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听了他的话,真的有了几分愧疚,也不管自己的为客之道了,念叨着:“我去厨娘那边讨几块来,我记得应该还有剩的。”就转身出了房门。
此时十三躺在床上,一双眸子亮得像天边的辰星,他想着这几日和刘易玩在一处的种种,忽然十分真心实意地想要一个哥哥。
是夜,十三吃饱了桂花糕,心满意足地赖在刘易的床上睡了。
几日前,十三夜间做恶梦,刘易便坐到他床边,安抚了他一阵,十三半梦半醒间闻到他身上清远悠长的茶香,知是他来了,也没睁眼,任由刘易握住自己的手,又帮自己抚了抚额头,最后他竟在刘易缓慢拍着后背的节奏中睡着了。
第二日,十三睁眼时天已蒙蒙亮,他几乎不相信自己昨夜就这么睡着了,低头看到刘易还趴在他的床边,仍旧握着他的手睡着。
后来十三就索性跑到刘易床上与他同睡,闻着那人身上的淡香,十三几乎可以一觉到天亮。
第30章 前尘旧事,糊涂纠缠半生3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等到两人准备回程时,却听说镇江的疫病越来越严重。
十三想着自己的事情,提倡继续南行,去临安。
刘易苦笑道:“带去的账册茶样都没了,而且这番折腾早就错过了选贡茶的时间,过去还有什么用呢?”
十三无奈,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再劝刘易去临安,只得跟着一起往北走。
两人一起出了城,一路向北上,因为刘易不会骑马,十三那厢也不急,两人走得不疾不徐,十天才走了四日的行程。
这些日子以来,十三习惯了与刘易呆在一起。他自幼家破人亡,家中哥哥姐姐的样子早已模糊,只记得有一位三姐和自己十分亲近。家里遭灾之后,他更是孤单一人,唯一曾得到过类似亲情的东西,是当初花吟给他披上的那件夹衫,他也为了报答这件夹衫,跟了花吟十年。
这十年中,他不常出现在人前,自然也没有朋友和兄弟。
自从做了刘易的弟弟,十三在两人的相处中,从刘易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堪称为温情的东西,让他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并沉浸其中。
十三独身一生,并未意识到其中的关节,只是单纯地喜爱与刘易呆在一处。即使那人不会骑马,两人只能坐车缓行,也并不介意。
如此过了十日,反倒是刘易先坐不住了,主动提出让十三教他骑马。
十三应了,一本正经地教起来,只是他没有费力去市集上买小马,而是让刘易与他共乘一骑,一路护着他向前行。
如此来两人共处的时间又多起来,刘易急着想恢复全部记忆,总是问十三一些关于自己的事。
若是搁在从前,十三早就张口编话骗过去了,但如今他莫名珍惜起“刘易表弟”这个身份,深知谎言无法长久,而刘易得知真相的那天,就是两人分别之时。十三不想信口胡诌,只好真真假假说起自家之事。
后来被问的多了,就连原来家中的灯笼和大门都形容地十分细致,不过他只提自己的事,关于刘易的一切,都推脱自己年纪小,并不知晓。
有次聊到自家三姐,因着三姐自幼待十三亲厚,十三说起她来温柔非常,却没注意到身前的刘易听得泪满衫襟,等他说完了三姐的事情,刘易叹道:“看来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是我犯阴煞,不能和他们一起。”
十三听他言语间哽咽,忙慌安慰道:“不是这样的,他们没有不要你,是他们后来都被杀了。”
刘易听了这话,身子顿时一僵,险些从马上跌下去,十三赶紧伸手扶住他,暗自咬舌头骂自己不会说话,又连连道:“跟你无关,大概是遇到什么仇人,连官府也没查出凶手。”
刘易感到身后那人的笨拙和紧张,不想十三和自己一样难过,揩了一把眼泪,强自欢笑地换了话题:“说来也巧,我五岁的时侯,就是娘刚去世那年,正好路过明州。我受够了班子里的冷落和排挤,又不想再克死谁,就偷偷跑出来。可才过了一天,就又冷又饿,灰头土脸地回去了。我在回去的路上迷了路,一个官人看我可怜,以为我是乞儿,带我回家给了我吃食。我记得他们家门前也有两盏紫色的灯笼,上面画着一只小狗。”
说到这,还回头对十三笑了笑,又说:“我还记得那家有个很漂亮的小弟弟、走路摇摇晃晃的,非要给我一只频婆果吃。”
“后来我拿着那只频婆果回了戏班子,每当难过了就拿出来,闻着那清香气,就能想起那小胖墩的笑容和软乎乎的小手,心里便觉得好受多了。”
“只是可惜没出一个月,那频婆果就烂掉了,到最后我也没吃上一口。”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见十三不回,又惨笑了一下道:“小孩子总是单纯无知些,以为这世间的一切都可以永恒。”
十三正要接话,想着反驳说或许有些东西可以长久呢,若是那胖娃娃给你的是银钱宝石不就永恒了吗?
