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并未认出任何人。他看向志愿者的方向,是因为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察觉队伍中有年轻的半丧尸人和地底人,这位建筑师的眉毛微妙地挑了挑。
消防检查很快开始。领导们堵在场馆中,把领头的汤乐人包围在中央。汤乐人今日神情十分严肃,因昨日有人在网上爆料,称“星桥”提供给地底人的卫生间,比设计图纸上的数量整整少了50%。这爆料一夜间引起轩然大波,且无法溯源发布IP,汤乐人为此十分生气。
他今日不得不看得更仔细认真。原本只在星桥安排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最后增加到了三个小时。
结束东桥墩的检查后,一行人沿着桥型通道,往西桥墩走去。桥型通道十分漫长,汤乐人在烈日下走得大汗淋漓,暗骂招待的人不懂做事。六哥适时上前,递给他纸巾与小风扇。汤乐人拿着纸巾与风扇,跟随前来的记者和宣传人员立刻冲上来拍照。
汤乐人很喜欢这种照片,既显得他接地气,又没有架子。手中的小电扇还印着论坛LOGO,挺醒目。他对六哥点点头,六哥便紧跟在他身边,为他介绍场馆的设计细节。
主持整个建筑设计团队的人,正是六哥的导师兼老丈人,但今日他晨起时心脏忽然不适,六哥便只能代替他,担当起为汤乐人解说一切的重任。
走到西场馆后,汤乐人的衬衫已经湿透。六哥建议他换件衣服,随从立刻拿出替换的衬衫,六哥便引着汤乐人往一个房间去:“这里是我们的贵宾更衣室……”
随从要跟上,汤乐人却示意他停步。跟六哥走进宽敞的更衣室之后,汤乐人开门见山:“你岳父情况怎样?”
问完老人家,汤乐人不经意又问起隋司的情况。
汤乐人正是断代史的重要线人。二十多年前,他和谭月阳在工作中相识,之后谭月阳带着罗清晨来见他,他被罗清晨嵌入了“当断代史求助的时候,要尽量帮助断代史”的理念。随着时间更迭,这个理念渐渐地不再清晰和有力,但汤乐人仍旧在关键时刻,给予断代史不少必要的协助。
像他这样的人,特管委里还有几个。他同时也知道六哥是隋司的人,才会放心地跟六哥走到这个房间里。
但问完,却听不到六哥回答。汤乐人正要回头,整个人忽然猛地往后一倒。六哥从后面勒紧了汤乐人的脖子,击打他的后颈,汤乐人立刻失去意识,沉重地倒下。
六哥勒晕了汤乐人后,迅速抠开地板角落的暗门,把汤乐人拖到地下。地下是一个狭窄的水泥房间,没有装修过,十分粗糙,他半拖半抱,带着汤乐人从唯一的出口离开,走入了还未修缮的水泥通道中。
水泥通道阴冷而沉闷,弥漫着一股湿冷的霉味,藤蔓般的裂纹裸露在粗糙墙壁上。接近地面的地方,夜光的小灯勉强照亮地面。昏迷的汤乐人很重,六哥走得气喘吁吁。这安静的通道里,任何响声都会被放大。汤乐人的脚后跟在地上摩擦出轻微的沙沙声,偶尔碰到墙边的小石块,那声音会让六哥心脏剧跳。
汤乐人突然微弱地呻吟,眼皮抖动着,仿佛要苏醒。六哥停下来调整姿势,就在这片刻的停顿中,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有几道人影。
六哥吓得心脏几乎停跳。饶是他胆子颇大,此时也不得不冷汗直冒。那几个人影站在通道的阴暗处,像石头一样,不知潜伏了多久。六哥粗重的呼吸和喘气声在通道中回荡,紧接着,他忽然意识到情况比他预想的糟糕得多--那些不是石头,是静静等候他的地底人。
六哥一把抱起汤乐人,往来时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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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桥之所以重要,一是因为它即将举办国际特殊人类论坛,这是一桩意义非凡的大事,而且是第一次在国内举行,特管委万分重视;二是在论坛结束之后,还有一个重大赛事在这里举行:国际特殊人类技能大赛,选定星桥作为之后每一年的固定举办地点。
连同星桥在内,周围的几个运动场馆,都将成为世界瞩目之地。
因此,星桥在设计之初,就为世界上几大特殊人类种族之一的地底人预留了十分宽敞的活动、比赛场地,全部位于地下。这些空间目前已经设计和装修完毕,但尚未开放。
向云来和隋郁讨论六哥与星桥的时候,俩人都确定一点:星桥是六哥最重要的作品,他不可能接受“炸毁星桥”这个方案。那么在不违背任东阳、断代史命令的前提下,“用某些事情要挟特管委释放罪犯”中,“某些事情”的实施方式,可能会改变。
两人联系了雷迟和蔡易。当天晚上,这两人便赶到安全屋。从雷迟口中得知三天后汤乐人也会在星桥露面后,隋郁打了个响指:“就是他。”
挟持特管委的委员长,以此交换特殊罪犯,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了。而且发生这样的犯罪事件后,星桥本身将更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它注定会跟它的建筑设计师一起,名留史册。
这正是六哥追求的。
四人很快达成一致的意见,唯独在一件事上产生了分歧:是否应该告诉汤乐人,他即将有危险?
