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予枫说:“我知道,我对你很坏。”
陈礼延说:“没关系,小枫,你怎么对我都可以。”
彭予枫说:“你不要这么说……我爱你,陈礼延。”
“我爱你,陈礼延。”
只有老天知道。陈礼延想,只有老天知道这句话对于他意味着什么。彭予枫爱他,彭予枫不仅仅是喜欢他,而是爱他。陈礼延也快要失去控制了,这该死的、漫长的一天。
彭予枫挣脱几下,陈礼延放开了手。彭予枫看见他一直低着头,他的灵魂仿佛已经去了别处。
倏然之间,陈礼延意外地变得冷静。他像是突然获得一种悬空的视野,飘在这间屋子的上方,看见下着雨的夜里,渺小的他和渺小的彭予枫正在吵架。陈礼延说:“其实我爸已经知道了,下午的时候。”
“是吗?”彭予枫说。
陈礼延快速地把下午他和他爸约在茶馆的事情完整地对彭予枫说了一遍,他们一人坐在床尾,一人站在桌子旁。陈礼延越说头脑越清晰,越说心里越爽快,从下午开始的那一刻,他在西湖边吹了很久的风,都无法驱赶走的恶心感,竟然在对彭予枫坦白的过程中逐渐瓦解了。
良久,陈礼延抬起头,看着彭予枫,看见他如一株挺拔的植物站在自己的面前。彭予枫慢慢地看过来,他的眼角泛红,浓黑的睫毛上似乎还有一些看不见的泪水。陈礼延的脑袋顿时发出一声嗡鸣,察觉到自己仿佛落进了彭予枫的眼睛里。他的眼睛也是湖水,陈礼延怎么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
“是吗?”彭予枫神色古怪地说。
“我会再去找我爸的。”陈礼延从床上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说,“我天亮之后就去找他,我会跟他说清楚我要和你在一起。”
陈礼延走过来,对着彭予枫张开手臂,然后把他搂紧,说:“我会去说的,小枫。”
他的怀抱还是这样温暖,但彭予枫想了良久才说:“跟我谈恋爱,你有过犹豫和动摇的吧?”
陈礼延不说话。
彭予枫的心被这种默认的沉默刺痛,痛得他胃里都要痉挛起来,但他还是克制地轻声说:“很正常的,陈礼延。”
窗外的雨下个没完,雷声却很久没有听见了。彭予枫被陈礼延抱在怀里,侧头看到窗户上两人的影子,想起他们决定在一起的时候。那个下着大雪的早上,陈礼延给他打电话,兴奋地几乎一晚没睡着。
他们如愿去看了雪西湖,在雪中去了灵隐寺——走在湖边的时候,陈礼延还和他拍了一张照片。他说要经常去许愿,想让彭予枫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幸福又健康。
陈礼延对他很好。彭予枫无法否认这个。陈礼延是他朋友的时候,就对他很好。很少有人给过彭予枫这样的感受,他的爱像是冬日的暖阳,彭予枫则是注定一点点被融化的雪人。
彭予枫真的爱他。这么想着,他反手抱紧陈礼延,给了他一点回应,于是,陈礼延把他抱得更紧,声音沙哑地说:“……你真的这么想吗?小枫?”
“嗯。”彭予枫慢慢地苦笑起来,“我会原谅你。”
彭予枫知道和直男谈恋爱会有什么下场,这也是当初他的选择。他知道可能有一天,和他谈恋爱,陈礼延会有犹豫和后悔——这是当然的,他不和直男谈恋爱的原因也有这个,彭予枫没有能力去承担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后果。所以,在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刻,彭予枫就已经预设好了这一天的到来。他想,他真的会原谅陈礼延。
可是……陈礼延,好傻啊。
彭予枫忍不住笑起来。陈礼延真傻啊,他明明可以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说假相亲就好,说之后跟他爸再出柜就好,到这里为止,也许再来哄哄彭予枫,彭予枫就会被说服,不会再在深夜缠着他莫名其妙地吵架。
可是陈礼延……彭予枫又恨起来,心里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恨意是如此难耐,陈礼延偏偏要把下午和他爸的对话告诉他,非要那么“诚实”地告诉彭予枫——他爸问他有没有一秒钟的犹豫。
有,有的!有过!当然有。怎么可能没有。正常人都会这样。彭予枫知道,彭予枫知道!明明陈礼延之前还是爱女人的,他怎么可能不迷茫?
