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听得在场所有人一愣,金发女孩面色阴沉地重复:“少了一个。我们带走了九个孩子,这里只有八个。”
“在离开的时候,我们遇到了虫群。它们有备而来,杀死了我的几个分体。我们撤退的过程中,那个孩子刺伤了兰博,并操控幻影蜘蛛抓住了我们,随后的事情我不太清楚。”
“但她不在这里。”
寂静笼罩了地穴,只有沙特莉雅处理伤口的细碎响声。不知何时,原本正在地清理虫尸的藤枝停滞在原地,厚重藤条下重新露出被血液染成深色的地面。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所有人心头,沙肯回忆了一阵。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就是八个,没有其他人。”
“现在有两种可能。”奥斯克表情凝重。“第一种,那个女孩已经逃跑了,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可能,虽然会留下一定后患。”
“第二种,她还在这里,起码还在镇上。”
那么她会去哪里?
一个念头同时浮现在所有人的心头,只是这个可能性太过可怕,以至于没人胆敢深思。如果虫群真的预测到了奥丽赫等人的突围,就证明它们提前得知了情报,那个孩子很有可能已沦为虫群的爪牙。
但假设她是虫群的爪牙,将她交给救援小队的阿美拉呢?
如果他只是没有发现对方的身份,这是最理想的情况。如果他先前就已知道对方的身份...
一股凉意顺着脊背上爬,奥斯克开口:“沙特莉雅,你能肯定阿美拉的污染程度吗?”
对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我们来之前,阿美拉的异变还算稳定。他吸收了大量的意识,借由同调来共同承担污染。只要不遇到特殊的刺激,应当——”
少女的话语骤然卡顿,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脸色发白:“我好像知道那个孩子要去做什么了。”
“人承担污染的阈值是有上限的。阿美拉吸收了原先部分镇民的意识来共同分担污染,那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变成了一个整体。能够自愿被吸容的镇民自然是希望男爵能够使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这里。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
“...阿美拉出于某种理由,伤害了本应该拯救的孩子...”
“那些意识,会不会疯狂?”
“他们会迫使阿美拉失去理智,彻底异化变成肆虐一切的怪物。”
奥斯克听得有些僵硬:“可她完全能在我们来之前就这么做,阿美拉对她毫无防备。没理由必须等我们来。”
“怎么没有。”
红发青年忽然打断了他,他的脸色因为失血十分苍白,语气低沉:“你不觉得幻影蜘蛛的数量太多了吗?”
“兰博先前没有提及附近有大规模的失踪案,这群蜘蛛的转化来源顶多是这个村庄的人类。但这里才多少人?它们和克洛斯领地里突然出现的狼群很像。”
同样阅读了相关情报的沙肯眯起眼睛,吐出最后的总结:“是黑雾信徒。这里或许是一个诱饵…一个针对救援队的陷阱。无论谁来结果都一样,只不过刚好来的是我们。”
线索就像是一个圆环,边角在蛛丝马迹中重合。纵使一切都只建立在推断上,仍令人感到心惊。
在各方拼凑中,血脉者们终于得出了一个答案。紧张交流没能持续多久,仿佛回应他们的想法。原本凝滞在地穴中的藤枝微微颤抖,由其中一枝开始,好似传播的瘟疫,所有藤枝都开始蜕变出黏腻湿润的肉色。
第72章 阿美拉
将时间拉回半个小时前。
奥斯克与沙特莉雅商量片刻, 还是决定去看看情况。沙肯不怎么想回去,但其他人都去了,他倒是想留在这里。只可惜条件不由人, 他有着完成任务的基本素养。
况且他们还有意料之外的援助。听完全貌的阿美拉语气温和:“我没办法陪你们一起去,不过, 我可以给你们一些帮助。”
他的根须与枝干早已扎根于这片土地中, 异变带来的不只是身体的变化,也有实力的增强。在镇民意识的分担下, 阿美拉吞下了太多污染。
对于血脉者来说,污染越多就意味着更强大。盘踞在树下的藤枝向外舒展, 簇拥着血脉者们。当作为敌人时,它们显得可怕怪异。但作为同伴而言, 却意外地可靠。
奥斯克向阿美拉点头道谢:“谢了, 等我们回来再向你道谢。”
“别在意, 这是对你们的回礼。能够来这种地方救援, 我知道你们付出了很大心血。如果想要道谢,就请将那些孩子好好地送出去吧,这也是所有镇民的心愿。”
“这就是我们来的目的。”
血脉者不再耽误,简单道别后便在藤枝的带领下向地穴入口处进发。阿美拉在背后静静听着他们的步伐远去, 很快,这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或者说一棵树。
他没有眼睛, 但蔓生的藤枝仍能感受到风的吹拂、人类脚步的轻重与各式各样的信息。不断吸收污染的树枝将其反作为养分, 毫无拘束地迅速生长。如果仅有阿美拉一人,他早该在异变的时候就被黑雾吞没了。
因为在他的意识中, 有一小群不属于他的灵魂。每个人都长着阿美拉认识的脸。
她是为自己洗过衣服的浆洗女工、他在街角开了一家铁匠铺、他是一直勤恳工作的卫兵、她是善于纺织的小工娘、他是村里年轻的猎户...
