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陈礼延。都怪他。都怪……彭予枫脑袋里面的声音忽然停止,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公交车开往市区,萧瑟的街景渐渐远去,开始有了人烟。路边电动车和自行车汇聚在一块儿,晚高峰就这么闹哄哄地到来了。
车再往前开,彭予枫透过玻璃看见他的高中母校,看见一群穿着校服的少年们从里面走出来,他曾经也是里面的一份子。
都怪他自己。彭予枫又想,不,也别怪他自己了,都怪这个世界吧。
彭予枫知道陈礼延曾经的犹豫和害怕里是什么,他怕的是选择,是未来……因为每一分每一秒, 所有的人都在命运的框架里选择。交卷前怕选错一题,上大学怕选错专业,选了现任又怕初恋是最好的,选了跳槽又怕还是原公司强。陈礼延选择了彭予枫,即将彻底改变他的人生,这么大的事,陈礼延怎么可能不害怕?
换做是彭予枫,换做是他,他也不会比陈礼延做得更好。
彭予枫想起那阵纠结着要不要和陈礼延谈恋爱的时候,他去Abyss和阿谭聊天。阿谭早就问过,不管你们以后发展成什么样,你都不会怪他吗?
彭予枫说,他不会怪他的,也不会怪自己。
可嘴硬的保证是一方面,他还是怪了几分钟。所以……彭予枫叹了口气,所以这就是人,这就是被命运玩弄的下场。也许他该对陈礼延宽容一些,对自己也宽容一些。
彭予枫回到家,打开门又看见爸爸坐在客厅里,桌上已经做好了菜。
“……爸。”彭予枫吓了一跳,打开灯,“你怎么不开灯啊?”
灯光下,他爸看起来更老了一点。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爸喑哑着声音说:“我以为……以为你又走了。”
第64章 象征与答案
彭予枫回来后始终再拖延,他已经明说了,说自己累,不想和爸聊太多。
爸于是闭上了嘴,像是给予彭予枫这个离家很多年的人一丝宽容。昨天他们去大伯家吃饭,大伯甚至比彭予枫的爸爸还要激动,说他一下子就长大了,之前的印象还总是停留在彭予枫高考完的那个暑假。
很奇怪。彭予枫看着家人们的脸庞,他一瞬间就回到那个出柜的夏天,可是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这件事,大家都不再提起。
后来,彭予枫想,原来有些事情是真的不会再被提起的,他们要用沉默杀死一切,也许忘着忘着就真的忘了。
爸今天晚上做好饭,钓鱼有收获,做了红烧和鱼汤。彭予枫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已经很不错。他回家越久,想起的就越多。比如他记起爸以前的厨艺,也记起十六岁时遇上的小柳。
彭予枫和他爸聊起最近的国内外大事,两人完全不看电视,全是从社交媒体上道听途说,哪里冲突了,哪里的福利好,哪里的旅游业又开始欢迎游客。聊到国内,无非是工作和房子……彭予枫渐渐理解这种匮乏的话题,老生常谈有时候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大家除了这些,再也没有其他的共同记忆。
爸说的不多,但看得出来他有些高兴,给彭予枫夹鱼肚子的肉,说没刺。
彭予枫忽然说:“我喜欢吃尾巴。”
爸一愣,似乎从没想过这个,接了一句:“尾巴刺多。”
话题再转,从宽泛转向具体。他们聊到大伯家的情况,知道某个亲戚患上了癌症,现在正在接受治疗。他们又聊到另外朋友家的女儿最近结婚了,彭予枫吃了个半饱,筷子拿在手心里却觉得有点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
“爸,你跟妈结婚之前有谈过别的恋爱吗?”彭予枫的笑脸在昏暗的灯光下逐渐戴上一副面具。
爸唔了一声,说:“嗯。”
彭予枫说:“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爸把手里的碗端起来,说:“哪有什么样,很久了我都记不住了。”
父子俩的沉默蔓延开来。彭予枫深呼吸几口气,多次想要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他爸可能不知道,彭予枫无意中撞见过来找他的人。他并不确定爸后来有没有跟那个人继续联系,但这么多年,爸看起来都是一个人在生活。但是彭予枫再一次察觉到了,他多年的“消化不良”,那种很久以来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彭予枫把筷子放下来,抽了张纸巾擦擦手心的汗,爸的眼神警惕地跟着彭予枫的动作。
彭予枫还在笑,但说出的话却很怪异:“爸,其实我小时候见过……有人来找过你。”
咚的一声,爸把碗放下来,瓷碗不客气地碰到了木桌。
父子俩在灯下对视,彭予枫说:“当年我出柜的时候就想说了,但我忍住了,你是不是最没资格劝我的那个?因为,可能……或许我是拥有了你的基因。”
爸依旧在打量彭予枫,他艰难地问:“谁?”