但陈礼延在想什么呢?他还在期待彭予枫用理智去思考吗?是的,彭予枫需要用理智去思考,需要用理智原谅他。
所以,彭予枫只能说:“我会原谅你。”
陈礼延松开手臂,彭予枫走进浴室洗了把脸,陈礼延走进来,帮他擦了擦脸,然后偏过头要吻他,却被彭予枫坚决地推开。
“我原谅你。”彭予枫面无表情地说,“但是不代表我们还要在一起。”
陈礼延难以置信地看着彭予枫,问:“你说什么?”
“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彭予枫绕过他,走出浴室。
陈礼延跟上来,急迫地问:“为什么?小枫……我不想和你撒谎,但是我爱你,我不可能放弃你。”
“我之前和你说过。”彭予枫疲惫地扶着额头,“我和你说过……假如你改变了你的想法……”
“我没有改变啊,我只要你。”陈礼延说。
“你只要我。”彭予枫苦涩地说,“但你也犹豫过了,不是吗?你爸说的很对,陈礼延,你到了二十几岁才改变性向,你以前都没这些问题,就是一时新鲜吧。你如果不犹豫的话,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迷茫。”
陈礼延皱着眉看着彭予枫,说:“你不能这么说……你说过我有什么感觉都可以对你说,不能去骗你。我没有骗你,但你……”
“我是坏人。”彭予枫投降了,对他笑起来,“说到底还是我害了你,陈礼延。你不是同性恋,你只是困在我这里了。我以前……”
他以前真的太想得到一份爱了,竟然真的被一个直男追到手。这种罪恶,彭予枫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还得清?
“你不能这样对我,小枫。”陈礼延慌乱起来,要走过来抱他,“我难道连一秒钟的犹豫也不能有吗?我只是……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可以。”彭予枫没有推开陈礼延,反而安慰性地抱住他,心疼地说,“你可以犹豫的,陈礼延,你真的很好,我不讨厌你啊。”
“但你说……”陈礼延还是处于一种震惊的情绪里,差点哽咽道,“但你刚才说……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彭予枫怎么能这么说?陈礼延想。他明明说过——“我爱你,陈礼延”,不是爱他吗?为什么要离开他?他不愿意,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彭予枫却变得无比冷酷:“对不起,陈礼延。我真的,对不起。我忽然觉得……很多事情掺杂在一起,已经可以看见结局了。你看郝云飞和江海,他们是第二次在一起了,他们也就那样……”
“不是!”陈礼延急得团团转,“为什么又说起郝云飞和江海!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爱你,我保证我们不会变成郝云飞和江海那样的。我不是郝云飞,你也不是江海。”
彭予枫好像没有听见,仍然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不,陈礼延,很多故事的结局都是类似的,也没有那么多的意外。你能保证什么?也许你以后就是郝云飞,有一个家庭,那我呢……”
“不会的!”
“你看,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家里挺有钱的。而我……而我明明很努力了,但是有可能这辈子都追不上你。到时候你爸真的要你去结婚,你要去吗?”
陈礼延按住彭予枫的肩膀,晃了晃他,随后捏着彭予枫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压低声音说:“彭予枫,你不要胡说了,你不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假设好不好?算我……算我求你。”
算我求你。
不知为何,这四个字再次刺痛彭予枫的心。好耳熟的一句话,在哪儿听过……嗯,他妈妈也说过这句话。算我求你,小枫。算我求你,要快乐一点。算我求你……
彭予枫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了一会儿,嘴唇上有柔软的触感,他尝到一点陈礼延,竟然是苦的,为什么?彭予枫又看不清这个世界了,他的泪水再次流了下来。哦,是因为眼泪……只不过,这到底是他的眼泪,还是陈礼延的?
