时之间,他还拿不定主意。
“你们若只绑了我一个,兴许杀了、埋了,这事儿也就完了,可这位周公子的身份实在不一般,我想现在省里一半的警察已经身在湄洲查到了你们的线索,还有一半正在赶来湄洲的路上……许正武的妻子就快生产了,庄波的老娘患有严重的眼疾,你们的情况我都这么清楚,那些特警比我能耐百倍,你们一定逃不掉,一个也逃不掉,你忍心让孩子出生没有父亲,让瞎了眼的母亲送儿子上刑场吗……”
盛宁嘴里这些名字都是参与绑票的幸存司机,此刻也都在门外焦虑地等待。他适时看了床上的周公子一眼,生死关头,周晨鸢也识相地附和道:“现在就放了我们,我保证什么都不追究……”
万勇拾起刀来、转身出门的时候,盛宁又轻声提醒他:“要快,等特警们包围这座旧工厂的时候,你‘请我们来谈一谈’这件事就不由我定性了。”
待连人带刀地离开屋子,盛宁才仰头后靠,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方才看似蛇打七寸,成竹在胸,实则还是险胜。
然而被他救下的那位周公子却似完全不领情,还恶形恶状、嗡声嗡气地来了一句似警告又非警告的话:“盛宁,如果你聪明,就该让我死在这儿,因为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缠你一辈子。”
“如果你死了……他们又怎么会放过我……”这话简直莫名其妙,盛宁懒得搭理这人,也没细细品咂“缠一辈子”背后的深意,他撕扯自己的衬衣袖子作为止血绷带,又叼着绷带替自己包扎。但不知为什么,血就是止不住。他只能一直抬右手捂着,但温热的鲜血还是不断从那修长的手指间渗出来,滴滴答答淌落在地。很快,半爿身体都被染红,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带着点甜的锈铁似的血腥味,他疲累得闭了闭眼睛,已近气若游丝。
“盛宁?喂,盛宁?”眼见人已有了昏迷的迹象,周晨鸢突然转头向外,叫喊起来,“你们放他出去,他快不行了!”
没人应他。
“盛宁?盛宁,你别睡着,别闭眼睛!”担心这一闭眼就再醒不过来,周晨鸢更急了。他活了二十六年还没这么急过。他竟扯掉箍住伤腿的皮带,连滚带爬地翻床下地。他罔顾自己的伤势来到他的身边,将一个奄奄一息的血人儿搂进怀里,除了染血的地方是热的,浑身都凉,人已憔瘦得跟纸片儿一样,脸也尖小,皮肤都因失血变得透明了。周晨鸢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重击一下,又冲门口大喊大叫,“我留在这里行不行?我以我外公的名义发誓行不行?我发誓我不会追究、不会报复,我求你们快送他去医院吧!”他活了二十六年也从没求过人。
门“咣”一声被再次打开了,万勇出现在门口,这回没有提刀。
“盛检,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要你给我翻案,我只要你答应我不追究其他人,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见人在这位周公子的怀里缓缓睁开眼睛,允诺般轻点了点头,万勇果断将实情悉数相告了。他说,“孙淼跟我是发小,他一直怂恿我、欺骗我说,是你要把事故的原因栽到我们这些司机头上,现在想来,他这么说肯定是因为他贪污了修桥的钱……”
万勇的一席话还未完,训练有素的省特警队员们就破窗而入了。司机们跳窗的跳窗、破门的破门,抱头鼠窜,但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就全被特警们制服了。
不一会儿,救护车也来了。
像是半个省的警力都云集于此,现场真是什么警种都有。但盛宁有些失望地发现,这些摩肩接踵、全副武装的警察里,竟没有他的贺之。
省公安厅厅长付勉亲自到场,正与特警总队总队长陈江候在周公子的担架边。两位领导都身板高大,相貌英武,乍一眼还有几分相像,两位领导也都毕恭毕敬,半躬着身体问担架上的周晨鸢,被囚禁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让我想想,好好想想……”说话时,周晨鸢费劲地支着上身,一直望着不远处的盛宁的侧影。他冒出了一个念头,而这念头就跟满头的乌云一样,瞬间就荫蔽四野了。
他想,不停地想,他会不会转身回头,会不会对我微笑呢?
见周公子一眼不眨,犹灵魂出窍,付厅长仍好声好气地唤他:“周公子……周公子?”
