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你带我去瓦子里喝酒,”花竹不错眼珠地望着方池,“就是希望我想起那段往事,对吗?”
方池仍旧坐得笔直,他并未正面回答,只是说道:“你曾救过我的命。”
“那个小赖子就是你吧。”
方池不答反问:“上次你说你有个说话不利索的常随,你还记得吗?”
花竹的眼睛眯起来:“我应该记得吗?”
方池从房间角落里,拿出花竹存起来的酒,仰头喝了一大口。之后任花竹怎么追问,都只是喝酒,并不答话。
当晚花竹没能再问下去,他努力回想自己的童年往事,忽觉疲惫异常,草草洗漱过后,很早就上床睡觉。
方池留在房中收拾东西,花竹见他忙碌的身影,莫名有些心安,犹豫了几番,赶人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柔和的月光透过半开窗帘,斑驳地洒在床上,照亮了花竹沉睡的脸庞。方池借着酒劲,从花竹腕上摘下他终日戴着的银镯,戴在了自己手上。花竹的眉头微皱,但并未醒来。
银镯离手,花竹的梦境开始变化。那些早已遗忘的画面,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看到了自己年幼时的模样,那时的他只有七岁。
正是自己送盖头去常家的那一年。
盖头送过去半个月后,常家大小姐风光出嫁,田妈妈却被打发出府。
田妈妈离开常府那日,天气晴好,鱼池旁的柳树刚开始抽新芽,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离别的日子。
七岁的花竹帮田妈妈提着一个小包袱,送她到门口。他前天晚上大哭一场,现在紧紧攥着包袱皮,好像只要攥得足够用力,就可以晚些分离一样。
田妈妈泪眼婆娑地看了花竹一眼,该嘱咐的昨日早已说过,不能说的也一直无法告诉他。于是她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拉过花竹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了一阵,最终狠下心扯过包袱,坐上牛车走了。
花竹自是不舍,好在他自幼便习惯了与人分离。像是当初爹娘两人和离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带回了外家翁翁家里,再也见不到爹爹,也不许他再提起这个人。他那时心下悲痛又无可奈何,只能夜夜抱着娘掉泪,后来娘亲许是不耐烦了自己,不到半年便去了池州,他只能日日从田妈妈那里寻求一些安慰。
田妈妈本是花竹父亲的乳母,花竹出生后又一直照料花竹,对花家的忠心非同寻常。花竹父母和离后,她因为担心花竹,不顾花吟挽留,硬是跟到了常家。
常府招仆役,一向贵壮贱老,再加之花竹父亲这一层关系,故而整个府里都对田妈妈厌恶非常。
严管家是个惯会讨主子欢心的,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把田妈妈打发走,但无奈田妈妈谨言慎行,一直没能寻到什么由头,就这样让她陪了花竹近一年。
入冬以来,田妈妈腿疾复发,一直卧榻修养。严管家本以为这是个好机会,却无奈常家虽不是大户,常老爷却是个自视甚高、极好脸面的,生怕在街坊邻居中落下话头,于是一直没有赶田妈妈出门。现在拖到了开春,也算全了对田妈妈的仁义,竟没有跟花竹打一声招呼,就打发田妈妈回去了。
现在花竹身边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离开了,他除了把那人的包袱攥紧一些,却没有任何办法。
眼见牛车的最后一丝影子消失在街角,花竹终于泄了气。他双眼迷离地呆立在门口,花竹这两日哭尽了力气,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强撑到正午时分,终于咚地一声栽倒在地。
自从田妈妈走后,花竹房里便没了人照顾。
不过打他进府,就一直和表哥常云同住在常老夫妇的院子,偶尔表弟常阳也会一起来住,杂役仆人算是共用。
田妈妈走后,除了花竹偶尔多穿几天脏衣服之外,倒也看不出院子里有什么不同。
这样过了近月余,花竹虽然还是离别的情绪中,动不动会躲起来哭,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也开始慢慢和家里的孩子们玩到一处。
这天,整个常府都在给廊柱重上油衣,墙面也顺便用青石灰重新抹过,待到青石灰上了墙,常老爷又请了画工来绘图。
花竹和常阳这一群孩子们无事可做,都挤在院中打打闹闹跑来跑去,和漆柱画墙的雇人还有端桌抬凳的小厮混们在一起,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等到傍晚,常老爷叫所有孩子到自己房中听训,花竹看管家一路上眉头皱起,嘴角下拉,顿觉事情不妙。他迅速在心中回想一遍今日自己做过的事情,虽想不出什么错事,但心中却仍旧忐忑难安。
花竹走进院中,小心翼翼地站在表姐常月身后,他放缓呼吸,恨不得隐身在人群里。静待了一会儿,见众人皆无声响,花竹便又低着头斜睨了身前的常月一眼,看她也是耷拉着肩膀,缩着脖子,于是更加战战兢兢起来。
待到常老爷含怒的声音从头顶的方向传来时,花竹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你们看看这墙上的手印是谁的?”
