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强悍的精神力控制和拷问任东阳?不,他做不到,他不是那个擅长拷问且能力只能用于拷问的向导。
没有什么能说服任东阳。他们是彼此的敌人,任东阳的海域脱离罗清晨的控制之后,只要向云来踏进去,必然会激发他本能的反感。海啸是不可避免的。
但这场“海啸”,向云来要自己引发。
“妈妈在海域里跟我说了很多事。她一直都记得你帮助过她,还有,你很喜欢她。”洞壁射出的尖刺扎透向云来的身体,但这只会对他的精神力造成伤害,这种程度的痛楚向云来完全能承受。他已经在王都区地陷事件中,通过一次彻底的自我牺牲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忍耐力。
“我不,我不!我没有!”任东阳的怒吼震得洞壁簌簌发抖,“我恨她,我不喜欢她!”
要激怒任东阳,唯一的钥匙就是罗清晨。既畏惧,也痛恨,他对罗清晨的感情复杂得连他自己都难以析清。
要怎样提起罗清晨,才能用一句话让任东阳失去平衡?
他最憎恨的人感激他。罗清晨扭曲了任东阳的人生,并且因这扭曲而感激任东阳。
这一事实被向云来提起,果然令任东阳疯狂。
洞壁中接二连三射出利刃,向云来的声音还在继续。
“小时候她也跟我提起过你,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是你。她说我应该记住有一个人给予了我们母子无私的帮助。
“她只是给了你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暗示。
“她是因为相信你,她知道你很好,特别好。所以她信任你。你喜欢的人信任你所以希望你帮助她,而你做到了,任老师。我也感激你。”
利刃忽然全部消失。紧接着,洞壁中无数张脸——任东阳的脸纷纷凸显。它们像被肉红色的膜包裹着、压制着,五官紧紧地贴在膜上,扭曲而狰狞。鼓突的是眼睛和鼻子,凹陷的是大张的口腔。而所有脸庞都在重复一句话:“你撒谎。”
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没有躯体和四肢,就只是任东阳的脸。一颗接一颗,像无穷无尽的水母一样涌过来。
向云来猛地反胃。但他忍耐住了,伸手抓住其中一颗头。那颗头立刻在他手掌中融化消散。向云来转身抓住了另一颗头。
为了防止向云来入侵自己的深层海域,任东阳必然不会让自我意识出现在入侵者面前。但愤怒让他暂时失去了理智,这些重复的、呐喊的头颅呈现出海域主人的形态,那么其中一定有自我意识的踪迹。
不知多少颗头消失在向云来的手中。他像笨拙的、跳水的人扑进不断涌起的肉红色的海浪,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接触到那些怪异的头,头就会立刻消失。
终于,他抓住了一颗迟疑的猎物。
那个头没有立刻消失。
向云来表情狠戾极了:他怒吼着用手指抠开了那层如同水母表皮般顽固的肉膜,指尖刺入膜之下那颗正流淌着血红色浆液、如熟透浆果一般的头颅!
手指穿进去了。熟悉的触感,他仿佛穿过一层冰凉的水,在冷颤之后,他站在一片黑色的草坪上。
眼前的一切物体都有混沌的颜色,像随意涂抹的画面,但仍能认出他身处一个庄园。远处是灰色的石头房子,塔楼一样的水杉和山峦拱卫着庄园和这片广阔的花园。
向云来低头,发现自己的视线很矮。脚上是孩子的运动鞋,鞋子开始移动。他跑了起来。
他爬上修剪得规整的植物,站在与植物平齐的石栏杆上。
两个仆人跑来,跪在草坪上。他们用英语对话,称小小的任东阳为“国王”。
国王戴着松脱的王冠,指挥地上的两个人打滚、爬行、相互撕扯对方的头发扭打。他哈哈大笑,为自己顺利行使国王的权利而高兴。仆人拿来高尔夫球袋,提醒他应该去练习了,但任东阳没有理会。
他厌倦了,跳下栏杆继续往前走。他驯服了人,他还要去驯服别的东西,比如一匹马。
但还没跑到马厩,一条雪白的小狗出现在路上。看到任东阳,小狗立刻疯狂摇起尾巴,咧嘴笑着往他身边跑来。
像踢开飞往自己身边的球一样,任东阳狠狠踢开了那头小狗。
小狗发出悲鸣,摔在石头地面上。它后腿抽动,不明所以,仍呜呜叫着。任东阳回头对仆人说了句什么,天空正诡异地倾斜,一半天蓝一半金黄。仆人摇头:不行,不行,这是你父亲最喜欢的……
话没有说完,小狗再一次被任东阳踢飞。他抓过球袋,挑选片刻,抽出一根S级的球杆。这是他还不能够顺利使用的级别,坚硬,沉重。他总是无法用它准确地控制角度和力道。但它却是此时此刻绝佳的趁手工具。
仆人扑上来挡在小狗面前。任东阳绕过他们,对蹒跚往前挪动的小狗高高举起了球杆——用力挥动。
视野晃动,向云来用任东阳的眼睛逡巡四周。他在一个游艇上,隋司正凑近他,告诉他隋郁要到中国去寻找罗清晨孩子的事情。手中的酒杯里,红色的酒液正晃动着,映红隋司灰白色的西装前襟,像一摊血。
任东阳心中涌起的是毫不迟疑的杀意。这种情绪向云来非常熟悉:它不属于任东阳,它来自罗清晨。
“我会照顾好他的。”任东阳说,“王都区,我熟悉得很。我还有一位非常非常擅长寻找目标的好朋友,我一定会把他介绍给你的弟弟。”
罗清晨的杀意中掺杂了忧虑,与任东阳本身的恶意相互拉扯。任东阳忍住呕吐的冲动,把酒倒进了河道里。他走向被好几个人簇拥的独角兽人。
“如猊,一切还顺利吗?”他问,“我是说,罗清晨的克隆体,都活着吗?”
