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猊:“你可以进入她的海域吗?”
任东阳:“……什么?”
没有人可以进入这位“罗清晨”的海域。她小时候的海域是空白的混沌,等成长到三四岁,精神体正式成形,她忽然关闭了自己的海域。如猊并不确定这是她的本能,还是她提早学会了关闭海域的方法。
任东阳:“没有关闭海域的方法。人只要活着,在思考,在行动,在说话,大脑就会持续活动。大脑活动着,精神世界,也就是海域就持续运作。‘关闭’海域是不严谨的,应该说,你们找不到可以突破她防波堤的人。”
如猊:“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连防波堤也看不到。”
任东阳这回真的有些诧异:“怎么可能?”
如猊点点头。任东阳是向导,又是断代史的人,且算自己的朋友,可以信任,他才会把任东阳带到这里,并告知实情。他希望任东阳能够入侵“罗清晨”的海域。
任东阳本人的巡弋能力并不强,但他很难拒绝如猊的请求。他应下之后,如猊说:“我会暂时关闭保护域。请你进入这个房间。”
任东阳走向房间,防护锁亮起绿灯。房中少女看向紧闭的门,任东阳的手往前伸去。
记忆中断了。任东阳痛苦的吼声回荡在深层海域之中,在即将被驱赶出去的时候,向云来闯入了另一段记忆。
坐在窗边的是罗清晨,真正的罗清晨,他的母亲。
任东阳和她在庄园的一角喝茶。这是罗清晨还没有生下向云来、也还没有跟任东阳父母决裂的时候。她正谈起谭月阳,巧妙地问任东阳是否知道谭月阳在做什么。
任东阳小心应答,但还是被罗清晨察觉到不妥。
“谁?谁要卖了我?”罗清晨问,“你的父亲?”
任东阳:“还有你的丈夫。”
罗清晨站起身,桌上的茶杯簌簌震颤。她愣愣地站着,良久才坐下来:“卖给谁?”
任东阳:“我不知道。”他说完,看到罗清晨哭出声。
此时此刻任东阳心头翻涌的东西,毫无疑问,是属于人类的怜惜。比怜惜还要泛滥一些的、别的情绪,让他紧握罗清晨的手:“我想帮你,Morning。”
他低头亲吻罗清晨的手背,察觉到眼前女孩指尖轻微的颤抖。罗清晨看他的目光是冷漠和畏惧的,即将被什么人卖到什么地方去的恐惧,让她不可能对任东阳再流露一丝一毫的善意和温暖。
任东阳的心有一种揪痛。被自己喜欢的女孩这样注视,像敌人,像害虫,任何人都会难过的。他不让罗清晨把手抽离,力气大得像对付一个不听话的猎物,随即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可以用别的事情吸引罗清晨的注意力,重新唤回对方的信任。
“他们不仅要卖掉你,还要利用你的孩子。”他看着罗清晨的腹部,罗清晨下意识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他们还会制造你的克隆体。”
罗清晨如听天方夜谭:“谁的?我的?我的什么?”
任东阳:“制造更多的,像你一样的‘罗清晨’。他们会遵循你的人生轨迹,让克隆体学习中文,吃中国的食物,接受中国的伦理和教育,阅读中国的书籍。他们想复制更多的你。”
罗清晨脸上全无血色,比得知谭月阳要转手发卖自己更恐惧。
“他们?”她咬着嘴唇,“断代史?”
任东阳以为这句话会让罗清晨高兴:“因为你很特殊,很珍贵,Morning。你是前所未有的,或者说,你的存在一定会让断代史壮大,甚至影响世界上特殊人类的发展进程。你一定会被所有特殊人类铭记。”
罗清晨只是看他,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任东阳连忙换了一套说辞:“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你会痛苦。Morning,让我帮助你,好吗?我可以保护你,请你务必相信我。我会成为你的盾牌,盔甲,我愿意为你挡住一切。”
良久,罗清晨伸出手放在任东阳手背上,眼泪滚落,嘴角下垂。因为哭泣,她显得脆弱,连声音都破碎颤抖。
任东阳没有看出来--但向云来忽然认出这样的表情。他见过这种笑。美丽得像演戏一样的笑,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恰到好处,每一滴眼泪都会在最合适的时候落下。
那个甜美的狼人,邢天意,她最擅长这样。
罗清晨把头伏下来,额头贴在少年任东阳的手上。任东阳翻转手心,她便让脸颊贴附在他的掌心里,一种轻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摩挲,但她的手劲又这样用力,仿佛极其渴望,却不敢靠近。
任东阳抵挡不住,低头很轻地说:“你伤心了吗?”
