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五岁时,还是初中生的罗清晨在河堤上碰到了一场斗殴。几个混混围着一个男的踢打、要钱,罗清晨走近时听见为首的那人说“我是哨兵,我能让我的精神体咬死你”。她强行入侵对方的海域,嵌入新的信念,解救了那个年轻人。对方向她道谢,问她名字。她那时候还叫“向清晨”,见对方清秀有礼,便没有太大的戒心。
那个人就是当时在远星社中活动的谭月阳。
不久后,与父亲同族的另一个向姓男人和母亲好上了。两人饱受亲族非议,决定一同离家做生意。男人带上自己的儿子,母亲带上罗清晨,在一个冬夜离开故乡,在新的城市扎根、结婚。结婚时那男人说,这样多好,都不用改姓,清晨也算是我的孩子。母亲却惴惴起来:她带罗清晨去改了姓氏,让女儿随自己姓。
这仿佛是一种确证:她是我的孩子,与你无关。
继父和哥哥对她不好不坏,客气生疏。母亲却因为生意和新的婚姻,骤然地冷落了她。罗清晨的家长会没人去开,报高中志愿时被继父问:你还要读?他们开的饭馆生意日渐红火,罗清晨时常去帮忙,成绩也因此一落千丈。
她难以融入新家庭,妈妈却跟继父、继兄关系很好。
她的母亲是一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女人,做生意更是左右逢源,俨然成了一家之主。也正因为她能干,丈夫和儿子过上了富庶的生活,他们很尊重和喜爱她。
但罗清晨要的不是钱,是爱。她是一个青春期的少女,羞于谈论它,又别别扭扭地渴望它。哥哥考上不错的大学,母亲在饭桌上举杯说“我们家孩子终于有出息了”,罗清晨觉得自己才是那热闹包厢里的异类。母亲说女孩不能有太多钱,会学坏,十分严格地限制她的消费。她连买卫生巾的钱都要逐个月逐个月问母亲要,20块,5块,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乞丐。
为什么呢?特意改名字,宣示所有权。但又并不关注她、疼惜她。罗清晨不能明白。她有时候听到继父说“清晨长得不像你”,母亲会点头,低声说“像那个男人”。答案仿佛就藏在这些短暂的语句里。
罗清晨读懂了,但不想承认。
她结识了社会上的朋友,开始夜不归宿。和谭月阳也正好是那时候重逢的。对方不再是被混混殴打的落魄男人,出手阔绰,对她更是呵护备至。她说什么谭月阳都耐心地听,做什么谭月阳都愿意陪伴。她在一个醒来的清晨告诉谭月阳自己的特殊能力,谭月阳愣住了,停顿片刻才忽然紧紧抱住她,叮嘱: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你太特别了,清晨。你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女孩儿。谭月阳吻她,探索她,同时可怜巴巴地乞求她: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真害怕。
罗清晨十分惊奇。在家里是个透明人,在学校被老师同学厌弃,但在谭月阳这里,她熠熠生光,像宝石一样独特。
“所以我离不开他。”罗清晨说,“我当时离不开他。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是吗?”