“我不记得了,”周晨鸢始终定定望着盛宁,既满怀期待,又怅然若失,最后他只是这么说,“那位盛处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盛宁坐在救护车敞开的后门边。这会儿已经输上了生理盐水和营养液,稍感体力恢复,正对刚刚为他扎针的医生点头道谢,听见这句话,他便回过了头。目光依旧清冷而戒备,但终究是冲担架上的男人动了动嘴角,像是极浅极浅地笑了一下。
一瞬间,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爬出来了,整个世界都豁亮如昼。
“周公子?周公子?”疯了?醉了?还是傻了?所有围在周公子身边的领导、警员与医护人员们都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眼神太不对劲了。
浑然不觉伤腿的疼痛,周晨鸢短暂愣怔一下,接着便乐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他说了一句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
他是我的妻子了。
第91章 圈套
肩膀刀伤虽深,但不至于迟迟无法止血,盛宁接受清创包扎之后仍出现了重度贫血的症状,一度头晕耳鸣,呼吸困难。医生及时为他进行了输血治疗,当A型血袋悬挂上输液架的时候,蒋贺之才姗姗来迟。
他从病房角落提来一只医院里常见的陪床用的塑料椅子,就落坐在了盛宁的病床旁。人瘦了些,眉更立体,眼更深陷,一张棱角分明、五官卓越的脸,更具雕塑之感。他很轻很轻地摸了摸他的脸,盛宁本闭目小憩,这一摸就醒了。
两人仓卒地对望一眼,目光还没来得及纠缠,蒋贺之就先敷衍地把眼睛转开了。目光落在床头柜上搁着的一块表上,市场上常见的欧米茄热门款,几万块的价格还算亲民,精钢表壳与表链,深蓝表圈与面盘,简约百搭,很衬盛宁的雪白肤色。他拿起手表,上完发条发现仍然不走,便说:“表停走了。”
“以前姐姐送我的,这是她第一次登台拿到演出费时为我买的。她说以后跳舞能挣更多了,就送我更好的。”平时表不离身,盛宁坐起身,想到盛艺如今是非缠身,不禁有些黯然,“可能最近出门就走霉运,它也跟着故障了。”
“我送你更好的。”以前,还是晶臣三少的蒋贺之没少想要送爱人一块表,但盛宁嫌贵又嫌高调,一直不接受。蒋贺之轻轻拨弄那块欧米茄的精钢表链,问,“喜欢什么?爱彼?PP?还是理查?”
“现在这个情况,我们不该省着点花吗?蒋队长,都说金屋藏娇,我这么好看,就算不稀罕金屋子,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吧。”体察到爱人情绪低落,盛宁的眼神先稠了起来,语气也尽量显得活泼轻松。他其实很想跟他聊聊香港金融领袖高峰论坛上发生的那件事。他试着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却被对方扭头避开了。
“是我忘了。”蒋贺之低了头,是真忘了。昔日的蒋三少,本着见素抱朴的生活信条,兜里虽没几个钢镚儿,但豪车名表艺术品,一句话就自有钟应元之流乖乖奉上。他说,“可惜我现在只能出租屋藏娇了,我想你回去以后得先住在家里,等我安排好了就来接你。”
“这表还是拿去修吧,毕竟是姐姐送的。”盛宁提及姐姐就慨伤,又恐惹得蒋贺之不快,不愿也不便再说下去了。
“那我替你拿去修。”蒋贺之拿起手表揣进兜里,依然面色不兴,心事重重。
若按往常,这人怎么也不可能表现得这么克制而冷淡。盛宁想为自己的“失约”澄清一下,但咬牙权衡片刻,只是挤出一声:“蒋贺之,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不是……”话虽如此,可他到底不是糖面捏做,任人搓圆襟扁还毫无脾气。蒋贺之清楚自己对盛宁是有怨的,怨他只重家人,却轻了他和他们之间的感情。他叹息一声,几番欲言又止,“佟检她——”
“盛宁,那个姓孙的不经吓,已经全都招了!”
他鼓足勇气想开口的话就这么被闯进门来的覃剑宇打断了。
覃剑宇口中“姓孙的”正是大桥管理处的孙淼,经万勇及其他司机指认,第一时间便被抓捕归案了。覃局长既是当代来俊臣,恶名在外,审人也自有一套。把人带去了外讯的宾馆,红牛、士力架、高音喇叭还有穿天炮手电筒,只刚刚把这些常备的物件亮出来,孙淼的心理防线就被攻破了,连带着借职务之便贪污大桥养护经费的事也一并招了。他一进门,望见蒋贺之,挑着眉惊讶地喊了一声“蒋队也在”,又颇得意地说,“虽说闫立群已经身亡,但搂草打兔子,这回非要把交通局内部的腐败问题一并治理清楚!”