如猊:“怎么来问我?为什么不问你的好朋友?”他瞥了一眼正与宾客交谈的隋司。
任东阳:“这件事是你主导,问你是最清楚不过的。”
如猊:“活了一些,死了一些。就那样。”
任东阳:“活了多少?死了多少?”
如猊:“活了6个,死了……我不知道,他们都处理得很及时。”
任东阳:“怎么能够克隆出这么多个?”
如猊:“先克隆成功一个,再利用那个去克隆更多的。我们正在研究如何促使她们尽快性成熟,或者利用她们的卵子,或者利用子宫,毕竟自然妊娠生产下来的孩子,能够给我们提供更多的……”
任东阳手中的酒杯碎了。
他若无其事,抓起一条手帕擦净手上的酒和血。“我的另一个人格在愤怒。”他笑着说,“没关系,你继续说。”
如猊:“我从不知道你有两个人格。”
独角兽人和任东阳的交谈起初用的是中文,之后转为英语,向云来再也听不懂了。两人交谈结束后,有人问独角兽人为何说中文,他坦言:我在学习中文,我一定要到中国去,你们知道羽天子……
视野再次转换,经历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记忆碎片后,向云来站在一个很长的楼梯下。他拎着高尔夫球袋,头吃力地仰着。一位与任东阳如今的长相十分相似的中年人一面接听电话一面往下走,任东阳就挡在他的前面。
“爸爸,我把你的狗……”任东阳稚声稚气地说。
话音未落,年幼的任东阳忽然向后飞去。
他父亲踹飞他的方式,跟他踹飞小狗的方式一模一样。
深层海域急剧动荡。向云来头晕目眩,眼前渐渐变得漆黑,只有任东阳的声音怀着愤怒和憎恨回荡:不许看、不许看——滚出去!!!
向云来猛然睁眼。他听到了隋郁在耳边呼唤的“我发誓”,但他有些不满:“为什么现在唤回我?我刚进入他深层海域没多久!”
“象鼩的形态散了。”隋郁正让他坐在自己怀中,手上则托着团成一团的象鼩。
象鼩的轮廓变化,意味着向云来精神力的急剧变化。隋郁当机立断,作出决定。
“我还要再入侵。”向云来喝了几口水,“我现在进去,很快就能进入他的深层海域……”
他这才发现,会议室中只剩他和隋郁,其余人都不见了。而外头传来一片喧闹之声。
刚来到走廊,立刻听见震动山野的虎吼之声!