可他还未开口,就听到路边的草丛里传来一阵“嗷嗷”的微弱叫声,身下的马显然也听到了,停了蹄,喷着气想往里面瞧。
刘易推了推十三,示意他下马看看,然后自己也收拾了表情,跟着下了马,只见草丛里两只幼犬相互依偎着。
两个小家伙儿刚刚睁眼。
大概刘易自幼被家人抛弃,与这两只幼犬颇有“同是天涯论落人”的感慨,他越过十三,伸手把它们抱进怀里,两只小狗感到刘易的体温,纷纷往他怀里拱。
其中一只大概是饿急了,叼起刘易的手指不管不顾地吸吮起来,吸了几下发现没有奶水,委屈地嘤嘤直叫。
十三看了也觉好玩,摸了摸那狗绒毛未全的头顶,惋惜道:“小东西倒是机灵,只可惜活不了多久了。”
刘易听了,抽出自己的手指,看着手上的口水奇道:“何以见得?”他抱着两只小狗,想拿手帕擦却又腾不出手来。
十三见状,边去腰间帮他拿手绢边答:“母狗都不要他们了,这一看还都没断奶,指定要饿死啊!”言罢,拿手帕在刘易手上胡乱揩了指,又塞回了他腰间。
刘易跟他了道谢,揣着两只小狗走回马儿身边,边走边说:“它们遇到了我们啊,我们去前面镇上寻些羊奶来。”
十三世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笑话一般,蹲在地上笑得打跌:“你…你要养他们吗?没想到你还喜欢做狗妈妈,你要怎么给它们喂奶啊?”
刘易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催促道:“过来帮我下,我抱着它们不好上马。”十三闻言只好起身,笑得身子一抖一抖地颠过去。
两人进了城,刘易连客房都没进,顺着店伙计的指引就去讨羊奶了。不到半个时辰,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十三就听到隔壁房门轻推开的声音。
他“唰”一下从床上窜起来,推门去看刘易。
结果刘易没见到,却瞧见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进了刘易房间,十三抬腿跟了进去,问道:“你是哪位?”
那人见进来一个陌生男子,也不慌,弯了一双桃花眼,俏生生地开口:“我叫红红,你想必就是十三弟吧。”
她叫得亲昵,行动也毫不见外,一转身就坐上了刘易的床,仿佛这不是十三今日才租下的房间,而是她家中一般。
十三还没来得及再问,就听刘易的脚步声。只见那人背着一只小竹篓,双手捧着一个小碗,又是急切又是小心翼翼地走了上来。
十三接了他手里的碗,刘易也顾不得道谢,径直对床上那人唤道:“红红姑娘,奶热好了,你看看行不行。”
红红坐回桌边,伸手在碗里试了试温度,点头笑道:“温度正好,郎君快将大狗给我。”
刘易早已解下竹篓,听她说话,忙双手递上一只小狗。红红先是用手指沾了些碗中奶水,递到小狗嘴里让他吸吮,之后又用帕子沾了奶,裹在手上指上,递到它面前。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才将两只奶狗喂完。
等到刘易将两只狗放回竹篓中,他才算消停下来,转身给十三介绍:“这位是红红姑娘。”又转身对红红揖了一拜:“这位是舍弟十三。”
红红嘴角含笑:“十三弟。”
送走了红红,刘易瞧了瞧竹篓里睡得香甜的小狗,准备去楼下吃晚饭。
十三已经吃过,但他一肚子疑问,也跟着刘易下了楼。
十三一向知道刘易很讨陌生人喜爱,所以一路上若是有需要别人帮忙的事情,他大多是推刘易出面,但他没想到,刘易这次出去讨个羊奶,居然带回了一位风情万种的小娘子。
这个人的桃花运也太好了吧。
十三心里十分不舒服。
第31章 前尘旧事,糊涂纠缠半生4
刘易见十三跟着下楼,也显得很是欢快,抬手搭了他的肩膀:“我正好有事要和你谈。”
刘易做事一向慢条斯理,十三也不催,只坐在他对面静等着他说。
“红红姑娘是城中花枝馆的行首,前几日被姚副都头赎了身,等着过些天抬过去做侧室。多亏了她帮我跟邻居讨来了羊奶。”
十三心道:果然是好皮相得来的好处,只要刘易开口相求,纵使对方无力相助,也愿意再想办法替他解决问题。
刘易见十三面上神色暗淡,以为他看不起红红,忙解释道:“红红姑娘也是不得已入行,她本是城外一户农家的童养媳,不堪家人虐待才入瓦肆的。她还有个小妹妹要养,也是迫不得已。”
十三来听他说完,夹了口菜:“你倒是厉害,这半天不到,就把人家生平家事都打探清了。”
刘易却不接他的话茬,反而问道:“你可有心悦之人?”