罗清晨:“嗯。”
任东阳:“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吗?”
罗清晨先摇头,后点头。眼泪落在他的掌心里。
她的伊特鲁里亚鼩鼱出现在桌面。任东阳很少见到这个小玩意儿,除了知道它是罗清晨的精神体,以及罗清晨“嵌入”的时候需要用到它,别的都不了解。鼩鼱抓着罗清晨的头发,轻轻抚摸。
很快,鼩鼱分裂了。两只,三只,四只……桌上一下出现十几个圆滚滚的灰黑色团子,都簇拥在罗清晨的身边。
罗清晨坐起身,擦干了眼泪,说:“对不起,我失礼了。”
他们的手仍牵着,掌心眼泪还未干涸。任东阳的脸庞发热:“没关系,你随时都可以依靠我。无论什么话,我都愿意听。”
罗清晨含着泪笑了,问:“你见过我的精神体吗?”
任东阳:“见过两……”
原本在桌上闲散翻滚的鼩鼱忽然像小小的炮弹,冲向任东阳。一开始出现的那只鼩鼱没有动弹,静静地站在罗清晨的肩头,披着她的头发,像披挂一条围脖。任东阳只看了它和罗清晨一眼,就被忽然冲过来的小东西们吓得大叫。他的手仍被罗清晨牵着,女孩的力气突然变得很大,他根本无法摆脱。任东阳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银币水母猛然爆发。
然而鼩鼱们已经顺着手臂跳上了他的脸。随即,精神体们冲向他的脑袋,像流水穿过一片礁石。
·
向云来整个人从隋郁怀中翻下来。隋郁托着他的后脑勺说出警标,向云来大汗淋漓地睁开眼。
他眼神半天都无法聚焦,好一会儿才抓着隋郁:“快,快走!我们去,去找任东阳!
”
“发生了什么?”隋郁被他吓到了。
向云来的状态很不对劲,像是遭受了海啸的震荡,嘴里胡言乱语,但他的意识却又是完全清醒的。打开办公室的门冲出去时差点跟道格乐斯撞了个满怀,他还能抓住道格乐斯,让道格乐斯用蜂鸟确定任东阳的位置。
隋郁捏着向云来的脸颊,强行让他看自己:“向云来!”
向云来:“她不是第一次嵌入!”
隋郁:“谁?哪个ta?!”
向云来:“罗清晨,我妈妈!她……”他忽然停口,看着身边的道格乐斯。
道格乐斯一头雾水,但感受到向云来目光中的顾虑,忙说:“蜂鸟找到他了,这人在地上……在地上爬呢。我走了,我会留着蜂鸟在天空里打转,你们……”
向云来:“快走……谢谢。”
道格乐斯皱眉遁走,隋郁愈发不解。“我去找任东阳就行,你不必……”他说。
向云来摇头,压低声音:“你被我妈妈嵌入怪物理念的那天,不是她第一次对任东阳动手。她对任东阳做过一次,而且是……很惊人的一次。”
他稍微冷静,牵着隋郁往后门走。后门的卡车上还站着大祷,他俩是生面人,刚靠近,就被对方手里的两把菜刀对准了。
想想扑腾着麻雀翅膀掠过来,后门的人才肯放行。向云来表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陪伴,有隋郁就行。想想有些忧虑地目送他们远去,回头继续用对讲机指挥伙伴们找出包装带胶带和电线,把抓住的星文成员捆起来。
此地多雨,混乱的袭击接近尾声,山中淅沥一片。向云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道路上,把海域里看到的事情告诉隋郁。
隋郁震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他此时忽然后悔,如果自己过去能多接触些断代史内部,尤其是高层的事务,说不定现在就能给向云来更多的帮助。
他只能牵着向云来,让他不至于在湿滑的道路上跌倒。
他随即想起,方才即便捏着向云来的脸庞,他也没有一丝反胃和呕吐的冲动。是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让海域中盘桓的恶感变得微弱了吗?还是对向云来的依恋终于压倒了那些条件反射带来的恐惧?
