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他牵引,所有精神体一齐随之行动。岩明等人直接窜出,追赶而去。
那小孩熟悉地形,速度又快,上蹿下跳的,比猴子还要灵活。但岩明等人也一样熟悉这周围路况。凌晨路面几乎没人,追赶与逃窜,咬得极紧。
岩明和伙伴们怀着一腔怒气,丝毫不因对方是小孩而留情。一个人追上那小孩,立刻抓住他头发。小孩嗷地惨叫,用头去撞那人胸膛,差点把他推进水沟里。趁着松手的间隙,小孩跑到对面的楼上,沿着空调外机往上爬。
“下来!你不要命了!”隋郁大吼,“那不是可以爬的地方!”
小孩根本不听。他又矮又瘦,双腿猛蹬,很快爬到这栋四层小楼的最上一层。
岩明他们想抓住小孩,而且要抓活的。众人试图冲进楼里,但这个培训机构铁门紧闭,无法进入。
“我们不追你了!”岩明喊,“你跑什么啊?你怕了?你干坏事的时候怎个不怕啊!”
那小孩趴在四楼的空调外机上喘气。
“被你们抓住,会被打死。”他大声说,“被警察抓住我不会死!我今年不到14,我杀了人也不……”
承受不住外机加一个人重量的铁架咔地断了。
小孩猛地一倒,手忙脚乱抓住头顶突出的一排屋檐。
向云来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岩明更是直接扑到地上想要接住下落的小孩。
小孩抓住屋檐,悬空挂着,蹬了两下腿,慢慢才找准平衡。他的手在发抖,随时可能掉下来。向云来和隋郁四处寻找可以当安全垫的东西,岩明已经开始哀求:“你不要动,不要踩空调了!我们救你,现在就去救你。”
伙伴抄起石头去砸铁门的大锁,响声在寂静的夜里震耳欲聋。有人拨打119求援,小孩忽然带着哭腔喊:“我抓不住了!”
他的左腿拼命往空调外机的方向伸去。外机的架子已经断了一根,摇摇欲坠地悬在墙上。一扇窗户在外机上头,装了密实的防盗网,小孩的脚完全踩不上窗台。他只得把脚丫伸向外机,找一个借力的落脚点。
踏上去时,外机架子彻底断了。
铁门砸开,两个人冲上楼梯。但小孩无法再支撑,手指松脱。
坠落的瞬间,房顶忽然闪过一个人影。他抓住了小孩的手。
小孩像一个钟摆,在那人手中、在房顶摇摆,很快被拉了上去。
向云来跑到楼顶,吃惊地发现这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个陌生人。为首的高大哨兵已经把小孩双手反绑,小孩嚷着“他们要杀我”,但没人理会。他张嘴要咬哨兵的胳膊,牙齿还未碰到皮肤,哨兵两根手指捏住小孩后颈的筋,他痛得惨叫起来。
几个陌生的精神体在楼顶游走,它们的行动方式不像是护卫主人,反倒像在楼顶巡逻并远眺。其中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一头略显矮胖的狼。
岩明要求对方把小孩交出来,对方头也不抬,从怀中掏出个证件一晃。
只来得及看清楚证件封面上危机办的标志,眼看对方就要收回去,隋郁眼疾手快,抓住那人的手腕,把证件打开。
在那人冷笑声中,隋郁看清楚证件持有者的来历和名字:特管委秘务部部员,危机办刑侦科特级侦查员,高穹。
“危机办不是不管这事儿么?”岩明问,“推来推去的,怎么?现在又想来抢功劳?”
那个叫高穹的中年人寡言,只答一句:“我们是北京的。”
隋郁:“这个案子你们管?”
高穹不回答了,把那小孩拎起,径直往楼下走。岩明上前拦他,那头矮狼一个猛冲,岩明身边所有绿带燕凤蝶忽然全数消失。在场的其他精神体仿佛感受到某种奇特的压制,升高的升高,噤声的噤声。连隋郁已经化作十几支长矛的银狐也恢复了兽类形态,窜上向云来肩膀,紧紧挨着他。
楼下又有陌生人。向云来顾不上辨认,和岩明一起跟着那哨兵往前走,想把小孩截留下来。
“向云来。”有人喊他。
向云来扭头时,看到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那人面容温和,对向云来微笑时,眼角和鼻子两侧的皱纹密密地攒在一起。
看起来跟高穹差不多,四十?或者五十?向云来不能确定。眼前人和高穹一样,外表上了年纪,眼睛却都是清澈的,没有一丝浑浊。
“你认识我?”向云来问。
“嗯,我看过秦戈给你做的巡弋报告,还有你交给秦戈的所有作业。”那人走过来,对拦截高穹的隋郁和岩明说,“蝴蝶村的案子不是独立发生的,特管委和危机办已经把它和全国其他省市发生的五十二起袭击事件并案调查。高队长是调查西南地区的负责人,你们可以信任他。”
拎着小孩的高穹扭头看他。他轻声责备:“你就不能多说两句,解释清楚?”