当血脉者将他们一一吞噬时,他感知到了这些人的痛苦、恐惧、苦闷以及渴望。
他们渴望让罪魁祸首得到惩罚, 渴望活下去,渴望让重视的人离开这个地方。因此不惜献出生命。
污染侵蚀着他们的身躯,染上斑驳的黑色。当阿美拉靠近时,就会听到由于痛苦发出的低低的口申吟声。
即便如此,他们仍旧坚持着,努力吸收更多的污染,竭力保护自己的家园。被摧残的思绪已经无法分辨出他人,悬吊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个纯粹为了承载污染而存在的容器。当藤树的身躯破裂后,他们注定将坠入黑雾最深处。
血脉者望着这一幕,半透明的身躯同样缠绕着黑雾。他的形态比这些人更加不堪,如果说他们还维持着人形,阿美拉的灵魂已有大半化为了舞动的藤枝,与他彻底失去了感知。
“再坚持一下吧,等那些孩子都离开,我们就不需要再对抗了。”
他轻轻说道,满带疲倦。既是对自己,亦是对这些残缺的灵魂。沉溺于痛楚中的灵魂并没有回答他,只有哀痛的悲鸣不断回响。阿美拉久久不语,直到藤枝的感知范围中出现了靠近的脚步。
他立刻提高了警惕,环绕本体的藤枝高高抬起,随时准备着向对方发起攻击。直到来者出声,软软细细的孩子声音怯怯唤道:“阿美拉大人...”
阿美拉轻松分辨出了这是谁,他有些疑惑。极为敏感的藤枝并未从对方身上发现污染,绕着她转了两圈后,血脉者才将进攻的姿态化为守护。将对方拢到了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薇拉,你应该已经和她们一起走了才对。”
“阿美拉大人是说那个金发的姐姐吗?我们走的时候遇到了怪物,那个姐姐说让我回来找阿美拉大人...”
薇拉的肩膀微微发抖,显然还有些害怕。阿美拉话语一顿,连忙问道:“那剩下的孩子呢?”
“我不知道,我们失散了。我好害怕,阿美拉大人。血脉者大人们真的会保护我们吗?”
孩子怯怯的哭腔令人心生怜爱,意识中的灵魂被触动,传出一阵焦急慌乱的情绪。阿美拉温柔地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别担心,他们只是去处理一些问题,很快就会回来。我会找到其他人的,你先回屋子休息,好吗?”
女孩抹了把眼泪,用力地点点头。阿美拉重新打开屋子,对方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突然跑向这棵苍劲藤树,踮脚用力地抱了一下阿美拉。
她实在太小,即便展开双手也只能贴在树干上。阿美拉心中微微柔软,却又不得不制止对方。他吸收了太多污染,近距离接触太久容易对普通人产生不良影响。
小小的抽噎就像是无助的幼兽,女孩不愿放手,将泪水蹭到了树皮上:“阿美拉大人,我想姐姐了。姐姐被怪物抓走了,她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我好想姐姐啊。”
原本想要拉开对方的藤枝停在半空中,随着一声低低的叹息,温柔地落在了女孩的头发上。阿美拉沉默一会儿,郑重而坚定地回答:“你的姐姐是个好孩子,她一直在守护你,陪伴在你的身边。只要你快乐地生活,她就永远不会离开。”
女孩仰起小脸看向他:“真的吗?”
“真——”
利器刺穿肉/体的声音并不大,却如此震耳欲聋。它纤若薄翼、锋利无匹,好似一个勾魂夺魄的吻,从作为束缚的身体中破茧而出,同时刺穿了两具身躯。
难以想象的高浓度污染被直接注入树中,阿美拉不假思索,立刻将对方直接抽开!
女孩娇小的声音跌落在地上,摔出一声沉闷倒地声。她的膝盖与手臂出现大片擦伤,细碎虫壳嵌入伤口。薇拉却只是仰起头,露出了眼睛。
她的眼睛里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愤怒与怨恨。
从腹部破出的蜘蛛长肢撕裂了这具小小的身躯,薇拉没有理会疼痛,而是颤抖着开口问道:“既然是这样,阿美拉大人,你为什么要杀掉我的姐姐!?”
“你不是说会守护我们的吗!你不是说大家都被虫子吃掉了吗!为什么是!为什么是你!”
泪水夺眶而出,女孩声嘶力竭地呐喊道:“——我看到了!为什么是你,杀死了剩下的所有人!?”