雷迟想说,因为危机办刑侦科的人全程负责保护汤乐人,他不想节外生枝,连累部门和同事。
蔡易却坚决反对。汤乐人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物,如果知道自己是他人猎物,他一定会退缩,也必定会流露出紧张与恐慌。六哥一旦发现不妥,可能会放弃计划。
当时聊到这里,向云来忽然愣住了:“等等,你们不打算提前阻止六哥的计划?你们是……要钓鱼?可是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可是人命。”
雷迟和蔡易神色镇定。“不能破坏六哥的计划。”雷迟说,“他是隋司的人,同时也跟任东阳有关联。我们认为,他极有可能还有其他的帮手。这是一次引出六哥和六哥同伙,瓮中捉鳖的好机会。”
危机办目前对断代史和任东阳的调查陷入一个尴尬局面。隋郁愿意透露情报,但总是挤一点说一点,声称向云来一日不得自由,他就不可能完全信任危机办。可向云来能否脱离监管,是汤乐人说了算。汤乐人至今还不知道隋郁已经倒戈,他们又怎可能从汤乐人手中拿到许可。
而任东阳,虽然被关押在危机办里头,但是无论如何审讯都拒绝开口。他二十多年来始终拒绝任何人进入自己的海域,如今海域恢复正常,防波堤更是坚固得令人震惊,就连秦戈也无法在他不愿意的情况下强行入侵。
蔡易和雷迟都痛恨这种被动局面。因此,他们不愿意放弃六哥这条重要线索。
雷迟做了两套保卫方案,一套给汤乐人过目,是明面上的保护他的计划,一套则暗中实施:他们通宵不眠,彻底检查了星桥的所有设计图纸和建筑方案,终于在地下找到12个可疑的空置房间。这些房间都有通往正常活动区的通道,可以转移人,在地面被严密监管起来的时候。六哥利用这些通道的可能性非常大。
12个房间外头都安排了埋伏人员,大多数都是地底人,雷迟的心腹。
六哥没料到这里会有不速之客。他抱着着昏迷的汤乐人在狭窄的地下通道里狂奔,水泥墙间全是他疯狂的脚步声。
有人追了上来,伸手抓向六哥的肩膀。
六哥迅速一闪,将汤乐人拖到身后,用力踹向袭击者的膝盖。能如此灵活移动的地底人,关节和肢体都还未岩化,六哥这一脚很重,对方痛呼着连退几步。六哥扶起汤乐人继续往前奔去。刚跑出没多远,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忽然多了、重了。
可恨的地底人,垃圾一样的地底人,他最讨厌的种族之一,竟然对他如此穷追不舍。一道黑影朝六哥扑来。这一次,恼怒的六哥抄起地上一块碎砖,回头狠狠拍向对方的面门!那地底人被击中,大声惨叫,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竟然还伸长了,要去抓六哥。
“别让他跑上去!”地底人大吼,“就在这里弄死他!”
“我□□祖宗!”六哥嘶声大吼,第二块砖头砸到了地底人的脑门上。虽然地面也同样危险,但他决不能留在地下,这些地底人并非善茬。趁着对方倒下的空隙,六哥拖着汤乐人冲进了水泥房间。他关紧了门,用室内的水泥袋子堵住门口。来不及细想,他冲向房间天花板的暗门,先花九牛二虎之力把一路颠簸着渐渐苏醒的汤乐人推上去,随即自己也拼尽全力,从密道入口跳了上去。
他两只手撑着地面,下半身还未完全跃上来,已经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站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
志愿者的衣服,志愿者的帽子。他不认得这人。
那年轻人冲他笑了笑,拉下脸上的黑口罩。清秀的脸庞上,嘴巴周围如狰狞虫痕一般的伤疤,瞬间唤回了六哥的记忆。
“你是——”
话音未落,半丧尸人身后的门忽然被人踹开。纷杂的人群涌了进来,六哥猛地翻身跳上地面,指着蔡羽大吼:“这个人要杀汤委员长!”