彭予枫充耳不闻,慢慢地收起笑容:“你结婚前肯定没跟妈说过这件事吧……不过她说过,你们见了几次就结婚了,后来很快有了我。爸,你后悔过吗?你为什么要结婚?”
彭予枫觉得这些对话,对于他来说是一场迟来依旧的催吐。在他成年之后,他把存在胃里的腐烂物质一股脑地吐了出来。彭予枫每说一句话,都能清晰地看见他爸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你是不是根本不爱我妈?所以你对我的出生也算不上多喜欢吧?你们一直在吵架,我一开始不懂为什么……”彭予枫说着说着,察觉到自己的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我觉得,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更何况,我居然也是一个像你一样的怪人。我不喜欢自己的性格,我也想要变得开朗。”
“我想要一个好一点的家,一个幸福点的人生……我一直在外面漂着,没地方可去。大学四年是这样,工作了之后也是这样。仔细想想也不全部因为我是同性恋,而是因为我真的不理解你和妈到底为什么在一起,你当时……是不是没得选?所以你……也不怎么爱我?”
爸突然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目光死死地盯着彭予枫,他的嘴唇颤抖着,耳朵也微微动了动。
他注视着彭予枫,像是注视着一个陌生人。
他沉默着,彭予枫等待着,两人之间焦灼的鸿沟是永远无法被填满的。
彭予枫觉得自己等待了一千年,耐心耗尽了,才听到他爸吞了下口水,却还是在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我不知道……你这个孩子……”
“心思怎么这么重……”
彭予枫愣了几秒,看着桌面,喃喃地说:“嗯,我心思的确很重。”
他陡然间站起来,回房间把行李箱收拾好,爸在他身后急匆匆地赶过来:“还没到时间,你收拾东西干什么!”
“我要走了。”彭予枫冷静地说。
或许彭予枫要求得太多,他居然想从父亲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得到一个安慰。不,他真正想要的是一个道歉。也不用多大的道歉,就说一句“小枫,爸爸不是故意的,年轻时很多事情没考虑好,让你觉得难受了”。
然而,父亲这个角色……父亲这个角色是不会道歉的。它几乎是一个象征,是一个假人,只能远远地看着彭予枫。他们可以天南海北地聊那些远离他们的事情,却没法真正正视一段关系中很细小的感情。彭予枫这个小孩,还是过于天真。
但他也必须承认,他现在是轻松的。比起之前没有回家的自己,现在的彭予枫总算是尝试过了——他再次理解自己没那么幸运,也知道这就是他的命。现在离开吧,告诉父亲以前不小心发现过的秘密,看过很久不见的妈妈,也许他只能再次回到杭州去。
“小枫。”爸还是不死心地喊他,试图让他留下来。
彭予枫又换上笑容,解释道:“其实是之前就想跟爸说了,公司有点事要提前回去。”
“这样吗?”爸看着他。
“嗯。”
“你今年回来过年吗?”
“可能……还是不回来了。”
彭予枫拎着行李箱走出门,回头望着他爸站在门口,突然想起以前大伯说过的话——别在饭桌上说这些。彭予枫想,这顿饭吃的不痛快,是他的错。
“爸我走了啊,注意身体。”彭予枫嘱咐道。
“你的手机号我存下来了。”爸焦急地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你什么时候有空?”