高穹:“你帮我说。”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是那人扭头,解释起来。
虽然当地的危机办极度不愿意介入调查,但首都的危机办总部直接调派人手,出发到各个地区统筹指导。高穹等人是今日抵达昆明的。发生在西南地区几个省份的特殊人类袭击事件一共有二十九起,其中有十八起出现人员伤亡,情况并不乐观。
岩明等蝴蝶村向导最近的动向,在关注这起事件的侦查员眼中并不是秘密。高穹今夜到蝴蝶村,打算直接与岩明谈谈,不料恰好遇到这件事。
小孩被他抓住,等于被危机办抓住。岩明和隋郁拿着高穹的证件翻来覆去地看,半信半疑,要求跟他们一同前往当地危机办。
向云来也要跟着过去,但被身边的中年人拉住了。
“高穹有他的任务。”那人对向云来说,“我是来找你的。”
这回轮到向云来怔住。
“我叫章晓。”那人说,“我是秦戈的老师。你听过我的名字,对吗?”
向云来吃惊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国内海域学的资深学者,传说般的调剂师,秦戈三天两头挂在嘴边的偶像,章晓!
“你……你来找我?”向云来结巴了。
“对。我来帮你,还有向你学习。”章晓说,“我对你的能力很感兴趣,向云来。”
·
因章晓的出现,隋郁放弃了跟着高穹到危机办的打算,回到向云来身边。
他自称向云来的潜伴,警惕地盯着章晓。三人回到蝴蝶村,向榕、秦小灯和道格乐斯正在家中等候。蜂鸟从外头飞回来,落在道格乐斯肩头。章晓盯着那蜂鸟看了片刻,露出一丝非常复杂的笑容。
“了不起。”他对道格乐斯说,“你的精神体居然可以离开你这么远?”
道格乐斯骄傲地承认了。章晓拍拍他的头:“我见过的蜂鸟精神体好像都有些特殊能力。这难道是蜂鸟的共性吗?”
他嘀咕着,从口袋里拿出小笔记本写了点儿什么。
章晓此前一直在国外学习和工作,最近才回国。他不参与任何刑侦案件调查,这次是因为和伴侣久别,自己另买一张机票跟过来罢了。他说一切都是凑巧:凑巧很久没来云南,凑巧秦戈听何肆月说了向云来的动向,凑巧他能帮上向云来,于是一点儿没犹豫,立刻出发了。
在国外时,秦戈常用邮件跟他交流向云来的情况。章晓虽然从未见过向云来,但已经在巡弋报告中看过向云来的照片,一见面就认出来了。他让向云来和隋郁跟着自己来到院子,直截了当:“我想看看你的海域。”
向云来又看到了一个辽阔宁静的海域。章晓的海域与秦戈的有类似的气质,平静,温和,有波澜但并不令人恐慌。他们站在一片丛林之中,蝴蝶翻飞,无角的小鹿在溪边汲水。
章晓左看右看,啧啧称奇:“很完美的复刻。那这样呢?”
眼前景象忽然变化。向云来一下站不住,被天空、大地中无数色彩鲜艳的漩涡吓了一跳。
漩涡们扭曲、伸展,他站在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曲折的木制长桥,一望无际的湖泊,芦苇在细雨微风中摇摆,远处有人唱歌,声音又亮又清。
向云来愣住了:“这是哪里?”
章晓:“我的海域。”
向云来:“那、那刚刚的……”
章晓:“也是我的海域。”
向云来:“……你有好几个海域?”