不等蔡羽反应过来,人群如黑色潮水扑到他身上。
第148章
然而,扑向蔡羽的人是为了把他和六哥分开。有人把他压在地上,不让他乱动,而其他的人则冲向六哥。正在地上蠕动的汤乐人被拉走了,六哥被危机办的人团团包围。
在他身后,地底人从暗门里钻了出来。“要抓住你,就得把你留在地面上。”为首的地底人声音低沉,“地下通道太窄了,我们不好活动。”
六哥面如死灰。
危机班正在各个出口排查可疑人员,随后果然在出口F和地下出口A6找到了两辆货柜车,里头正是待命的同伙。抓捕就在场馆内部进行,所有人的通讯设备都被屏蔽,无法相互联络。给六哥拷上手铐之后,众人便押着他,同时拎起蔡羽,走出这间更衣室。
在跨出更衣室的瞬间,蔡羽左腕忽然一抖,硬生生从手铐中脱出!他右手仍戴着手铐,但已经能够活动,立刻扑向前方的六哥。
手心一点寒光,是一把三寸长的小刀。
他动作迅速,然而周围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有人抽出警棍,还有人亮出了枪。蔡羽什么都顾不得,拼命伸长了手。只要把刀扎进六哥的脑袋,只要……
他眼前忽然掠过一个巨大影子,紧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
有人用打着石膏的双臂环抱着他,扑打翅膀,原地升空。
他听见何肆月用冷淡的声音对其余人说:“这个人我来处理。”
“何肆月!”有人怒吼,“你怎么进来了!你是守外面的,把这个人放下!”
何肆月飞得更高了:“我会接受处罚,但这个人我不会放开。”他已经升到西场馆内部的最高处,远远地离开了周围人,“除非你们对我开枪。”
他们不可能对羽天子开枪,尤其是珍贵的、能飞行的羽天子。蔡羽不敢挣扎,他们离地已经有十几米高,掉下去必死无疑。而且何肆月的手还没有痊愈,蔡羽即便很轻,也让羽天子双臂颤抖。
“抱着我。”何肆月说,“我的手快不行了。”
蔡羽连忙按照他的话做。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何肆月说,“危机办的人是不能轻易持枪的。你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们能够拿枪吗?你知道在这里闹事的后果会有多严重吗?”
蔡羽的心脏正剧烈跳动着。这是何肆月第一次带他飞起来。他跟何肆月结识后,会想象对方带他腾空的场景,也曾开玩笑般对何肆月说过。但何肆月从来不肯,因为不愿意用羽天子的能力来取乐。
第一次和何肆月一同起飞,偏偏是这个时刻。
他双臂环抱着何肆月的脖子,真个人像生长在何肆月身上一样。悔恨、无奈和许多复杂的感情让他无法开口,只能把头埋在何肆月肩上。
何肆月的双手不那么吃力了,他用手臂托着蔡羽的臀部,好让彼此的姿势都舒服一些。“太胡闹了,蔡羽。”他低声说,“你为什么要对付那个哨兵?”他一时等不到蔡羽答复,继续说,“你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情,会让我在落地之后遭受怎样的调查和处罚吗?我希望你冒险,或是做任何大事之前,都先跟我沟通。我可以帮你的,是不是?”
何肆月很少说这么多的话。两人相处,总是蔡羽讲得多,他听得多。
何肆月又问:“是我不值得你信任吗?”