“每个周末的下午吧。”彭予枫最后笑了笑,再次离开了家。
回杭州的票幸运的还有几班,彭予枫打车去车站,居然就这么没头没尾地离开了……就像他忽然回来,一切都没有逻辑可言。他爸似乎没有能力跟他聊很深的话题,只是过于客观地说了一句彭予枫“心思太重”。是的,彭予枫想,他的确如此。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和陈礼延分开。毕竟,他们可以继续选择一种简单快乐的生活。
彭予枫买的车票是到老车站的,彭予枫走在冬天的路上,居然有一种越走身体越轻盈的感觉,虽然他爸什么也没说,但好歹彭予枫说了一些。他坐在车上的时候想,他还是有些大胆的,用了很多一般中年人不会使用的词汇。彭予枫想着想着又笑起来,心里承认,他就是想要爱。
不知道陈礼延怎么样了。彭予枫走在夜空下,想起从他家搬走的陈礼延。
他很想他,觉得度日如年,干脆调转方向,又往西湖走去。四周静悄悄的,行李箱滚轮的声音在空荡的四周响起,他走过的时候发现居然西湖边居然还有人。
为什么这里总是有人?彭予枫想不通。
砰——
砰——
砰——
有节奏感的声音响起,是石子落入湖中。
彭予枫往前又走了一段,选了一张看起来最好的长椅,在那里一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片刻后,也许十分钟,也许十五分钟,彭予枫转过头,看见湖岸边的黑暗中徘徊着一个身影。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走来走去,接着手臂用力,有技巧地把石子投出去。彭予枫双手插在口袋里,半边脸藏在围巾里,不知不觉地笑起来,就这么看着陈礼延大晚上的在这里玩打水漂。
砰、砰、砰。
成绩还可以。
彭予枫没动,也没出声。陈礼延瘦了一些,下颌线越发清晰锋利,他也戴着和彭予枫一样的围巾,两人有太多一样的东西。彭予枫看了他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进入了想象的国度。
嗨!陈礼延!嗨!前男友?嗨!我是那个让你觉得麻烦的、阴暗的小彭。嗨,我回来了……
陈礼延听不见彭予枫内心的声音,他只是又玩了几次打水漂,无知无觉地靠近了彭予枫一点。接着,他不经意地回过头,然后转过去看着湖面。
他浑身一僵,再次边走边回过头,脚下还被绊了一下,陈礼延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长椅上的彭予枫。
“你别掉下去了,走路小心点。”彭予枫忍不住出声。
“彭予枫?”陈礼延的声音陡然抬高,“彭予枫?!”
“嗯,是我。”彭予枫笑着看他。
哗啦啦——
陈礼延收集来的石头全都落在地上。
他想走过来,却不敢走过来,只好原地转了一圈,摆弄一下乱糟糟的头发,也笑道:“我,我没做梦吧?你在这里干什么?……哦,你刚回来?”
“嗯,又见面了。”彭予枫说,“你该剪头发了,陈礼延。”
第65章 我们能不能和好?
“你该剪头发了,陈礼延。”
彭予枫的声音宛若来自一个潮湿的梦境。陈礼延呆呆地看着他坐在西湖边的某个长椅上,散发出暖黄色光芒的路灯照亮他的脸颊和湖水一般的眼睛。
“是吗?”陈礼延紧张地快要顺拐了,下意识地摸自己的头发,“我很……难看吗?”
他怎么会这么问?彭予枫有点儿惊讶地想。陈礼延怎么会觉得自己难看?他很帅啊,一直都很爱打扮,怎么还会怀疑起自己?
“不难看。”彭予枫温柔地笑了笑,“就是头发长了,遮眼睛……你以前不是还有个发箍吗?”
“嗯,但是找不到了。”陈礼延还是很呆。
彭予枫却忽然说:“我知道在哪儿。”
“哪里?”陈礼延小心翼翼地走近一点。
“你把它留给那个tony老师了。”彭予枫发现自己的回忆就像是在昨天,“你带着我一起去的那个晚上,你记得吗?不,你肯定不记得了。”
那时候陈礼延还染着金发,来找他的时候彭予枫差点没认出来。彭予枫察觉到自己对陈礼延的在意,心里被他落下的头发刺激得一阵阵心痒。
陈礼延安静地听着,随后在黑夜里叹一口气,又笑起来:“我想到了,那时候你的头发也很长。”
彭予枫从长椅上站起来。
他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对着四周漆黑的湖水望了望,看见远处不甚明晰的灯光,决定和陈礼延告别。
可话到嘴边,陈礼延却抢先说:“你怎么走?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