向云来:“嗯。”
他实在说不出话。眼前的罗清晨,和如今的向云来差不多年纪。她的生命永恒定格,而向云来对她最后的印象,是在幼儿园门口自己大喊“你不要来接我了,我不喜欢你”的时候,罗清晨回头看他的那一眼。
他很想回到罗清晨年幼的时候,以家人的身份,站在她面前遮挡风雨。
“看到你好开心哟。”罗清晨说的话里带上故乡的方言,她开始讲述带向云来回国之后发生的事情。
她在加拿大向大使馆求助之后,才知道国内的特管委一直在寻找自己。回国之后,在机场迎接她的也是特管委的人,精神调剂师和他的潜伴。那个调剂师告诉罗清晨,自己也有特殊的巡弋天赋,而且这种天赋绝对会令人痛苦。他希望罗清晨乖一些,不要让他动用自己的技能。
罗清晨说:那就试试是你快一点,还是我快一点。
对方坐在驾驶座上,汽车正在路面飞驰。罗清晨本可以入侵,但她想到怀中的孩子,伊特鲁里亚鼩鼱在车子里复制出十几个,团团围住那个调剂师,没有动作。
坐在罗清晨身边的那位潜伴淡淡说:很明智。
罗清晨厉声道:你也别妄想入侵我的……
“我没想过入侵你的。”红灯间隙,那位调剂师回头看他,无感情的目光从她脸上,落到怀中的婴儿身上。“我会入侵,和切割他的海域。”他说,“罗清晨,乖一点。否则我说到做到。”
罗清晨顿时僵住了。
从此,她开始了被监视的生活。
他们询问她曾在国内做过什么,比如谭月阳带她去见过什么人,让她在谁的海域里嵌入过理念,还有在加拿大的时候做过什么,为什么跑回来。罗清晨当然不愿意和盘托出。她意识到如果自己全都坦白,绝不可能有安稳日子。
无论问什么,她都答不知道,在谎言中掺杂一些真话。她渐渐察觉,特管委在追查的似乎并不是谭月阳背后那个已经覆灭的警铃协会,而是断代史。而与断代史相关的事情,她确实知之甚少。
而因为带着一个向云来,她还受到了一些善待。特管委为她找到了住所,向云来生病住院时,熟悉罗清晨的人还会到医院来探望,甚至有好几次,那个调剂师和他的潜伴代替疲累不堪的她在病床前陪夜。
罗清晨在独自照顾孩子的过程里,理解了母亲的艰难。但她不原谅她。即便在最苦最难的日子里,她也没有迁怒过向云来。她从不认为向云来是属于谭月阳的。这个从她腹中诞生的孩子,确确实实,是仅与她相关的小小生命。
她不清楚谭月阳何时回国,但谭月阳总有门路,终于辗转找上门。那天也巧,向云来正病着,十分虚弱,医生说他出生后颠沛流离,时时惊恐,这病难好。罗清晨愁得披头散发,开门见到谭月阳,正要把人赶出去,向云来在房间里哭了。两人奔到房间,向云来正在呕吐。罗清晨抱着向云来冲出房间时,谭月阳下意识地让了让。他脸上的嫌弃难以掩饰,最终也并未跟着到医院去。
之后谭月阳便很少露面,偶尔会给一点钱。罗清晨很想当一个清高的、彻底与他切割的母亲,但向云来的药费实在不便宜。谭月阳对这个孩子和她都没有什么感情,只有每年向云来生日,他才会露面,给钱,带一个楼下蛋糕铺买的廉价小蛋糕,听向云来喊一声“爸爸”。
爸爸。爸爸。向云来喊得毫无感情,谭月阳与罗清晨都别扭万分。
“这么说来,他给抚养费还是挺慷慨的?”向云来问。
“算不上慷慨,但至少我问他,他就会给。他也知道我开口的时候,总是没门路了。他不问我用来做什么,也不问你怎样了,我发个信息过去,他回个信息来,第二天就会给我打一两千块。”罗清晨说,“我跟他开口,一年顶天了也就两次。”
向云来一岁多,罗清晨找到了在家里可以干的手工活儿。向云来两岁时,罗清晨把他送到社区的托儿班,终于出门正式工作。日子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好起来的。向云来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罗清晨从餐厅服务员一路干到分店店长,整个人容光焕发。
“你那时候,为什么还要去找他要钱呢?”向云来问,“我记得家里当时还过得去。”
如果罗清晨不去,她现在一定还能跟向云来一起生活。向云来心中生出无穷伤感和懊恼。
“我不是去找谭月阳要钱的。”罗清晨说,“是他联系我,说断代史里有人想见我。”
这跟向云来多年来听到的事情完全相反!
“谁?谁想见你?”他忙问。
“我没见过的人。”罗清晨在自己额前比划,“谭月阳说是断代史的十二宫……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总之是十二宫之一,一个独角兽,额头长角的。”
这事实带来的震动差点让向云来退离自己的海域。海域因为他的惊愕而不住动荡,他努力让自己冷静:“是如猊吗?”
“我不清楚那个人是谁,小云。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见到他。”罗清晨叹气,“谭月阳一说是断代史的人,我就想起,特管委一直监视我和你,就是为了找到谭月阳和断代史的消息。谭月阳他们肯定已经发现了,但断代史的什么……十二宫,说不定他们不知道呢?”
向云来明白了,声音随之颤抖:“你去见他,是想打听这个独角兽和断代史的事儿?”