蔡羽终于断断续续地说了。他告诉过何肆月自己遭遇过什么,因此一提起六哥和霰弹枪,何肆月就懂了。
何肆月环顾四周,意外发现头顶一扇天窗的玻璃布满细微的裂纹。他默默记忆那天窗位置,带着蔡羽缓慢降落,轻声说:“不要杀人。”
这不是命令,更像一种哀求。“不要杀人。”他的声音放得更低了,几乎是耳语,“那个人,我来解决。”
蔡羽抬头看他,两个人目光靠得太近,最后是何肆月自己先扭过头去。他们终于落地,何肆月抓着蔡羽的右手腕,以防止他被谁又拖拽了去。然而没人理会蔡羽,地上仍旧一片混乱。蔡羽制造的风波让六哥挣脱了钳制,朝着门口狂奔。他的精神体是一头灰熊,正从他身上呼啸着腾起,冲向守着门口的两个哨兵。
隋郁作为特殊人类论坛组建委员会的成员之一,更是场馆的投资商代表之一,自然也出现在今日的检查中。他行动一直低调,此时六哥跑过他的身边,灰熊疾冲而去,他的银狐跃出,瞬间化作一张布满尖刺的网,朝灰熊和六哥兜头罩下!
在场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能够化作武器的精神体。那锐利的尖刺眼看就要扎到灰熊身上,灰熊忽然砰地消失,随即,有两个人从人群中窜出,拖着六哥迅速躲开了隋郁的攻击。
“抓住他们!”
这两位显然是隐藏更深的同伙。他俩和六哥朝另一个守卫力量薄弱的出口奔去。一时间,场馆里全是狂奔的精神体。蔡羽跟何肆月都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感到奇异的风声与气息在空气里混乱地冲撞。
“你不去帮忙吗?”蔡羽问。
何肆月牵着他去找人拿钥匙,打开他的手铐后,把自己和他铐在了一起:“先看住你吧……”他忽然顿住,猛地拔腿往一旁奔去。蔡羽被他拖得踉跄,何肆月正要腾飞,却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一个蔡羽,刚起飞,立刻连同蔡羽一起摔在地上。
“哈雷尔!”何肆月声嘶力竭地大吼。
他注视的地方,一个张开苍白骨翅的吸血鬼,正提着昏迷的汤乐人朝高处的玻璃飞去!
六哥制造的混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没有人看到哈雷尔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看护汤乐人的几个随从倒在血泊里。血族击穿高处早已布满裂缝的玻璃,和汤乐人钻了出去。
隋郁迅速回头,刺网化作银狐,与他一同跑出场馆。场馆外,雷迟化作半人半狼的形状,高声吼叫。天空中,负责守备的无人机从桥面起飞。危机办布设好的保卫人员从各处涌出。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六哥的同伙会选择从天空逃跑。
哈雷尔和邢天意一场鏖战,受了重伤,那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恢复的伤势,隋郁心中不禁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哈雷尔逃出西场馆,像拎一包米一样提着汤乐人。桥面上密密麻麻都是无人机,呈包围之势,他骤然降低,从桥型通道下方掠过。似乎是因为受伤以及提着一个人,他飞得很低,很慢,足够身后的追兵紧追不舍。
场馆外的道路已经封锁,雷迟立刻向在特管委坐镇的蔡易报告情况,请求调出更多的帮手。因为在哈雷尔消失的方向,他们发现了许多血族活动的踪迹。这些只遵从哈雷尔命令、只跟随哈雷尔行动的吸血鬼,虽不能飞,但动作迅疾,下手狠辣,不持枪的普通保卫人员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一场追击战在路面展开。隋郁开着车子疾驰。他看见汤乐人耷拉着脑袋,手脚在风中无力地摇晃,心头一凛:已经死了?
四面八方,更多的车子和人手赶了过来。现场唯一能飞的何肆月解开了手铐,即便双手无法活动,也迅速赶了过来。他用最快的速度接近哈雷尔,大吼:“把人放下!你怎么可能逃出去?天上地下,都是我们的人!”
哈雷尔回头,似乎看到了何肆月和何肆月身后密密麻麻的无人机,但他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这些无人机的飞行速度比何肆月还要快,眼看就要追上哈雷尔。面容苍白的血族忽然冲何肆月咧嘴一笑。
“谢谢你,肆月。”他无尽温柔地说,“多亏有你,我的任务完成了。”
何肆月一愣,脑中忽然雪亮:“你在说什么?!你污蔑……”
哈雷尔长笑,双手松开。
汤乐人从高空坠落!
何肆月如旋风般疾飞,但他打着石膏的双手不可能承受这样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和急坠的冲势。他抓不住汤乐人,手指咔的几声脆响。
汤乐人像一颗炮弹,击穿了护城河的河面。
一直在地上紧随的危机办车辆急急停下。两个海童从车上跳下,拖去衣物,脸颊、颈脖和胸前的鳃不断张合。他们跳进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