两位眼生的湄洲刑警跟在覃局长身后,一矮胖一高瘦,都身着警服,也都圆头寸发,仪表端庄。他们称万勇绑架一案仍在办理之中,要向盛处长询问了解详细情况。
盛宁遵守对万勇的承诺,没有指认其他司机与家属,还认可万勇具有悔罪表现,因为在特警到来之前,他已将自己与周晨鸢释放,是他为了调查大桥事故主动选择留下与万勇继续沟通。而在万勇的叙述中,在场的其他司机与家属都未参与劫持拘禁之事,反倒还都是听到消息来劝他放人的。
眼前到底是邻市的检察尖子,而且周公子的态度也是不予追究,两位刑警互相点一点头,准备起身告辞。
盛宁却似突然想起什么,一皱眉头,喊住他们问:“两位警官,你们的杨队长呢?”
那位瘦高的刑警立定,转头,回答道:“杨队?杨队请假了,我们也好多天没见到他了。”
待目送两位刑警离开病房,盛宁才止不住地冲覃剑宇发了火。
“杨曦呢?”这个时间点请假委实可疑,盛宁被一腔怒意呛得直咳,一边捂着心口急喘,一边还厉声质问覃剑宇,“覃局,你就是这么升职的?我不是让你盯着他么,怎么还是让人跑了?”
“哎哎,盛宁,我提醒你,我是你的领导,没有这么对领导说话的!”覃剑宇也觉委屈,辩解道,“你去码头那天晚上杨曦好像就不在了,但是一个周公子被绑,省检、省厅全都如临大敌,筹划部署的会议开个没完,谁还有功夫去盯着一个小小的杨曦啊!再说,他跑什么?他为什么要跑?”
“我不是让你去查过光业银行橡湾支行、鑫彩印刷厂还有启乾投资担保公司的事吗?”敢情这位覃局办案只靠刑讯,压根就不会举一反三?盛宁都快被这人气得呕出血来,再输多少都补不回来。说到此处,忧心更甚,他一把扯掉了自己手臂上的输血管,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糟了,这会儿杨曦肯定人在洸州,我们必须在他杀下一个人之前阻止他!”
“他去洸州干什么?他要杀谁?”也不怪覃剑宇一问三不知,他并未正面接触过张宇航,自然不懂这案中案里的弯弯绕。
“算了,”盛宁也琢磨过来了,叹了口气,又转头望着蒋贺之说,“光业银行橡湾支行曾经的支行长是陶晓民,在他之后的行长则是闫立群,而杨曦的父亲杨正麟正是因为在橡湾支行续贷失败,还不上‘过桥’高利贷才被逼自杀身亡的。张宇航是陶晓民的老部下,我猜测他很可能就是当初接待杨正麟的企业信贷经理,显然,闫立群被杀、张宇航遇刺都与鑫彩印刷厂贷款的旧事相关,当时已经调入城桥集团的陶晓民可能也通过某种方式参与并促成了杨正麟中了圈套,最终借下了高利贷。”
“这些你都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蒋贺之微微皱眉。他想到了那日从东胜化工厂跳河逃走的熟悉人影,很快生出一个更不妙的推测,难怪陆金融与佟温语遇害的时候,沈司鸿都有不在场证明,看来杨曦才是他那把趁手的“刀”。
中了枪伤的杨曦知道事情即将败露,那么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出逃,要么就抓紧时间去了结未了的心愿。
“来不及跟你解释了……要证实我的这个推测很容易,张宇航当时拔刀自卫,刀上沾染了凶手的血迹,只要与杨曦的DNA进行对比,真相便能大白。”盛宁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打了陶可媛的电话,他本想通知她,让他父亲近日一定小心。
但女孩的手机早被周公子拿走了,此刻也处于关机状态。
第92章 重演(一)
接不通陶可媛的手机,盛宁愈感不安,又给陈桥集团的陶晓民打了电话。只当这位盛处长又要为大桥事故找麻烦,陶晓民连忙表示,自己刚率队从临近的龙盘市考察对接项目回来,这刚下飞机不久,办公室里的椅子还没坐热呢。
“你认识鑫彩印刷厂的杨正麟吗?”盛宁开了免提,看了眼病房内的蒋、覃二人,开门见山就问。
“谁啊?”陶晓民答得非常自然,“不认识。”
“我提醒你,你在湄洲任光业银行橡湾支行支行长时,曾给他的印刷厂发放了一笔600万的贷款。”
“银行贷款申请能否通过,其审核环节非常严格,任何个人不能单独签批。”陶晓民还是装傻,“再说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真不记得了。”