罗清晨:“对。”
向云来喊了出来:“为什么啊!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怎么……你怎么一直都是这种冲动性格……”他想起自己和罗清晨在性格的底色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依恃自己的能力,随意干扰他人,冲动而不计后果。
罗清晨看着他:“我以为帮特管委打听到断代史那些人的事情,就能让特管委放松对我们的监视嘛。”她说着,语气低落下去,有点儿哀求和歉意了,“你以后要上学,你会长大,也会发现一切的。我要怎么跟你解释,你的不自由都是因为我呢?”
向云来重新坐回她身边:“对不起,我不是怪你。告诉我吧,你去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不会再一惊一乍了。”
然而罗清晨接下来说的话,还是令向云来大为震惊。
第153章
谭月阳的电话来得很突然。过去总是罗清晨主动联系谭月阳,谭月阳从不会询问罗清晨任何事情。
那时候他利用国内的人脉开始做生意,生意似乎还跟特殊人类相关。正是特殊人类权益开始受到重视的时候,谭月阳依靠特管委里头的线人,足以洗清自己,站稳脚跟。
他不想跟罗清晨扯上关系,罗清晨对他也无任何兴趣。
那日谭月阳在电话里异常亲切,先问她如何,再问孩子如何。罗清晨反问:别装了,你还记得他几岁吗?谭月阳沉默几秒,岔开话题:你有空吗?有一个特别的朋友想见见你。
一个来自欧洲的特殊人类,银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睛。在谭月阳的讲述中,他是一个额头上长角的独角兽人。但谭月阳发来的照片却与描述不同:赤身坐在花园中晒太阳的青年有一头几乎拖曳到绿色草坪上的银亮长发,但没有角。
“很快就有了。”谭月阳这样说,“只需要动一个小手术。”
或许是因为罗清晨与他都了解断代史在地下世界里经营着人口市场,谭月阳毫不讳言:这样的独角兽世界上还有好几个,都是断代史制造出来的。这一个寿命最长,最聪明,最懂得如何融入人类世界并且左右逢源。以往安在他头上的都是假角,但断代史决定为他移植一只真正的、独角兽的角。
罗清晨说,世界上没有独角兽。
谭月阳说,但是有其他的独角兽人。他想了想更正:脑子没那么有用的独角兽人,为同类贡献身体的其他部位,是很正常的事情。
断代史早就在培育可以做这种特殊手术的人才,他们在内部统一称他们为“整形医生”。罗清晨在加拿大时就听贝沙说过,血族之中有相当出色的“医生”,当然,其他种族也有不少。这些医生分布在世界各地,尤其是三大特殊人类聚居区之中,不断地为断代史敛财,以及为制造新特殊人类的伟大事业贡献材料。
谭月阳说,“材料”是很多的。
看着身边还未睡醒的向云来,罗清晨不得不悚然。她在那一刻下定决心,自己去接触谭月阳和神秘的独角兽人。无论是怎样的情报,她都要竭尽全力挖出来,告诉特管委……不,告诉那些带着疲倦脸色到医院为她分担劳累的,算不得朋友的“朋友”们,比如那位脾气不太好的调剂师和他的潜伴。
但,她忽然联系不上那个调剂师了。
那个调剂师时常要执行机密任务,罗清晨不以为奇,只好用别的方式留下讯息,等待对方查看。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谭月阳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
因罗清晨每次要钱都会添加许多虚假的抱怨,比如特管委监视太狠,她打不了工,好恨;比如社区的特殊人类协调员太凶,时常骂她,还不让孩子上托儿班,她也好恨。她总是发这些凶恶的牢骚,信息中加一些错乱的字词和标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神智不太正常的女人,好彻底断绝谭月阳和她见面的想法。方法是奏效的,谭月阳回复很快,又很嫌弃:好了好了,明天就打钱,你冷静点。--过往的刻意经营,让谭月阳确信罗清晨现在对特管委和周围的人们充满恶意。他也因此认为罗清晨不会向他人求助,更不会泄露这些原本就跟她有关的重要信息。
罗清晨从他口中套出了不少事情。
那个独角兽人来到中国,是专程到王都区寻找一个可以为他安装角的整形医生。对方是血族,女性,排斥男性,如非必要绝不给男性动手术。独角兽人打算亲自来见她,尝试说服她。
罗清晨从谭月阳口中听到了许多与王都区相关的事情。那个危险但自由的地方,那个可以隐匿一生而不必担心被仇敌发现的地方。
罗清晨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见我?你如果不肯告诉我原因,我可就不去了啊。
谭月阳答,我跟他说过你的特殊能力。
罗清晨又问,我是向导,他是兽人,我们没有关联。
谭月阳又答,但他就是感兴趣,没有办法。他是一个非常好学而且对许多事务充满兴趣……说到这里,谭月阳深吸一口气,那种客气的、虚伪的口吻消失了,咬着牙说:“真他妈烦,我也不想接待这个断代史的人,你到底来不来!”