花竹抬头顺着常老爷的手指看过去:墙中间半干的青石灰上,赫然一个清晰的手掌印,当当正正印在常老太供奉的佛龛下面。那个手掌印不大,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常老爷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叫来家里的孩子们问话。
看到这个手掌印,花竹心下一松:不是他,他没有扶过这面墙。
他站得直挺了些,却并未出声,想着等事主站出来承认,好了结了这场风波。如果他太快站出来否认,反而容易被人栽赃心虚,花竹在这种事情上吃过几次亏,于是只缓了缓僵硬的身子,不发一言。
可是过了好久,四个孩子中,没有一个人承认,都只是喃喃说着“不是我”,“不知道”之类的话,花竹也只能跟着摇头。
常老爷见他们这样,怒气更盛,板着脸训斥道:“是谁弄上去的?现在不承认的话,等下查出来是哪一个,我就要去请家法了。”
花竹听着心中一颤,见仍旧没有人回应,身体又开始发僵,他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这声音如此大,就好像是做贼心虚的表现一般,于是他立时不那么确信了:他不记得自己做过此事,但万一是他忘记了怎么办?万一是他当时玩儿得太忘我了,手印在墙上儿不自知怎么办?
花竹越想越心虚,几乎都要上前去承认是自己了,却又在心中保持着一份不甘的清明:他不记得自己做过,真的不记得,还是再等等看吧。
见还是没有人主动认错,常老爷气得说话都拔高了腔调:“好!都不承认是吧,你们就一个个把手伸上去,对比一下手印。”
听得这话,花竹觉得自己的两只手都抖了起来,又不敢低头看,生怕被人瞧出心虚。他紧盯着墙上的手印,想着万一它和自己的手掌重合要怎么办,到时候就算是罪加一等了吧,如果辩解说不是自己,会有人相信吗?
他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紧张和慌乱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身侧常云的额角已经滴下了两粒汗珠,自然也没能看到他忽然背到身后绞在一起的手。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那厢常云又下了几颗汗,众人仍旧约好了般一动不动,就连常老爷都不再催促。常老太见状走了过来,她瞧见众人神色,扯了帕子上前给常云揩了一把额头,对常老爷说:“等下要用晚饭了,让孩子们去洗涮下吧,明天漆工来了再补就是了。”
众人心下一松,又听见常老爷重重的一声闷哼,都如获大赦般回房去了。
隔了一日,常云身边的侍童被发卖了去,说是因为照顾小少爷不周。常云虽不是长孙,却是长房唯一嫡子,常家自然千娇万宠,加之他在这一辈中年纪最小,长辈也觉得多些爱护和照顾理所当然。于是走了一个侍童,又补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人专门给常云使唤,另一个则放在了院子里。
午饭时,常老太在席间跟众人说道:“昨日来了两个小厮,一个给了云儿,另一个就给花竹用吧,正好补了田妈妈的缺,你也不必每日思念了。”她停下来看了花竹一眼,又接着说道:“不过你们兄弟三人常在一起,下人们也理应相互照应着,那小厮就先放在院子里锻炼几日。今年花竹也入了学堂,可以学着自己做些事情了,我们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不必学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公子们。”
花竹听了这么一番话,心中酸涩,一口蒸饭梗在喉间。倒不是为了多一个或少一个使唤的人,而是常老太那句“补田妈妈的缺”伤了他的心。
就好像,一个对他那么重要的人,在这府中根本不值一提,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那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再在饭桌上随口提一句,她的位置就被人替走了。
花竹心中恨不得大喊大叫:“没有人能补田妈妈的缺!”
