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和阿谭聊天的男人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陈礼延毫无知觉,还是阿谭为他做介绍:“……我们老板的朋友,经常来……最近刚刚失恋……对,曾经有过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陈礼延手里的玻璃杯轻轻碰在桌上,阿谭还在“介绍”他,回头惊讶地说:“你他妈牛饮啊,喝这么快,醉了又要发疯。”
“不会。”陈礼延笑得灿烂,“不会。”
“不会醉还是不会发疯?”阿谭斜着眼睛看他。
“都不会。”陈礼延摇头晃脑。
实际上都做了。不管是喝醉还是发疯。
陈礼延中途清醒过来的时候察觉到自己被人按在车后座上,不是他的车,他最近都没开车。张浩然一身的汗,小沫开车横冲直撞,吓得张浩然一边按住陈礼延,一边要发出求生嚎啕:“女侠!我拜托你开慢点……陈礼延要吐了。”
陈礼延安静片刻,挣扎起来,说:“我要……吐……”
小沫说:“等等。”
她一个急刹车,让陈礼延差点滚到夹缝里。张浩然大吼一声,小沫快速打开车门,陈礼延把脑袋伸出来,吐了一地。
都是液体。
小沫说:“豌豆射手啊你。”
张浩然说:“给他拿纸巾。”
小沫说:“你怎么吐不出其他的来,你没吃饭是不是?”
张浩然说:“你先别研究他到底吐了什么,快点拿纸巾和水给他擦擦。”
陈礼延头晕眼花,被张浩然和小沫围着,张浩然把他架到钱塘江边,还未开花的樱花树下有一张长椅,昨天刚下过雨,椅子上湿漉漉的一片。张浩然把陈礼延丢上去,小沫说:“我还没擦!”
张浩然说:“没事!”
陈礼延吐完了,蜷缩在树下,感到晚风从江面上吹来。他好了许多,醉意都吐完了,人也舒服了。张浩然和小沫像是在研究人类失恋多样性的专家,蹲在陈礼延的身边看着他。
“他好像一条狗。”小沫说。
“黑的……”张浩然笑了笑,伸手拽了两下陈礼延的头发,“黑色的拉布拉多。”
“他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不好说。”
“现在辞职了,跟彭予枫更是一刀两断了。”
“之前遇上一次,把人家送回公寓楼下,想复合却失败了。”
“好可怜啊。”
“老婆,以后我们买了豪宅留一间佣人房给陈礼延吧。”
“只能这样了……”
陈礼延闭着眼睛一直在笑,一边笑一边咳嗽起来,喃喃地说:“少爷我不至于。”
少爷。
谁这么喊过他。
他哪里是个少爷。
他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
陈礼延再次睁开眼睛,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难以言说的沉重,在梦里挣扎着喘不上气。
橘色的胖猫蹲在他的被子上,宛如一座小山。陈礼延拍拍猫屁股,示意它走远一点。猫叫起来,尾巴来回地扫动。
陈礼延说:“你一回来就不听话,你喜欢他我知道,但现在也没办法……”
猫继续叫。
陈礼延努力地把被子拉过头顶,闷闷的声音继续传出来:“我没办法!你走吧!我已经……我现在已经自顾不暇……”
猫生气地走了。
陈礼延又睡了一会儿,在床上摸索着没电关机的手机。没过多久,他的枕头上湿了一小片,昨天去理发店吹出的发型也全都毁灭。
今年冬天是个暖冬,不怎么冷,自然也没有下雪。陈礼延就这样继续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没有每天好好吃饭,像个阴暗角落里暗自生长的蘑菇。
他时不时地把从前给妈妈画的那些画像拿出来看,渐渐地想起更多关于她的事情。陈礼延恨过的,在她走之后。陈礼延也爱过的,那些落在他脸颊上的吻,女人教他画画时的神情,他全都想起来了。
直到某一天晚上,电视机里在播放春晚的回放,陈礼延才意识到这一年又即将过去。
和去年的幸福相比,这一年,陈礼延像是做了个彻头彻尾的噩梦。
他给手机充上电,手机在一瞬间进了很多消息,陈礼延把消息全都看完,发现彭予枫也给他发来一句:[新年快乐。]
陈礼延坐在床上愣神,后知后觉地回复他:[新年快乐。]
他想起在西湖边见到彭予枫——他从家里回来,但仿佛他的身上有些东西被解开、被卸下……陈礼延活动着肩膀,却仍然察觉到自己身上枷锁的重量。
“彭予枫,我们能不能和好?”
的确是冲动了。陈礼延难受地想。他其实什么也没有解决……难怪,难怪彭予枫那个晚上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
什么叫和好呢?他们本来就已经分开了。要怎么算和好……
陈礼延打起精神,进去浴室梳洗一番,出来后给他爸打了电话,说:“爸,有时间吗?我们聊聊?”
“嗯,我去找你。”
“嗯……新年快乐。”
“我有很多想对你说的事情。”
如果彭予枫还能听见的话,他就会知道陈礼延终于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说出了他的名字。
他说,自己爱上的那个人叫做彭予枫,是个很好很善良的人,只不过他们现在决定分开了,但自己还没有放弃。
他说,爱上一个人的感觉不会错,他感受到失去彭予枫所带来的、最要命的恐惧,在失去面前,其他的事情变得不再重要。
他说,爸,我不懂的东西太多了,我一直都没真正的长大。爸,让我长大吧,我也开始想要学着做一些事情,你能帮帮我吗?