十三筷子一顿,半片青菜卡在喉间,他赶忙喝了一大喝水才咽下,带着诧异问道:“莫不是你看上了红红姑娘了?你刚才不是说他过两天就要嫁人了吗?”
十三见刘易开口想说什么,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道:“我是不会帮你去抢亲的,先说好,我们出门在外,能少招惹的是非尽量少惹,那副都头更是官家人,你不想下辈子都在岭南吃虫子的话,离那些红红绿绿的小娘子们远一些。”
刘易苦笑,再不顾十三的阻拦括,插话道:“不说我,也不是红红姑娘,是想说和你跟红红姑娘的妹妹。”
十三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手还是在半空悬着:“我?”
刘易眨眨眼:“是你,所以问问你有没有心悦之人。”
十三似是受了冒犯,又似小孩子赌气般气冲冲地说:“没有!也不用!”
刘易见他这样,觉得好笑:“你不必害羞,男婚女嫁本是很平常的事情。明日红红会带他她妹妹一道来送羊奶,我们约好,若是你愿意,便一起吃个酒。”说罢,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道:“你放心,那位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
十三这个行当最忌讳动情,更不要说成家,他从未想过居然还会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听罢刘易这一番话,十三委实觉得荒诞,反驳他:“你怎么不自己娶?”
刘易似是叹了口气:“我的命数,不适合娶妻。”
“明日不要让她们来,我不见。”十三说完,便独自回房了。
刘易似乎也不想勉强,并没追来劝说。如此过了小半晚,直到过了三更,十三听见刘易出了房门,不一会儿,自己门前就传来了敲门声。
他开了门,见刘易一手抱着两只奶狗,一手举着油灯站在门口。
十三挑起一条眉毛,问道:“你不睡觉抱着狗溜达什么?”
刘易似是有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也不开口,就在门外呆站着。油灯的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看得十三的心也跟着明灭不定。他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刘易的情景,那人的侧脸也是在灯烛中摇摇晃晃。
忆及往事,十三有些发呆,直到刘易怯怯地说完“有事相求”四个字,他才想起来请人进屋。
刘易把油灯放在桌上,他晚上见两只小狗冻得瑟瑟发抖,自己怎么也暖不了它们,想着十三是习武之人,想必身上温度高些,于是想让十三照看一晚。
他把想法跟十三说了,十三伸手从刘易怀里掏出土黄色的那只,拿在手中打量,又斜着眼睛瞧了眼刘易:“你不是真想当狗妈妈吧。”说罢,又把另一只也拿到手上,“这种狗是养不活的。他们连奶都不会吃,你当真要每天喂个十几次吗?”
刘易见他虽嘴上说着丧气话,但已将两只小狗塞进怀里暖着,也不拆穿,只是轻轻地说:“可以活的,我也是这样被养大的。”
十三一时有没反应过来,一边拢自己的衣襟,一边用鼻子发问:“嗯?”
刘易清了下噪子,又耐心说了一遍:“我也是生下来就遭抛弃,被别人捡了养大的。”
十三笑道:“那怎么一样,你是人,它们是狗。若是它们和你一样,也应该是被狗妈妈捡走啊。”
刘易似是接受了“狗妈妈”这个揶揄,也不反驳,道了一声多谢,便想回房。十三心有不甘,喊住刘易:“将来无论是它们夭折,还是你无法将它们带在身边了,你们都会很难过的。”
刘易听他这么说,又坐回凳上,准备尽一尽做兄长的义务,为自家弟弟指导回人生。
在他眼中,世间万物都是有情感的,他受过抛弃和虐待,深知其中的痛苦,当别的生物面临这些痛苦的时候,总会让他于心不安,想要伸手做些什么。
而每一次这么做的时候,他都似乎帮助了曾经那个弱小动的自己,他也希望十三也可以多保护别人,让世间少些抛弃和孤独。
只是他的大道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十三堵了回去。“这世间就是这样,有人幸运有人倒霉,有长命狗,就有短命狗,你又不是老天爷,怎么管得过来?”
刘易心道:这小子大道理比我讲的还好。
待他要重新开口,又被十三抢了话:“我且问你,若是它俩有一日丢了或是死了,你伤不伤心。”
刘易自己的道理还没开口,就被对方接连抢了白,只好接他话头答:“自然是会伤心的。”
十三得了满意的答案,劲头更盛,继续劝道:“那你任他们自生自灭是伤心,救了也是伤心,左右不过要伤心,又何必白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