厂子里的大祷集结起来,正与狼人、保卫人员一同护卫厂区。而在厂区的正门,一头威风凛凛的华南虎正屹立于铁门之上。
向云来只知道这是厂子里某个哨兵工人的精神体,他担心伙伴们的安全,探头出去寻找时,忽然看见广场中央的旗杆在摇晃。
抬头一看,旗杆顶端,一个展开棕灰色短小翅膀的羽天子正踞于铁杆之上。她立在旗杆上,像站在瞭望塔顶端,手上抓着对讲机,正不断发出指令。
“想想!”向云来脸都白了,但又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吓了她,“这太危险了,她在那里,简直就是活靶子,如果星文的人手里有枪……”
话音刚落,楼下灌木丛中站起一个陌生人。他端起一杆猎枪,对着想想扣下扳机。
第167章
想想飞回厂区时,“星文”的人已经进入大半。
他们没有从正门突破,而是利用厂子里的内应,也就是那两个大祷,破坏了厂子的后门,分别从两个方向潜入厂区。
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杀人,杀掉厂子里所有的特殊人类。
这个行动应该算是缜密的,但他们没有想到,厂子里有一个向云来,还有一只能够跟主人共享视野的蜂鸟。
道格乐斯得到向云来的提醒后释放了蜂鸟。蜂鸟在厂区上空盘旋,先看到的是破坏后门的两个大祷。
大祷因为在外形上更似虎而非人,他们成为生存最艰难,同时也最容易被“星文”诱惑的人。两个大祷把想想带到任东阳面前后回到厂区,刚把两扇铁门卸下,已经被狼人和其余大祷围住。
痛斥、围殴,两人最终被抓住,丢进了仓库。
“星文”的人那时已经抵达后门。
“星文”中的种族也跟厂子里一样,有许多云南地区多见的特殊人类,除大祷之外,队伍中还有好几个苍龙母。
苍龙母是在国内和东南亚地区发现的特殊人类,性别皆为女性,从后颈到臀部遍生蓝绿色或银白色鳞片,双手都是四根手指,似爪,有尖利的下弯指甲。第一个苍龙母是被远星社发现的,他们把几乎溺死在水中的女婴救出,带到昆明医治。彼时国内最权威的特殊人类生态学研究者正在云南工作,他确定被救活的小婴儿是泰国曾出现过、但国内从未发现的特殊人类。
这是鱼和野兽的特征吗?医生和护士问。
那位学者非常肯定:“不,这是龙。”
这句话挽救了无数苍龙母的性命。在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时常有龙女的传说,苍龙母的出现,让这些传说成了真。很快,人们发现苍龙母的容貌全都非常美丽,于是她们被追捧,同时也被觊觎。
冲在“星文”队列最前头的正是苍龙母。这位披散着头发的女性双手各持一把长刀,砍伤了拦路的狼人,让她的伙伴得以进入厂区。
她身边的向导伙伴看到了蜂鸟精神体,苍龙母怒吼:“找出那个向导杀了!”
话音刚落,她便被一只从地上跃起的大鸟扑倒了。
那是扑腾着麻雀翅膀的想想。苍龙母一把刀脱手,另一把刀立刻劈向想想的脖子。想想不躲避,迅速从苍龙母的侧颈狠狠拔下一片鳞片。
苍龙母立刻惨叫。鳞片是她们的命门。在特殊人类地下买卖市场里,苍龙母的一块鳞片就足以卖出高价,而全身上下172片龙鳞齐全的苍龙母,是能售出天价的宝物。然而不仅全须全尾的苍龙母难得,鳞片也一样难得:它们总是坚固地长在身体上,只有当苍龙母年老衰弱,鳞片才会脱落。和人鱼一样,这些鳞片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渐渐失去光泽,变成平平无奇的灰白色物体,只能充当药用。
仿佛是为了证明鳞片的重要,硬生生剥落鳞片会产生一种让苍龙母神经震颤的剧痛。
于是刀刃还没碰到想想的脖子,苍龙母的手已经软下来。
想想把那鳞片抛起,丢给正冲自己跑来的大祷:“苏郎,给你,今年的年终奖金。”
那大祷双颊上有红棕色斑纹,头顶两只虎耳,体格十分高大健壮。他左手拉起想想,右手拎着那位苍龙母:“你去哪儿了?”
想想:“一点意外,你弟弟和……”
苏郎:“我知道,对不起。他俩已经被关起来了。”
想想:“那没事了。”她从苏郎胸口摘下哨子,又从他腰上取走对讲机,大步往前走,“尽情下手,不要留情。他们会杀人。”
苏郎把苍龙母扛在肩上,跟在她身后:“已经死了三个人。”
想想立刻站定:“谁?!”
听完那三个人的名字,想想脸色煞白。她一言不发,加快脚步,直奔广场。广场的旗杆她上去过,羽天子那么轻,最适合站在高处。厂区里有树,但不多,她三两下爬到顶端,足以俯瞰全场。
以老张为首的保卫人员正在与“星文”的人缠斗。厂里的大祷和狼人成为护卫厂区的重要力量。珍贵的——或者说在别有用心之人眼中昂贵的苍龙母、竹王等罕见特殊人类,被大家团团围在中央,正躲藏在车间里。苏郎已经联系了当地危机办,现在最重要的是争取时间,让伤亡减少。
想想冷静下来,用对讲机联系老张,开始了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