“你放开我。”彭予枫气若游丝地说。
世界一阵天旋地转,陈礼延和彭予枫倒在床上,他十指缓缓地扣紧彭予枫的指缝。陈礼延无望地低头吻了他一会儿,但是彭予枫显然不在状态。
砰的一声,像是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关好,被风吹倒了什么东西——彭予枫之前在那儿喝了酒,他想不起自己有没有重新关好窗户。夜色中的江水和天空连成一团巨大的、混沌的黑影,这个世界没由来地变得很恐怖,这个地方曾经很美,但是对于此时的彭予枫来说,是非常、非常恐怖的存在。
“总有一天,彭予枫会离开这里。”彭予枫又听见这句话了。
陈礼延抱他抱得很紧,彭予枫闻见他的味道,意识到这是他的男朋友,他们两人是如此亲密,但同一时间,他们两人又是如此遥远。就像是陈礼延即使和他在一起,他也永远不会听见彭予枫脑中出现的这个声音。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呓语,是他无穷无尽的谵妄。
陈礼延居然想在这个时间和他做吗?彭予枫安静了一会儿,随后觉得太过荒谬,他猛地挣扎起来,翻过身,往前床的那头爬了两步,又被陈礼延抓着脚腕拖了回来。
“你放开我。”彭予枫喘着气说,“你别这样,陈礼延。”
陈礼延变得好陌生,他像是一只失心疯的野兽般压住彭予枫,仿佛也听不懂彭予枫的话,只是低声说:“你不要离开我。”
“我受不了。”彭予枫也低声说,“我觉得我做错事情了。”
“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陈礼延陡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彭予枫,你要我怎么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就,我就只有一秒钟的犹豫……也不可以吗?我努力把所有的爱都给你了,但我控制不住,我不是一个完人!”
“不可以!”彭予枫再次翻过身,抬手用力打了一下陈礼延。
这回他没有错开,确实是严严实实地打了陈礼延的脸。陈礼延被彭予枫打得偏过头,彭予枫躺在那里,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不可以。陈礼延……你就当我是个神经病吧,我想要的就是百分百的爱,不要有一点点的犹豫,一点点也不要。”
陈礼延慢慢地回过头看向彭予枫,他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神色完全冷下去,他看着彭予枫,像是在质问为什么彭予枫怎么可以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有一瞬间,彭予枫感到了害怕。陈礼延的眼神,那种被伤害的眼神让他感到害怕。
彭予枫下意识地往后退,陈礼延却再次扑了上来,两人互相躲避的间隙里,陈礼延把灯关掉了。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彭予枫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陈礼延很病态、很固执地说:“你不能走,你真的不能走,你不要丢下我……小枫,你要什么?道歉吗?我给你下跪?我都可以做,只要你别走。”
彭予枫边哭边躲陈礼延,突然说:“我要你的命也可以吗!你放开我!”
陈礼延忽然没由来地哭了。
彭予枫的挣扎在那一瞬间停住,像是武侠小说被人点了穴。他没见陈礼延哭过,他印象里的陈礼延始终是笑着的。即使之前被自己拒绝那么多次,追了他那么久,陈礼延都没有哭过。
陈礼延的眼泪猝不及防地坠落下来,砸在彭予枫的眼睛上,随后彭予枫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两人的眼泪就这么混合在一起。
陈礼延用一种屈辱的、难以面对的语气,断断续续地对彭予枫说:“我的命太恶心了,这个不行……小枫,你不要丢下我……我其实一直只有一个人……你说的那些,钱、房子、车……我都可以不要,这些本来也不是我的。我跟你再坦白一下好了……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我不是……”陈礼延停顿片刻,万分痛苦地说,“我不是我爸合法的儿子……我妈是在我爸结婚之后认识他的……她……她怀孕了不想打,就把我生下来了……后来她说要去带我见一个人,保姆阿姨带我去的……那时候我才第一次见我爸。之后,我妈就走了……她突然走了,什么也不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只是一个私生子……我再也不犹豫了,真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真的是这样……”
什么?彭予枫的心重重一沉。什么?