第67章 冷却
开春之后的很多个周末,彭予枫都重复着一种很简单的生活。
周五晚上下班后买票,离开杭州去往南京。一个人住过青旅,住过周韬和妙妙的公寓,也住过市中心的豪华酒店。
他在刻意地逃避一些事情,刻意地离开工作生活的城市,要把一切都丢在身后,要尽快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去往没有陈礼延的地方。
最初,周韬和妙妙十分欢迎。可是很快的,彭予枫每周都去,当然还是让他们察觉到彭予枫的反常。
彭予枫和他们坦白:“分手了,现在又是一个人。”
周韬和妙妙统一战线:“没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别难过,彭彭。”
别难过。
周韬和妙妙的感情还是很稳定,再过不久妙妙研究生就要毕业,转眼距离他们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越来越远。周韬省吃俭用存了些钱,妙妙也准备在南京找份工作,彭予枫猜他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间温馨的loft,买下一套属于他们的房子。
两人没再多问彭予枫具体的细节,实际上,如果让彭予枫解释,他也越来越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和陈礼延分开。
然而周韬和妙妙见过彭予枫和大学时期男朋友的分手,也渐渐地发现,他和陈礼延的这一次,有什么东西是不一样的。
春天,鸡鸣寺的樱花开了满山。周韬和妙妙带着彭予枫去看樱花,去寺里拜佛。
彭予枫按着墙上的指示,不得章法地上香,又跪在佛前的软垫上。他闭上眼的一瞬间,时间突然停止,一切声音骤然脱离彭予枫的周身,黑暗中出现一个光点,接着光点慢慢地放大,光的尽头是一个下雪天,陈礼延比他虔诚地跪在灵隐寺里。
彭予枫试着睁开眼睛,却被外面的阳光刺得泪水涟涟。他回过神来,哪有雪啊,哪有陈礼延。
妙妙在一旁注视着彭予枫,女孩子心细,从包里拿了纸巾递给彭予枫。彭予枫一愣,小声说:“是阳光太刺眼。”
“没关系的。”妙妙笑起来。
“……谢谢。”
彭予枫一直很喜欢周韬和妙妙,他喜欢朋友们的一切,喜欢看着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从很久之前就是这样了。彭予枫窝在朋友家的沙发上沉沉地睡去。没有和陈礼延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无条件地被朋友们接受了。他们邀请自己,像是一个已经快要形成的崭新家庭。
好巧的一件事,陈礼延也像自己这样,拥有张浩然和小沫这样的朋友——虽然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地方,虽然他们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但爱是如此相似,正确的幸福是如此相似。彭予枫回到朋友们的身边,像是在黑夜中努力接近火源。
混沌非常的春天就这样缓慢地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春天,彭予枫周末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短途旅行的缘故,他开始有了一些奇怪的症状。
第一次发现是某天晚上,彭予枫因为胳膊上莫名出现的瘙痒从梦中醒来。他神志不清地打开灯,看见胳膊上起了红色的风团。彭予枫挠了两下又继续睡去,第二天醒来后风团消失不见了。
逐渐的,皮肤上出现风团的情况越来越多。彭予枫怀疑是荨麻疹,去医院看过一次,得到人工性荨麻疹的结论。彭予枫很奇怪,他记得自己并不是一个有着过敏体质的人,最起码从前没发现过。
他花了时间去查找过敏原、吃药,但基本上只能缓解一阵子。过不久,只要他一旦感到压力有点大,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风团又会卷土重来,简直像是在和他打游击战。
彭予枫变得有些无奈,因为他的症状说起来并不是特别严重,但又好像无法根治,最后连彭予枫自己都烦了,不再去医院,药也只是偶尔发作的时候吃一颗。
他不怎么喜欢吃药,吃药总让他变得有些昏昏欲睡。伴随着这些身体上的不舒服,彭予枫又在春天里熬完了一个大项目。他被分割成为两个他,正常的彭予枫,要生活,要工作。脆弱的彭予枫,思念陈礼延,心情总是很差。
五月底,彭予枫要过生日了,他想到陈礼延,心里的痛竟然还是没有褪去。
陈礼延离职了。
当然,他没有告诉彭予枫这件事。只是……彭予枫工作软件列表中好友的状态一清二楚,“离职”标记悬挂在陈礼延的名字后面。他的签名没有像是其他人一样改成类似“我免费了”“已离职”之类的宣言,陈礼延什么也写,还是留了他的手机号码。
但他不会回来了。
彭予枫神色恍惚地在休息的空隙下楼,不知不觉地往自动贩卖机的方向走去,却看见角落里空空荡荡,原本放置在这里的机器消失不见。彭予枫迷茫地转了两圈,没找到其他的,就近去问了一下附近的保洁阿姨,得到的答案是:搬走了,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不赚钱?彭予枫想。
他不知道这种机器是怎么被筛选进公司园区的,但反正,每时每刻公司都有一些细小的改变。今年,就连以前被他当做地标的那座银色雕像也不见了踪影。
彭予枫干脆走出公司,去到外面的便利店买饮料。他这样消磨着空闲的时间,再回去让工作淹没自己。不要再去想他了。彭予枫经常告诫自己。想他也没有结果了……他又不可能真的没有自尊,上一次他提出“和好”,明明自己什么都没说,难道还指望着陈礼延再来求他吗?
不要折磨他。
不要折磨自己。
不要妄想。
不要……
彭予枫微笑着拧开瓶盖,突然恍然大悟地发出一声“啊”——出新口味了,陈礼延喜欢的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