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他话语中的某些字眼触动,女孩终于有了反应。视线极为迟钝地挪向了他。青年微笑着注视她的眼睛,语气很轻。
“我认为他们原谅了你。”
泪水从女孩的眼中涌出,她张了张嘴,“啊啊”地发出不成句的话语,拼了命地想要说什么。青年抬手做了个示意冷静的手势,继续说道:“但你应该知道,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他盯着孩子的脸,任何人见了那张可怜憔悴的小脸都会感到心软。一个年幼的孩子会做错什么呢?她只是被蒙骗了而已,只是不了解这些事而已,只是年龄太小,还不知道真相而已。
就像是血脉者说的那样,所有人都会认可这些言论。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作为受害者,他们有权决定自己是否原谅你。我不予置喙。但你的行为不仅让他们的付出险些付之一炬,更牵连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们与救援队,让所有人险些死在那里。”
“无论你出于什么想法,基于什么理由做出这种事,现在的你都该明白:这是你的无知带来的后果。”
让他们原谅薇拉的是他们对薇拉的爱,可这不代表女孩做错的事情不存在。无论是对薇拉还是对被辜负的人来讲,他们都必须吞咽下自己所产生的恶果。
“阿美拉太过天真,于是他付出了代价;那些镇民一心为了保护你们却无视了沟通,于是他们也付出了代价;所以现在,也到你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奥雷乌斯的语速很慢,字字锋利如不见光的刀,出鞘必染上一片血。小女孩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的肩膀颤抖着,脸上写满了恐惧,却没有反抗,而是默默闭上眼睛,等待着来自对方的处罚。
……会死掉吗?
作为对坏人的惩罚,她一定会像故事里说的一样死掉的。
这些都是她的错,她不知道这是姐姐为了保护自己才做出的选择、不知道这是男爵大人的心血。当她看到身边的孩子时,只想到了姐姐死时他们父母旁观的脸。
为什么你们不救我姐姐!我一定要复仇!
怀揣着熊熊怒火与恶意,被憎恶冲昏头脑的薇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村镇中卫兵的建议。
血脉者是欺骗他们的敌人,村落的大人是抛弃姐姐的凶手。只有一直守卫城镇的卫兵先生还站在她这边,让弱小的她也能拥有报复的能力。
即便是死亡也不要紧,她不想离开这里了,她要为姐姐复仇,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所有人都该去死,旁观者参与者受益者所有人都是凶手!
但在现实的残酷打击下,一切都如被扯碎的玻璃糖纸,露出其下陆离奇幻的真相。她所以为的现实被轻而易举地扯碎,只留下无数指责与尖叫在耳边回旋。
是我害死了大家,是我害死了男爵大人,甚至是我害死了姐姐...!
所有人都是为了保护我才死的!
可,可是我...
女孩年幼的思绪卡成一团,下意识想要为自己辩解,却找不到辩解的理由。藏在深处的想法尖锐地指责着她的过错,让薇拉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声音。
——是因为她的一意孤行,才辜负了所有人的努力。
男爵也好大家也好甚至同伴也好,都差点因为她的背叛而死…!
女性血脉者的语言劝诱没有让她从打击中走出,仍踩在飘飘浮浮的云端上,就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些所谓错不在己的言论。
眼前的青年以最直观的言语直接击碎了所有浮于表面的伪装,将她逼到无处可逃的角落。不容退避、将本就痛苦的伤口挑破,流出大股的脓与血来。
薇拉尖叫着拽过床上的枕头,受到过度刺激的大脑不堪重负,出于保护意识,她又哭又叫,将枕头、被子甚至杯子都砸在了青年的身上。
门外的人闻声立刻闯了进来,目光紧张地在薇拉与青年之间徘徊,一时不知道是阻止对病人的刺激,还是优先保护伯爵大人目前最看重的血脉者。
奥雷乌斯轻松接下这些投掷物,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女仆和等在门外的精神系血脉者犹豫了一阵,还是恭敬地退了出去。
青年将目光重新落回女孩脸上,语气平稳地反问:“哭又有什么用呢?”