罗清晨当然去。她出发之前检查了身上的微型摄影机和录音装置,一个别在领口的胸针上,一个藏在辫子的头花里。
临走之前,她忽然感到不安。她回到床边亲吻熟睡的向云来,动了一个念头。
她以往“嵌入”他人海域,完全是为了控制别人为自己或谭月阳做事。但她可以在自己孩子的海域中留下一个永恒的幻影。
她会死去,会死在向云来之前。在他以后漫长的孤独人生里,他还能找到爱他的人吗?
罗清晨从未得到过什么爱,但她的孩子会全心全意爱她。被她责骂,被她用筷子敲手背,被她罚站,被她捏脸捏耳朵,也仍旧很快地忘记不快和怨恨,暖呼呼地和她依偎。
这么好的孩子,当然值得被爱。但罗清晨真的不能确定。她也不敢去想象。
一旦想到向云来孤单单度过一生,甚至比自己还要孤单,她害怕极了。她牵着向云来的手,在他的脸颊上吻呀吻呀。向云来醒了一会儿又睡过去,没听到她很轻很轻的一句“小云,对不起”。
嵌入是痛苦的,她像利刃扎入向云来的海域。当然那也是她自己海域。但是当她踏进向云来的深层记忆里,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年幼的孩子,所有清晰的记忆,都与她有关。
快乐的,难受的,沮丧的,幸福的。全都是妈妈、妈妈、妈妈。
早上好,妈妈。我放学了,妈妈。这个真好吃,妈妈。我好疼,妈妈。不要哭,妈妈。抱抱我,妈妈。或者让我抱抱你,妈妈。
罗清晨从未在他人的海域里停留那么久。她哭着用向云来的目光看自己。怎么这样凶?怎么笑成那样?怎么不多点儿耐心?她责备自己,却又无法控制地仰望、憧憬、依恋和爱自己。
她被她自己照顾着。她变作幼嫩的孩童,被二十五岁的罗清晨全心全意爱着。
她彻底被这难以想象的澎湃的爱击倒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干涸,却没想到心底还拥有这么多--爱,这奇特的、她从未捉摸到的东西,就在她的深处藏着。
于是,她在向云来的海域中,留下了最复杂、最细腻也最真实的一个幻影。
向云来哭着问:“我醒的时候浑身难受,一直哭……是因为你在我海域里停留太久,还有嵌入了……现在的你吗?”
罗清晨捧着他的脸:“对不起,小云。我知道这样很难受,但……但我想给你留下些什么。凡事总要先做最坏的打算,我准备得很充分,而且谭月阳知道我和他都被危机办和特管委盯着,他不会对我下手的。但万一呢?”
向云来抱着眼前的幻影,手臂松松圈成一个圆。他现在同时被幸福和痛楚淹没,躺在蜜的海上吞咽刀子。
“我看到你深层海域那天,我就懂了。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你是我的救命稻草,你是我最好最好的礼物。妈妈这辈子都没收过什么像样的礼物,只获得了一个你。可是你多么好呀……你是最好的,小云。你比世上所有好东西加起来,都还要好。”罗清晨很不好意思地笑,“我读书读得差,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听。我想,万一我真的没了,而你以后有一天忽然需要我,或者想见我,该怎么办呐?我……我就这样留了下来。”
向云来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嚎啕大哭。他也变作幼嫩的孩童,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哭,在爱他的人怀里彻底崩溃,再重新站起来。
向榕唤醒他的时候,他满脸是泪,不知何时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哥!”向榕吓哭了,“你怎么了?你别生我气,我错了,我不去云南,我哪里都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