但他面上却不敢有任何不悦,反而依礼起身向祖父母道了谢。
一顿饭吃得煎熬,花竹回院便瞧见一个身着小厮服饰的少年束手站在连廊边,他身上的短褐大概是别人换下的,不仅大了一圈,袖口和肩肘处还打了几处不新不旧的补丁。
他瞧着脸生,显是新来的两人之一,若是给常云的人,府里即使不给新衣,但总不会让小少爷房里伺候的人穿破衣服。
那么这个套在大一号衣服里的厮儿想必是“派给自己”的那位了。
第66章 花竹生病,偶遇偷嘴小厮
花竹叹了口气,瞧见那小厮身边围了几个人,脚下是一桶打翻的水,心知又是厮役间相互为难的小技法。他也不说破,直了直腰杆走上前,朝着新来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其他人似是此刻才看到花竹,此起彼伏地唤了几声“少爷”,纷纷走开了。
常府虽然不大,也不是多显赫的人家,但是规矩极多。大约是常老爷一生仕运不济,下面的三个子女也都平平无奇,自觉在这皇城脚下无甚存在感,便总爱关上门,在礼节上摆些大门大户的排场。
在常府,无论是谁,见到辈分比自己大的,都要马上唤人,于是不大的府院里起起伏伏的“阿娘好”、“见过二哥”、“见过小娘子”,生生把三进的院落喊出了五进的热闹。
花竹不是常家人,自然没有常家的排行,于是下人们就只喊一声“少爷”。有时候花竹很感激常老爷这古板霸道的规矩,如若不是非要喊这一声“少爷”,家里这些飞蓬随风的厮役们,估计只会当府里没有他这号人。
花竹还在想着,面前那人回了话:“一醉。”
花竹一愣,府里小厮大多都是姓后面一个排行,像什么“黄大郎”、“张小乙”之类的,这里光是“小丙哥”就有两位,好在一位姓曹,一位姓季,不然真能把人搞昏头。
女使们更是连排行都无,都是“赵丫头”、“王丫头”地叫,若是姓氏相同了,两人便按照年岁分别叫做“赵大丫头”和“赵小丫头”。
听闻此人居然有名字,花竹好奇心起,接着问道:“姓什么?”
不料那人却答道:“没……没有姓。”
他说话不仅结巴,还有些含糊,要人十分认真地听,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那你识字?”花竹继续问道。
“不……不。”
花竹满腹疑团:一般若是本人有个正经名字,必是多少识字的,不然弄个名字,自己都认不得写不出,又有什么用呢?而且人家都是有姓无名,这位倒是不走寻常套路,是个有名无姓之人。
待要再问,便听得那位季姓小丙哥的声音传来:“一最!”,然后他从院子门口探进头,身子却不进来,对着“一最”眨眨眼:“再不来,菜汤都没了。”
一醉看了眼花竹,对他点头行礼,拾起地上的木桶匆匆走了。
花竹在常府本就没什么威严,早已习惯了下面的人对他敷衍,也没觉得冒犯,只是兀自在心里琢磨起世人的姓名来。
他见过的有姓无名之人大多是因为祖辈没读过书、或是家中孩子太多,即使给每个娃娃取了名字最后也落得混乱不清,索性大郎二郎,小乙小丙地叫。等到出了门再加上姓氏,便可以在攘来熙往的市井中用一辈子。若是两家姓氏一样,那便是本家,两人称兄道弟,正好为自己多一份助力。
但是这“一最”确实蹊跷,既然肯给孩子起个名字,又是这么大的口气,那多是家底不错的人家,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姓氏呢?
