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予枫冷着脸要去结账,经过陈礼延的时候手腕被他拉住:“你别走。”
彭予枫深吸一口气,试着跟陈礼延解释:“我今天跟我朋友一起出来的,我把他丢在外面不太合适……我们下次再说吧。”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我药劲上来了,下次再说吧……其实根本没下次。”陈礼延说。
张浩然不小心听到这句话之后脸色剧变,跟吃了老鼠药一样,他看着彭予枫,劝道:“喝多了,你先走。”
“嗯。”彭予枫也有点无语。
陈礼延口齿不清,双眼通红,说:“所以就是没有下次。”
彭予枫回头,忍了半天还是低声说:“你也没有找我。”
张浩然心想,妈的完了!于是他急中生智,继续劝道:“那彭彭你不走也可以,去楼上吧,楼上我有间办公室。”
彭予枫一时之间有点恍惚,张浩然诚恳地看着他,彭予枫没说话,却远远地看见Kris在门外对他挥挥手,然后转身就走了。
“Kris!”彭予枫想追出去,却带着陈礼延一起。他走两步,陈礼延也走两步。彭予枫去掰陈礼延的手,他们彼此温热的皮肤叠在一起,陈礼延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不肯放,都快把他捏痛。
彭予枫皱着眉,神情一点点冷下来,他威胁道:“放手,陈礼延。”
张浩然快哭了。
再怎么样,这都是酒吧试营业的第一天,生意很好,人头攒动。陈礼延可以不顾一切,但彭予枫始却不想毁掉张浩然无辜的夜晚。彭予枫扯不开陈礼延的手,只好对张浩然说:“算了,我带他出去说。 ”
“好吧。”张浩然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给你免单了,快走。”
彭予枫不再挣扎,只是带着陈礼延一前一后地走出张浩然的酒吧,走到夏天的夜里。八月的夜晚仍旧燥热不堪,这些年城市的热岛效应加剧,让走出空调打很低的彭予枫不太习惯。与此同时,他的心头沉甸甸地还压着陈礼延。
彭予枫一言不发,陈礼延被他拉到一条安静的小巷中。往前走是靠近西湖边一处老小区的入口,往后走是彭予枫还算熟悉的南山路。
小巷像是一个黑洞,吞没一切光亮,一切声音,一切似是而非的情绪与道理。彭予枫快速地走着,陈礼延试着跟上他,他怎么样都不放手,像是拼尽全力握紧了救命稻草。
“彭彭……”陈礼延含糊地说,“你走慢点……彭彭。”
“彭彭……我……”
陈礼延踉跄几步,彭予枫陡然停下来,在黑暗中背对着他,陈礼延没控制好距离,一下子撞过来,他闻到彭予枫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
彭予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放开我吧,我不走,你想说什么就快说。”
陈礼延放开了他,但他没有说话。
彭予枫又说:“你只是想让我难堪,是吗?”
陈礼延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彭予枫继续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陈礼延十分突兀地问:“他是你男朋友吗?”
“关你……”彭予枫嗤笑一声,语气很不耐烦,“关你什么事。”
陈礼延心跳如鼓,他有点喝醉了,此时却又获得了一种近似赦免般的清醒。他绕到彭予枫的面前,在黑暗中围绕他旋转一圈,抬起双手搭在彭予枫的肩膀,凑近了仔仔细细去看他。
是彭予枫没错。陈礼延忽然笑起来。
彭予枫回望着他,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和陈礼延在这条陌生的小巷子里争吵,他知道醉鬼自有一套逻辑不可撼动,而且两人都喝了酒,情绪很难控制。忍耐。彭予枫想。一定要忍耐。
陈礼延垂着眼睛,他轻笑一声,无比恶劣又很伤感地说:“作为’朋友’,我可以给你参考一下嘛……我觉得,彭彭你可以找一个更帅点的……他跟你站一起,穿厚底鞋了。”
彭予枫心情十分复杂,憋了半天才说:“……谁会想知道这个。”
陈礼延乘胜追击,说:“最起码要跟你一样高吧,不能有水分的那种。”
彭予枫也笑起来,但更多的是被他气笑的,他说:“你别管这些。”
“我怎么不管……我怎么……”陈礼延又嚷嚷,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彭予枫要去捂他的嘴,不想让他吵到这片小区已经睡着的人。陈礼延的呼吸喷在彭予枫的手心里,彭予枫警告他:“你不要吵。”
陈礼延在黑暗中看着彭予枫,两只眼睛笑得弯起来,他答应道:“嗯,我不吵。”
很难讲事情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样的。
彭予枫把手放下来,却再次被陈礼延抓住。这次他放弃了彭予枫的手腕,而是实实在在地握住了他的手心。陈礼延紧紧地握着彭予枫的手,彭予枫被这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接触扰乱了心神。