薇拉的胸口急促起伏,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他,青年的话往脑袋里钻,让她疼得无法呼吸,又清晰如耳边的低语。
“无知就是一种恶。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而你很恰好是被留下的那个,有人爱你,有人保护你,有人在生命的最后还在乎着你,因此你活了下来。”
“我不会杀了你。”
他说:“你可以选择去死,但死亡解决不了问题,我认为你需要活着才能来赎罪。”
“..啊...啊...?”
小小的声音似是重复着这个词,带着无尽的惶恐与茫然。成年人没有遮掩,坦率地点了点头。
“你很不幸,也很幸运。在来之前,我看过了你的身体检查报告。你被污染了。”
“被污染的人要么染上黑雾诅咒,要么死亡。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寻找到合适的血脉,晋升为血脉者。但这个过程九死一生。”
“并非每个人都有成为血脉者的潜质,比起其他人,现在的你有了一种新的选择。”
不是每个血脉者都能够找到适合自己的血脉。
怪物们的性格不同、来源不同、属性与能力也不同。因此在选择血脉时必须小心谨慎,符合自己。
例如沙肯选择的【影傀】,来无影去无踪,生性奸诈狡猾,无论何时都能找出一条生路,与对方的性格相符。
再例如雅安选择的【人面风鹰】,生来就是天空的王者,强大而生性高傲,恰与世代掌管雅安城、可谓是头戴王冠的伯爵相应。
而眼前的女孩非常幸运。阿美拉的小镇里发现了数量众多的幻影蜘蛛,有能力为她提供举行仪式的原材料;她本身曾容纳过幻影蜘蛛的卵,与它们共生过一段时间,如果尝试融合幻影蜘蛛的血脉,就意味着有很大几率成功。
“一切取决于你的选择。”
红发青年没有强迫她的意思,而是耐心说道:“如果你选择成为一个普通人,伯爵会请血脉者前来为你清除污染。至于如何去与你曾经的朋友相处和看待阿美拉他们的事情,那是你的问题。”
“如果你选择后者,伯爵府可以提供血脉融合仪式与对应的指导,但这就意味着你来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个世界容不下幼稚与天真,也没有人会像阿美拉他们一样保护你。充满恐怖、怪异与荒唐,先前的场景只会无数次重演。如果说普通人面临着死亡的恐惧,那么站在更高处的血脉者目睹的只有绝望。”
“这是一个迷雾重重,前路渺茫的未来。只要踏入这条路,就意味着你一定会有一天,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几个字被咬得异常清晰,仅仅从描摹的场景中就可窥见那无光之景,恐惧慢慢爬上脊背。薇拉怔怔地听着对方说话。
不同于其他人,他直白地将选择的权利留给了女孩本身,哪怕其答案鲜血淋漓。可这个世界本就吝啬到容不下天真的幻想。
“我只是给你提供了一些选择,如何选择需要由你来思考。任何人都无法替你做出决定。”
青年的态度并不恶劣,甚至算得上良好。在这个问题前,女孩下意识去看了眼身边。
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人在了。无比的孤独与痛苦充斥胸膛,过了许久,她张了张嘴,想问如果我答应的话,我就可以获得保护大家的力量吗?
……不,不是的。
我想问的是,如果我答应的话,我就可以赎罪吗?大家就会原谅我吗?我可以弥补自己做错的事情吗?