章晓笑了:“我当然只有一个海域。只不过我可以改变海域的景观。跟你一样,我也有一点儿特别的能力,它可以让我穿过某种壁垒……但现在已经没有用武之地。我只是变得更擅长构建海域景观,随时随地可以在自己的脑子里遨游世界而已。”
向云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
他们沿着长桥前行。章晓抚摸栏杆,侧耳倾听远处的歌声,又一次感叹:“你的复刻能力非常完美,这完完全全就是我海域里的景象。除了一个地方。”
两人看向大湖中央。
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湖面上飘摇。她注视向云来,当然也看到了向云来身边的陌生人。
任东阳曾代替罗清晨,反复叮嘱向云来“不要让别人进入你的海域”。幻影也有同样的坚持,在察觉海域中出现陌生人之后,已经在浅层海域徘徊许久的幻影曾试图袭击和驱逐章晓。但它做不到。
向云来请求她远离,幻影只好走远。
“你能够和它沟通,但我不行。”章晓说,“所以这件事必须由你自己来完成。”
向云来沉默地看着章晓。
“我知道你来云南的目的。我不会阻拦你。”章晓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打算自己越过心里头这个障碍,我尊重你的主动性。但是--”
重要的正是“但是”。向云来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捂住了耳朵。
他甚至想驱逐章晓。但两个人的共鸣太过强烈,他不仅无法顺利从他人海域离开,也难以驱赶进入自己海域的别人。
他只恨自己和隋郁没有心灵感应。他现在需要警标。
章晓抓住他的手,强行把他手掌从耳朵上拉开,逼迫他看自己。
“向云来,你听着。”章晓一字字说,“你想去面对任东阳,想抓住他,找到你妈妈消失的原因,那你必须用最好的、最稳定的状态去面对他。你的精神体呢?你的象鼩呢?你一生都见不到它了,难道也没问题吗?”
对哨兵和向导来说,失去自己的灵魂伙伴是绝对难以接受的。向云来忽然想起了自己象鼩,他不知道这是否也因章晓的能力而起,但他从未有这样强烈的思念和难受:他第一次摸象鼩是罗清晨带他去动物园玩,他幸运地被抽中了,能够把手伸到玻璃笼子里,颤抖地触碰那只小小的动物。
他想起象鼩第一次在自己胸口成形,他在小床上蹦来跳去,“妈妈!”“象鼩!”“妈妈!”“象鼩!”他疯狂地大喊这两个词,它们都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他被幼儿园的小孩排挤时,是象鼩一直陪着他,乖乖的,温顺的。
他在舅舅家里照顾向榕时,五点起床烧水做饭,象鼩总会蹲在锅盖上,让蒸汽吹动自己的毛发。
他们住进八里街九十九号的第一天晚上,萨摩耶头上顶着象鼩,在路灯照亮的街道上跑呀笑呀。
一个精神体又能懂得什么呢?它可以理解的,只有向云来的喜怒哀乐。它是世界上唯一能随时随地与他分享一切的伙伴。唯一的。不可代替的。绝不能消失的。
“你想它,是吗?”章晓的声音变得柔和,“它也想你的。”
向云来捂着自己的眼睛,蹲在长桥上。周围的景色再一次变化,他们坐在绿浪滚滚的草原上。蓝天辽阔,白云浓郁,向云来让风吹干自己的眼泪,低声说:“我想它。我很想、很想它。”
章晓:“那你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吗?”
向云来停顿了很久很久。白日变作黑天,星辰取代了流云。他轻声说:“我要让妈妈的影子彻底消失。”
章晓:“只要你需要,我都可以帮你。”
向云来的声音发抖:“你帮我什么?你来这里,就是为了……为了帮我杀死我妈妈吗?”
他知道自己开始胡言乱语,但太痛苦了,要彻底抹除罗清晨的这片影子,如同彻底把母亲从他记忆和生命中拔除。他必须找一个人来怨恨。
章晓面色温柔平静,沉默地承受向云来的指责。
“我是来帮你成为你自己。”他对向云来说,“你过去受任东阳控制,现在受罗清晨的影子控制。你不想摆脱吗?你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你能做的事情明明还有很多、很多啊,向云来。”
向云来:“可是她会彻底消失!她会永远离开我!”
章晓:“不会的,想想方虞。你还记得他,是不是?你记得自己在巡弋报告上写了什么吗?”
方虞--这个名字忽然唤回了向云来的理智。
他写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在方虞的深层记忆里,穿过那列永不停止、没有尽头的绿皮火车,他看到的是,年幼的方虞用婴孩的目光记录的,关于妈妈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