盛宁暗自冷笑,行长身为一行之首,权力虽被制度限制,但在司法实践中,完全可以利用自身职权在幕后干预操纵,不是一句“个人不能单独签批”就可以撇清的。想了想,他又好意提醒道:“杨正麟之子杨曦为父报仇已经找上门了,你自己小心。”
说罢,收了线,转头就对蒋贺之道:“我现在就要回洸州。”
随着孙淼招供,湄洲这边大桥事故的调查暂告一段落,自各地借调来的专案组成员确实都能回家了。蒋贺之开车送盛宁回去,覃剑宇非要顺道同行,抢在盛宁身前就打开了副驾驶那边的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我吧,不喜欢坐后排,”他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大喇喇地说,“容易晕车。”
盛宁大方让座于人,自己坐进了大G后座。蒋贺之同样一声不吭,果断坐上驾驶座,发动了引擎。
“哎唷,这车是真宽敞!到底是豪门公子,出行比咱一个厅级干部可威风多了。”上瞅瞅下觑觑,覃剑宇满意于大G优越的舒适性,忽然想起对方已经不姓“蒋”了。可能干反贪的都得冷面无私、撇去七情六欲,这位覃局的情商也低得吓人,开口就问,“这一时还改不过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三少?还是蒋队?”
哪壶不开提哪壶,蒋贺之继续在超速边缘开着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随你。”
“你俩这是吵架了?”情商虽低,但观察力不差,覃剑宇方才在病房里就觉得这对情侣间的气氛太古怪,便想试着打打圆场,“哎呀,吵什么架啊?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即使是情侣、夫妻这样的亲密关系也得学会有效沟通,要尊重对方的立场、体会对方的感受,要在沟通时展现包容愉悦的面部表情与身体语言,尽量避免互相攻击与批评——”
“能不能安静会儿?你一个老光棍,懂得倒多。”蒋贺之扭头白了覃剑宇一眼,又顺势抬眼望向内后视镜,悄悄一瞥后座上的盛宁。盛宁似也没听覃剑宇这番不着调的聒噪,正倚着车座闭目小憩。纸片般薄薄一副骨架,他的气息依然微弱,脸色依然很差,蒋贺之既心疼,又心伤。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我最近看了本专讲亲密关系的书,觉得写得挺好,不过这书里所指的‘亲密关系’是异性之间,同性间管不管用还真不知道……”
身旁副驾驶座上的覃剑宇还在喋喋不休,交浅言深的样子,实在惹人不痛快。
“盛宁的缺点就是一根筋、太拼了,那天我们在凤凰卫视的新闻里看见你家的消息,他马上跟我说要回洸州找你,结果出了社院大门,居然又跑去查案去了……”数落完盛宁,覃剑宇又扭头批评起蒋贺之,“还有你,蒋队,人家这都身受重伤、血流成河了,也没见你主动关心一下,从头到尾就挂着个脸。两个大老爷们,畏畏缩缩、扭扭捏捏的劲儿我个外人看着都难受,真有什么憋闷的事情你就说出来——”
蒋贺之被这噪音扰得太阳穴嗡嗡发胀,突然就打断此人道:“佟检出事了。”
“你说什么?”盛宁一下就睁了眼睛,直起上身问,“出什么事了?”
“她死了。”一种强烈的负疚感令蒋贺之眉头拧得很紧、嘴唇抿得很薄,好一会儿才说下去,“就在我们都失联的时候,她找到了项北遇害时失踪的那枚U盘,结果自己也遇害了,她的尸体被发现在东胜化工厂,死状极惨……而东胜化工厂这个地址,正是凶手主动告诉我的……”
佟温语的尸体边当然是没有U盘的。
没有再次低情商地问出“谁是佟温语”,覃剑宇也坐直了身体,敛容以待。一个人极度的悔恨、自责与痛苦,身为办案无数的侦查人员,他能清晰地感知到。
何况还是两个人的。
蒋贺之没有点明凶手是谁,只是又自内后视镜中看了盛宁一眼。而就这一眼传递的内容,盛宁便懂了。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上呈现出的既非悲戚,也非惊骇,在这个溽热的粤地午后,他只是畏冷地抱起手臂,久久出神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