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机。
他把向云来的手握得更紧了。
向云来没察觉他的变化,一口气讲完,开始沉默。
隋郁:“原来那才是你妈妈第一次入侵任东阳海域。她嵌入了什么?”
看到蜂鸟了。在树丛的间隙里,他们看到雨幕中一只翠绿色的小鸟在高空打转。向云来拨开浓密的草丛,顾不上寻找正经的道路,只想循着直线,立刻抵达任东阳身边。
任东阳的海域“恢复正常”了,这是章晓和秦戈的判断。但现在向云来认为,这个判断很有可能是错误的。他们认为去除罗清晨的影响之后,任东阳混乱的精神力终于缓慢平息,变得与正常人的波动无异,这足以说明,他正常了。
但他们没能够看到任东阳的精神体。
那些扭曲的水母足以证明,在任东阳的海域中还有扭曲的东西存在。任东阳的海域一开始就是这种狭窄的隧道、血红的肉膜吗?
这个困惑在方才的巡弋中被罗清晨解开了。回溯罗清晨的第一次入侵,因为对任东阳影响太大,作用也太强烈,向云来甚至在深层记忆中看到了他在自己海域里抵抗罗清晨的片段。
非常混乱,但可以看到当时的海域是明朗的,他们在群山之中狂奔。任东阳的海域是海滩和群山的结合体,像汤辰的海域一样,边缘模糊,但无限延伸、异常辽阔。这说明海域主人拥有十分出色的精神力。
绝对不是现今的诡异隧道。
罗清晨最终在翠青色的山中追上了任东阳。她撕开任东阳的自我意识,潜入深处。那是向云来无法看到的地方。
但罗清晨离开海域之后,在任东阳的记忆中,她的声音仍回荡了片刻。
“她说了什么?”隋郁问,“这次嵌入似乎非常突然,是罗清晨从未计划过的。”
在湿漉漉的草坡上打滑数次,向云来终于踩着石头踏上一个稍平的路面。任东阳就俯卧在草丛中,雨水淋湿了他的身体,数个银币水母,扭曲的、庞大的,正在他上空游动。
仿佛从他身体里溢出的,形态可疑的灵魂。
他看到了向云来,眼睛稍稍睁大。
“别过来。”他呻吟,“滚开……走开……”
向云来朝任东阳走去,而象鼩落地,奔得更快。那种轻快的姿态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它跳上了任东阳的身体。
“我妈妈在深层海域里对他说,”向云来扭头看隋郁,“‘杀死她’,‘如果你见到我的克隆体,请务必,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杀死她’。”
任东阳的眼睛圆睁,声音仿佛哀吼:“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
他嚎啕大哭。
向云来忽然倒下,被隋郁一把捞住。象鼩化作一片轻雾笼罩着任东阳。
这是今天任东阳承受的第三次强行入侵。
他的深层记忆因为被向云来三番四次地翻检,变得混沌不清。向云来穿过比真实泥泞更粘稠的记忆,终于找到了方才那间白色房间。
他化身为任东阳,推门走进去。
眼前的少女和任东阳记忆中的、柔弱瘦小的罗清晨完全是同一个人。当她低下头,不露出那双异常的眼睛,任东阳会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他此时的心境跟少年时大不一样。
他已经在王都区里陪着向云来蹉跎了几年。父亲过世时分明想回家,却又被心里“保护向云来”的念头代替,自己的意志始终被罗清晨的理念死死压制,这让他很不舒服。
父亲的死亡曾经让他沮丧,失去父亲曾拥有的东西更令任东阳愤怒。他这种愤怒已经从向云来身上找补了许多,但还不足够。
面对“罗清晨”时,那个从未冒过头的理念开始狂风大作。
任东阳怀中有一把枪。他回到加拿大,总是会随身携带枪支以保护自己。枪里有子弹,而他距离自己的目标这样近。
他把手伸入怀中,用他最擅长的温柔声音呼唤:“Morning?你好,我是你的老朋友。”
退到墙角的少女终于抬头。
任东阳发现,她退到了房间监控的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