他只是知道,两人不能总是待在这条小巷里。他不能总是静止不动,于是,彭予枫只好就这么和陈礼延牵着手往南山路上走。
已经很晚了,路上鲜少看见行人,一排排行道树像是被框在山水画中的布景,深黄的路灯像温柔的月光,洒在夏夜潮湿的梦中。
“我认识你。”彭予枫对走在他身边的陈礼延说,“我认识你已经一年了。”
“嗯。”陈礼延点点头。
彭予枫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说:“之前对不起,你给我送药过来,我那天的状态不是很好,脑子烧得有些糊涂。”
“嗯,没关系。”陈礼延好脾气地说。
彭予枫看向远处,意识到他们好像又在往山里走,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停下,也看不见西湖的身影。他说:“其实我不想这么跟你说话,你喝多了,第二天醒来肯定又会头痛……不,其实我已经决定不再理你了。陈礼延,特别感谢你愿意做我朋友。每次你叫我出来玩,大部分时间我都挺开心的。一开始我完全不认识这个地方,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觉得我认识了这里……总之谢谢你。”
陈礼延沉默好一会儿,问:“大部分时间都挺开心的,有不开心的时候吗?”
彭予枫也沉默好一会儿,之后很轻松地说:“有啊,你带我去婉瑜店里做蛋糕的时候就不怎么开心。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你应该很喜欢她吧。”
夜沉入了湖底,有一阵断断续续的风吹过彭予枫和陈礼延的身边,他们好像听见了湖水拍打在岸边的声音,但那声音太微弱了,不是很确定是不是真的。
后来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在南山路上,经过了雷峰塔。陈礼延还是没有放开彭予枫的手,偶尔有一只路过的野猫缓缓经过两人的面前,接下来的路程已经变得像是走在梦中。
不知道过去多久,陈礼延终于把他之前没有说出口的话问了出来,他声音低哑,问:“彭予枫,你是不是喜欢我?”
彭予枫笑起来,若有所思地说:“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你应该不会知道才对。”
“婉瑜说的。”陈礼延说,“……也不光是她说的,其实我……那天我们爬山的时候,我才意识我对你……”
陈礼延的话说得磕磕绊绊,彭予枫自动过滤了其他,只听到婉瑜。他心想女孩子的心思可能的确要敏感一些,难怪他觉得晚春的那天像是一个分水岭。
彭予枫咬咬牙,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陈礼延一下子安静下来。
彭予枫看着前方的路,不敢回头看陈礼延是什么表情,他像是也在对自己发誓:“大概也只有婉瑜、阿谭知道这件事,阿谭对我保证他不会说,其他人应该没了……”
“阿谭。”陈礼延喃喃地说,“阿谭也知道?”
“嗯。”彭予枫说,“我俩今天聊过,不知道你明天还会记得多少。但是陈礼延,你不用害怕,我不会骚扰你,也什么都不会说。我们不要再联系,你就当做我不存在吧。”
陈礼延张了张嘴巴,舌头打结,吭哧半天,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彭彭,你说什么啊?”
对啊。彭予枫也在想。他在说什么? 他有必要说得这么狠吗?就算要远离陈礼延,他一个人默默地远离就好,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呢?
是在报复吗?是还在讨厌他吗?是不是想问问他,你干什么还要关心我找什么样的男朋友?还有,Kris真的穿厚底鞋了吗?彭予枫觉得有点缺氧,他不知道大晚上为什么要和陈礼延牵着手走路,也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还不结束。
陈礼延绝望地说:“我没法把你当做不存在。”
“我很恶心的!”彭予枫的骨头里忽然迸发出一种力量,他甩开陈礼延的手,向前跑了两步。周围的路灯渐渐暗去,山影重重,树影重重,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
“我很恶心的……”彭予枫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喜欢你,你不害怕吗?”
陈礼延的身影几乎要融化在黑暗里,他向前走来,彭予枫又向后退去。
彭予枫又说:“我坚持很久了,只是以后没法再跟你做朋友了,对不起。”
他逐渐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彭予枫慌乱地向前跑去。陈礼延在他身后大叫他的名字:“彭予枫!你等一下!”
“你等我一下!”陈礼延一直在喊,“我还什么都没说啊!我废话太多了……重点……重点还没有讲到!”