这一刻,彭予枫想抱着陈礼延。他觉得陈礼延又没有那么可怕了,他变得很小很轻,只是在试图钻进彭予枫的怀抱里。
陈礼延,怎么会是这样,他那么快乐,怎么会是这样。彭予枫从来没有听过他提起,朋友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过年,原来是因为这个,原来如此。
彭予枫已经感到不是心痛那么简单了,他的半边身体仿佛都在痛,他都把陈礼延逼成什么样了?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为什么?
但是,但是彭予枫没有办法……
彭予枫慢慢地说:“陈礼延,真的很抱歉。”
陈礼延难以置信地停顿一下,彭予枫找到机会在床上坐起来,他努力抱着陈礼延的脖子,说:“陈礼延,是我有问题……我就是不应该和你谈恋爱的,是我没有做到……”
“彭予枫。”陈礼延的牙齿又在打颤。
“嘘,你听我说。”彭予枫声音极轻地说,“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但我觉得我不相信你的承诺了,可能是因为……因为我的命也很恶心吧。”
“什……么?”陈礼延抱着彭予枫的腰。
“我爸……”彭予枫的语气似乎复刻了陈礼延的屈辱,“我爸他,他大概也是一个同……不,双性恋吧。很可笑,是不是?他结婚了……生下我,但他根本不爱我。”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妈去世了。”彭予枫侧过头,亲密地像是在吻陈礼延的耳朵,“我很喜欢我妈妈,我老是想起她……但她很可怜,她为了我付出很多,她的一生被毁掉了,就因为我爸……”
刹那间,陈礼延忘记了呼吸。
“对不起,我也不是非要和你争郝云飞的对错,我不知道怎么了……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怪物,明明我妈……但我还是……”
彭予枫哽咽半晌,险些说不下去:“但我还是喜欢男人。”
他擦擦眼泪,又胡言乱语地说:“一定是我爸遗传给我的,哎……我妈,我妈真倒霉啊。陈礼延,你也真倒霉啊,和我谈恋爱……简直是霉上加霉。你看……我犹豫了很久很久,我今天才意识到原来我俩都有一些秘密……陈礼延,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开心,但是我确实从一开始,是想找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你总是说……不会的……我们不会变成郝云飞和江海那样……但是,是很有可能的……我不能……我不想这样……我不敢冒这个风险……你以后就算结婚了也别告诉我,一定要好好爱你的小孩……不过你肯定比我爸好多了……”
“陈礼延。”彭予枫伤心地大哭起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对不起啊,我是一个怪人吧。”
良久,陈礼延都说不出一句话。他在黑暗中迷茫地看着黑色的一点,那里恍若被破开一个白色的圆光,光点越来越大,直到化为光幕,慢慢地将他吞没。光幕中,他的身影消失了,他还可以触摸到彭予枫,但是他看不见他。
他想,就像他从来没有对彭予枫说过自己的事情,原来彭予枫也有一个如影随形的黑色秘密。
他说觉得这个世界很恶心,非常警惕地与周围的人相处着,陈礼延对他感到好奇,来到彭予枫的世界,但他不知道彭予枫的秘密竟然是这样的。难怪他们突然就陷入了怪圈,难怪他们无法说服对方。
这一切,他的别扭、他的害怕、他的退缩、他的怪异……原来,彭予枫只是和自己一样,都是这世界上没有被爱的小孩。
窗外的夜雨渐渐停息。
彭予枫和陈礼延仍然抱在一起,彼此都意识到——他们其实一直没有长大。因为是不被爱的小孩,所以就算外表变成了大人,但内心的世界中,他们仍然是个小孩。小孩的敏感,小孩的吵架,小孩的逻辑,小孩所需要的,那种纯粹的爱,的确是这世界上最麻烦、最难以寻找的东西。
陈礼延渐渐清醒了过来,内心的野兽慢慢地匍匐下去,他艰难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彭予枫,我是王八蛋。”
“嗯,彼此、彼此吧……”彭予枫哭着说,“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