所有人都很信赖男爵,所以大家都跟着他离开了。孩子们被吩咐去哪里,都乖乖地不给大人添麻烦。
只有最小的孩子不想离开姐姐,想听她讲晚安故事,于是晚上偷偷跑了出去。
于是她看到了,吞掉姐姐的不是蜘蛛,是信赖的男爵。姐姐为什么在哭?又为什么不出声?明明大家都站在那里,为什么没一个人救她。她为什么不反抗?
浑身发抖的女孩捂住嘴巴,躲在草丛里死死不敢出声。她睁大眼睛看着姐姐一点点融入了树藤中,被她一直信赖濡沫的贵族吞噬,泪水不知不觉淌满了脸颊。
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敢跳出去阻止大家,也恨欺骗了大家,杀死了姐姐的男爵。仇恨在幼小的身躯中发芽,随后疯长为参天大树。当有人告知她复仇的方法时,哪怕浑身发抖,薇拉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她恨这个世界!恨欺所有骗了姐姐,杀死了姐姐,对姐姐的死无动于衷的人!更恨从始至终隐瞒真相的男爵!!
在强烈的痛苦中,阿美拉清晰地感知到那些灵魂的哀嚎。他们在痛苦、他们在疯狂、他们在指责:这个孩子正在你面前遭受折磨,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但阿美拉无法救下她。她主动吞下了蜘蛛的卵,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被寄生。但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针对男爵的阴谋。
由于高浓度黑雾的注入,他的意识在崩塌,异化进程骤然加快。目睹孩子的死亡却不施加援手,这件事情极大程度上刺激了灵魂们的精神,其中一个尤其疯狂。
刺激之下,树藤坚硬粗糙的表皮湿润软化,浮现出新鲜的血色。原本融入树干中的人脸扭曲癫狂,迸裂出褐色的鲜血。
不行…要失控了…最起码、必须得…
一片模糊中,阿美拉艰难地伸出藤枝,向着地上的女孩直冲而去。
下一秒,那根蠕动的藤枝在痛苦的尖叫中,刺穿了幼童的身体。
……
地下洞穴中。
本当成为安全感来源的藤枝变得陌生。干枯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丝,组成了一张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每个都像是阿美拉,每个都不是阿美拉。
连接不断暴动的藤枝宛如一条条鞭子,在地面上抽出深深的裂纹。簌簌土块从头顶震落,一时间整个洞穴都动晃起来。
红发青年手疾眼快,在其中一根差点砸到某个丝茧时抢先出手,将茧里的人抢先救了出来。狂乱的树藤狠狠抽裂原本的茧,力道落在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凝滞。如果是在平地上,就算这些树藤发狂也不要紧。血脉者们身经百战,根本无惧挑战。
但这是哪里?
这是地下!只要这些树藤多抽几次就会崩塌的地下!
他们可以跑,可那些没转化的丝茧中的人怎么办?只要血脉者们敢逃一步,这些茧子就会被砸成肉泥!
藤群完全不考虑人类的顾虑,向着他们的所在冲来。奥斯克咬牙不退反进,他举起手臂,猛然窜起的紫色雷电照亮了整个地洞,形成巨大的屏障,护住了这一方空间。
奥丽赫守在兰博身边,吞下血液糖果分裂出更多分体,将那些丝茧尽可能搬离危险地域。沙肯刚巧站在最边缘处,成为了重点关注对象。他匆忙避开发疯的藤条,闪身躲进了屏障内。脸上神情倒是很冷静。
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没多大影响,只有同属阴影的生物才能攻击到影傀,他完全可以与之融合,通过影子逃离这里。还留在这里纯属没到最后时刻,犯不着使用最后手段。
但继续这样也不是方法。沙肯道:“我们总不能在这里等死,想个办法出来?”
被万众瞩目的奥雷乌斯叹了口气,有心无力。
他的确能够砍断所有藤枝,可这需要时间。如果这里崩塌,他能够挖出一条向上的通道吗?显然货不对口。
藤群没给他们太多时间,重重抽击在雷屏上的藤条每次都会让地面为之一颤。奥斯克咬紧牙关,又向前用力踏出一步,皮肤逐渐变得黝黑坚硬,雷霆也随之更加强盛。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嘶声唤道:“沙特莉雅!”
“明白!”
天使混血咬紧牙关,从包里迅速取出几枚药片,仰头吞了下去。她深深吸气,向着藤群伸出双手,念出对女神的虔诚祷告。与此同时,她身上浮现出极为矛盾的气息。
既类似教会中的神圣气息,又包裹着浓郁的污染。两者完美结合在一起,让少女的神情越发痛苦。她的脊背破出森森白骨,组成轻盈的羽翼轮廓,强忍疼痛的声音异常沙哑:“愿女神庇护…守护万物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