彭予枫发疯似地向前跑,他希望这是个梦,明天一早醒来后,他还没有搬家,他们还没有在那个周末爬上山。如果可以,这一次他不会再和陈礼延出去了,他要选择另外的结局,他想从一开始就不认识他,这样就能避开痛苦。
混乱的脚步声彻底乱了节拍, 陈礼延气喘吁吁地追到彭予枫,他从背后扑向彭予枫,彭予枫只觉得一阵不可承受的重量,随后两人都很悲惨地失去了重心。
要摔下去了。彭予枫想。都怪陈礼延。
他真的摔倒了,但不是很严重,因为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跑到了一片黑漆漆的草地上。
彭予枫上一回摔倒还是在小学,那时候他在体育课上跑步,胳膊上摔出三条血印子。回到家后,彭予枫一边哭一边去找他妈妈,妈妈抱着他,安慰他,亲吻他的额头,再帮他涂红药水。
现在,彭予枫又摔倒了,在一个离开家的地方,一个很美的地方。
彭予枫的世界很快颠倒过来,陈礼延掰着他的肩膀让他翻了个身。黑夜中,两个人都激烈地喘着气。陈礼延几乎是压在彭予枫的身上,他低着头看彭予枫,彭予枫要推开他,却被陈礼延用更大的力气锁住全部动作。
彭予枫渐渐地意识到,陈礼延有话要说。但彭予枫不知道如何对他解释,他害怕陈礼延的话,他并不想听。
陈礼延的神情冷酷,他长得很好看,三庭五眼都标志,脖子上戴着的银色吊坠垂落下来,带有体温的金属碰到了彭予枫嘴巴,彭予枫只要张开嘴,就能含住它。
下一秒,陈礼延在说话。彭予枫看见他的嘴唇蠕动,脸上的表情很无奈,过了一会儿又对他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都是亮光,像是夏夜里的萤火逐渐聚集。
彭予枫一开始并没有听见,那声音像是潮水一样,是慢慢向他涌来的。彭予枫死死地抓住陈礼延的胳膊,急切地问他:“……什么?你说什么?”
陈礼延又重复一遍,说:“彭予枫,你掰弯我吧,你把我变成和你一样吧,那样……就不会恶心了。那样……我俩就是一样的了。”
这怎么可能?彭予枫的心脏随着陈礼延的话猛地跳动起来,他感到另一种压迫性的情绪,恐惧、狂喜、怀疑、惊讶……如梦似幻的一句话,如梦似幻的像是群山在彭予枫的面前倒塌下来。他即将失明,他即将听不见,他如同死了一遍又活过来。
杭州的八月,二十四岁,彭予枫和陈礼延就这么摔倒在太子湾公园。
一切不可能的变成了可能,一切不可撼动的反倒天旋地转,一个知道自己被gay喜欢上的直男,要求彭予枫去掰弯他。
过去很久很久,又可能只有一瞬。彭予枫缓缓地伸出手捧住陈礼延的脸颊,也不知道是哭还是在笑的,似是而非地回应了他的请求。
他哽咽着说:“可是陈礼延……掰弯你,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啊。”
—与你相遇是千重山end—
第35章 那算接吻吗?
彭予枫的爸妈是九十年代结的婚。
当时很简单,彭予枫妈妈这样回忆道:“……我看见你爸,挺高的个子,长相也很斯文白净,就是不怎么开心。那时候他第一次见我,还是我姨陪我一起。他不怎么说话,穿着一件有些显大的灰色西装。我们见到第三面,我就和你爸决定结婚了。”
九十年代,没个像样的房子,家具也只有那么几件,妈妈搬进当时爷爷奶奶的房子,开始和公婆同住。这就是彭予枫生命的起点,来自一对男女所作出的决定。
千禧年之初,彭予枫的一个堂姐拒绝了相亲,她在上海读大学,和一个家住南京的年轻人谈恋爱,后来搬去南京生活。
彭予枫的妈妈去南京参加婚礼,回来后闷闷不乐了一段时间,说:“……还是小冉聪明,谈恋爱谈的久一点,很多事情就能看得清楚一些,不会太稀里糊涂地做出决定。”
彭予枫问她:“我是你‘稀里糊涂’的产物吗?”
他妈妈立刻笑起来,先前的那些沉默与消极全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摸着彭予枫的头,在他耳边说:“怎么会……小枫是我的宝贝,妈妈永远爱你。”
此后的二十多年,彭予枫生活在一个快速发展的世界中。他对自己的身体和思想有了更多的理解,明白自己确实属于性少数群体。彭予枫迷茫过,也挣扎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自己,选择了在高考后出柜。
但如果没有选择……彭予枫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