她的表情太急切,以至于奥雷乌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摇了摇头,很认真地回答。
“很遗憾,你应该知道,好与坏是两条双行线。一个好人做了坏事与坏人做了好事都不代表他们的罪行得到了抵消,你可以用这份力量去保护他人,但你做出的事情永远不会改变。”
死去的人不会复活,伤疤不会愈合。这个世界残忍至极,无论是对生者还是逝者来说,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这件事就永远不会过去。
女孩的眼神黯淡下来,片刻后,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奥雷乌斯拍了拍她的肩膀:“往好处想,起码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不再是只能在旁边看着的人了。”
女孩抬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抓住了青年的手。用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勾画着什么。
她写得歪歪扭扭,以至于红发青年花了一阵子才辨认出写的是什么,暗金色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温和地回答:“或许吧。”
女孩便不再问了。
她目送青年转身离开了这里,女性血脉者重新走了进来。替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她问:“还好吗?孩子。你们都聊了什么”
薇拉点点头,又摇摇头。在这个瞬间,小女孩好像突然长大了一样,身上背负了一些沉重的东西,眼神是与年龄不相符的严肃。
她抓住女人的手,在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着。
【我不是孩子,我叫薇拉。】
【来自阿美拉男爵领地的薇拉。】
她会永远记得自己来自何方,记得自己曾做了什么。
……
时间如流水,特别是在没有大事发生的情况下,过得极快。
领地里,梅森的本体接受着训练,吃着母亲做的滋补膳食。早出晚归的父亲已经担负起维持领地秩序的责任,但当看到梅森时,他总会揉一揉儿子的脑袋,询问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主人回归后的城堡日益有了生气,梅森渐渐习惯了锻炼身体的复健日程。
雅安城里,雅安伯爵正在做出行前的准备。人事调动、行李准备、事务安排,无论哪方面都十分忙碌,只可惜领地内出现的诸多问题与受伤患者毫无关系,奥雷乌斯乐得逍遥自在。
只需要偶尔去伯爵面前晃晃,认识一下城内比较重要的人。有兰博和城内各部分人员的协助,内务方面完全不需要他担心,只需要注意身体康复,保护领地安全就足够了。
倒是科里安城里,迦南终于收到了桑托转达的教皇通讯。
当桑托踏入房门时,一眼就看到银发青年坐在桌前看书。这届圣子似乎很偏爱安静的环境,时常坐在窗明几净的休息室里翻阅典籍,科里安城现有的典籍日夜不停地送入这里,对方看的速度比运的速度还快。
日光穿透窗户玻璃投射进来,照在顺着脊背滑落的银发,宛如锦缎般华美无瑕。
祭司喜气洋洋道:“圣子大人,我们可以回到圣城了。”
银发圣子抬眼看他,不待询问,善于察言观色的祭司便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教皇陛下根据您提供的信息,正在大力寻找手艺人们的踪迹。陛下有意将这件事情交托给您,与此同时,您还需要担负起作为圣子的职责。”
“职责?”
桑托如数家珍:“作为圣子,除了日常完成任务外,您还要定时写出关于道路的感悟,以供研究者参考;去各地进行净化污染活动,获取民众支持;在与黑雾接壤的地区里,我们与贵族议会之间有合作,需要定期为开荒地区净化污染...”
林林总总,从修炼总结到追杀异教徒再到净化污染、团结民众、维护教会公众形象等等等等,十几项内容听得人头大如麻。
青年神情意味不明:“这都是属于圣子的工作吗。”
“当然,请您不要小看这些工作。与民众打好交道有利于您的形象,贵族协会虽然贪婪,但我们共为支柱,平时少不了来往。至于净化污染更是重中之重,特别是您具有分外强大的净化能力,可以胜过成千上百个信徒。不过这些事情都需要先返回圣城,教皇陛下会将任务亲自交付于您。”
在这件事上,桑托显得尤为认真,絮絮叨叨地解释了一大串。
正如他所说,圣子之所以能够登上人造神明之路,全都有赖于他人的信仰。迦南的身体不会疲惫,不用进食,只需要污染就能全自动运行,简直是最好的打工机械人。
想到这里,圣子在心里轻微地叹了口气,开口回答:“我明白了。”
桑托顿时眉开眼笑,当机立断:“既然您没有意见,我这就安排回去的日程。”
...不要马车。
银发青年将这句不符合人设的话含糊吞入肚子里,心里一片苍茫。
这个世界遭受重创的科技力无法支持随心所欲地使用飞船,在不重要的事情上,乘坐马车还是主流。每每想起这件事,他就会在心里记一笔。
虽然马车速度也不慢,耐不住颠簸感太强,长期乘坐实在是一种折磨。
抱着悲伤的心情,圣子点头应下对方的话,心知接下来又是一段忙忙碌碌的工作时间。
就是不知道教会发布的第一个任务会是哪里……
想到即将回归圣城,除了考虑如何应对教皇。在想起那座作为污染物存在的图书馆时,青年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