更何况,随便取个姓氏便可在这芸芸众生中多出几个便宜亲戚,哪怕未曾相识,同姓之人也总有些天然亲近,说话办事自然好通融一些。
可这个人偏偏没有姓。
***
如此过了几天,这日花竹在学堂里便觉不适,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他脸上,直晃得人发昏。好不容易挨到放学,花竹一路头重脚轻走回家,仍是觉得头晕脑涨。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一面担心自己怕不是害了什么怪病快要死了,一面又觉得似乎没什么事情。他之前从未有过如此体验,也不敢贸贸然叫人,怕本是小事又无端给别人添了麻烦,惹人生厌,也怕是自己大惊小怪,给他人徒增笑料与谈资。
于是索性躺在床上和衣睡了。
这一睡便从下午一直到了晚饭,期间秋姨来叫人,花竹恹恹地,迷迷糊糊应付了几句,说是不去吃了。常家众人习惯了他在饭桌上缺席,也无人再问,等花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
他在昏昏沉沉中梦到了田妈妈。
梦中田妈妈瘦了很多,干瘪的双手上布满了斑点,皮肤松松垮垮垂下来。她坐在旧时花家的那张榻上,跟对面坐着的花家管事说想吃胡饼喝热水。
花竹久逢故人,心中酸涩极了,唤了一声田妈妈想要上前,却不知被谁拉了一把,场景一下子转到了常府房内。他被常家人团团围着,却只一心想给田妈妈送热水和胡饼,可身周的众人拦住他,七嘴八舌地说道:“花竹,你这衣服穿得不对,要穿好衣服才可去见人。”
“哎呀,你这幞头折错啦,快快摘下来。”
花竹惦念着田妈妈,也不管为何在这梦境中,自己一个七岁的小童要戴幞头,只是耐着性子飞速换衣服。
他脑海中清晰地回现着田妈妈苍老憔悴的样子,又不敢相信,跟了自己那么多年的老妈妈,如今连喝一口热水都要讨吗?他一连换了几身衣服,众人却仍说不对,急得他扯了凉衫。
梦里被困于常府的花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老妈妈饥渴而死,躺进了灵堂。
然后他终于穿对了衣服——他穿上了爷爷去世时那件白孝,匆匆出了常府。
梦中前脚刚踏出常府,花竹便猛地惊醒。
此时屋内屋外没有任何灯光,只有月色朦朦胧胧地从窗户透进来。常老太一向节俭,每到月圆这几日,府里便不再点灯,只留大门口外两盏灯笼。
花竹就这样静静躺了半刻钟,他整个人浸入这从梦中绵延出的悲伤里,像是站在海边,任由悲痛的海浪一阵一阵敲击着他的胸膛,一直等到浪潮渐小,他才起身看了看对面的床榻:房内除了他再无一人,想是常阳今晚又去常老爷和常老太的屋子里就寝。
花竹独自一人惯了,也没点灯。他头昏脑沉,披了件直裰准备去院子里醒醒脑。
初夏的深夜还很凉,花竹被外面的冷风吹了一激灵,抬头就看到桂花树下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那树不高,遮不住人,一下就被他瞧见了。
花竹低喝:“何人?”
一醉正躲在院子里啃小丙哥塞给他的半块蒸饼,忽看到一个人推门而出,那个人发色极黑,一双眼睛雾霭朦胧,里面似是盛满了忧郁的夜色。
他入府时日不长,各房的主子刚刚认全乎,看那间屋子里出来的不是常阳,心下便明白这位是初来那日给自己解围的“花猪”少爷了。
他连忙把饼揣进胸口,低低应了声:“小……小底……一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