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最终没有做。一想到“向云来如果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他会……”,恐惧就会让他立刻遏制这些可怕的想法。
他很认真地打扮自己,他知道向云来挺中意自己这张脸,维持一个正常的形象是必须的。出门时,他对向云来的照片说话:“我走了。”
照片上的年轻人灿烂地笑着。
但现实中的向云来正一脸阴沉地站在枫人的植物店外头。昨天深夜,童醉被危机办的人送到了枫人的店子里,今天一早向云来就过来探望两人。但距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店里毫无动静。向云来吃完两笼包子,喝光两杯奶茶,还看了半本连载的小说,店门终于徐徐打开。
童醉戴着脚镣,冲他打招呼。
“十点才开门,你做的什么生意啊?”向云来冲正在店里打哈欠的枫人说。
枫人名叫周力,年约四十,瘦高个子,性情很淡漠,极少表情。他指指童醉:“凌晨一点才送来。一点,是我睡觉的时间。我必须在白天补回缺少的睡眠。”
向云来:“矫情。”
周力拿起手里的水管,面无表情地往童醉身上浇。童醉湿淋淋的,眼神无力。向云来:“……干什么呢这是?”
周力:“他体温升高了。”
浇了几秒钟,周力关了水管,开始把花盆逐个地往外搬。向云来拉着童醉走到一旁,吃惊地发现童醉身上的温度已经跟正常人一样了。
“以后要定期去二六七医院打针。”童醉告诉他,回到王都区是有条件的,除了定期打针控制体内赤须子器官的活性之外,他还要每天跟黑兵报到,而周力也会每周向危机办报告童醉的情况。顺着他的手指,向云来看见店铺里外都装满了摄像头。“这也是枫人答应收留我的原因之一,这套东西他用来防盗。”童醉说。
水又浇过来了。周力面无表情,从头浇到脚。童醉像棵植物一样站着:“我可能要发芽了。”
向云来:“……快发,我把你的芽买回家种种。”
童醉跟周力一样面无表情:“不好笑。”
向云来:“那你别说啊!”
斗兽场的调查尚未结束,童醉原本死志强烈,但秦戈的12次巡弋,一点点地唤醒了他心中的生机。至少要等到孙惠然消失,斗兽场和幕后的那些人付出代价,他产生了新的理想。“你们如果还想调查,我帮你。”童醉说,“虽然我根本不熟悉王都区,但我能放火,怎么说也是个战斗力。”
话音刚落,水又劈头盖脸淋下来。周力:“不许放火。”
童醉:“……”
向云来:“你还是先发芽吧,兄弟。”
童醉在这里,店附近总徘徊着几位黑兵。他们是来监视及保护童醉的:斗兽场事件的主导者回到了王都区,这对其他特殊人类来说,并不是一件振奋的事情。在斗兽场中死伤的人不少,斗兽场的崩塌连带也引发了011区的各种问题,这两类人都视童醉为仇人。
向云来看着童醉在周力的指挥下干活,心里对特管委的这个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他并不太清楚秦戈所说的两个派别具体会产生什么影响,但把童醉放回一个危机重重的环境,这似乎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和隋郁在路口碰面,一起起探访那37位海域特别的人。
档案编号00145,哨兵,海域是玄幻小说里的天界,但他本人的自我意识是一颗非常、非常难找的莲子,藏在天界的“万心泉”之中。向云来在路边喝奶茶,见万心泉坐一旁等人,便偷偷入侵了他的海域。万心泉察觉之后,兴致勃勃地跟向云来打赌:他允许向云来进出他海域三次,只要在三次进出之间找到他的自我意识,他就给向云来两千块;反之,则向云来给他两千块。那是向云来最心痛最屈辱的两千块:他每次进入海域,都是在万心泉落地,却始终没想到这人的自我意识居然是藏在两瓣莲子之间的、只有莲心大小的小人儿。
隋郁问为什么那地方叫万心泉,向云来看了眼档案:哨兵本人就叫万心泉。
但万心泉两年前跟一位颇有势力的向导结婚,已经离开了王都区。向云来在他的档案上打了个问号。
档案编号00027,哨兵,海域是无数银色的针尖。她找向云来,是为了寻找到失踪的未婚夫。向云来查着查着,渐渐困惑,在她未察觉的时候进入了她的海域,最后在针尖和针尖之间,找到了她的自我意识,还有怀中缝成大人形状的一个玩偶。她所谓的未婚夫其实是一个缝制的人形娃娃,而丢掉人形娃娃的,正是她的合法丈夫。
她已经被送去二六七医院住院了,精神分裂症。向云来在档案上打了个叉。
档案编号00200,向导,17岁的男孩,自从去过一次大草原,回家之后天天梦游,骑在爸妈身上“驾驾”个没完。向云来收钱办事,进他的海域里检查,刚落地,惊恐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匹马。小孩一身游牧民族的装束,跃上马背,鞭子狂抽向云来:跑啊!跑!
向云来跑得大汗淋漓,结束后想跟小孩沟通,不料转眼他又变成了新的一匹马,又要面对新的赛道,新的“跑啊”。
巡弋记录上,向云来怀着怒气写下“控制欲极强,能将海域中所有东西操纵在自己手里,包括进入他海域里的我”。去找00200路上,隋郁看着记录笑个没完:“我觉得巡弋海域挺有趣的。也可能是你写得有趣。”
向云来:“那你重新投胎,变成向导试试。”
他心情很坏,但得知00200两年前因为暴力伤害父母而入狱,他又振奋起来,在档案上轻快地打了个叉。
俩人花了一整个下午,才寻访了五六个人。有的不在王都区,有的海域已经恢复正常,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向云来饥肠辘辘,两人钻进前夜酒吧想找点儿吃的。胡令溪关了酒吧门,但只要里头灯亮着,就表示店长在,向云来可以大方吃饭。
柳川今夜在学校上课,店里只有调酒的胡令溪和在吧台前托腮看他的女人。
向云来看那女人一眼,忙翻出档案00036,翻了两页,塞到隋郁怀里:“汤辰?”
“我已经把你写进我的书里了,你是个超级花心的浪子……”话没说完,汤辰闻言回头,“向云来?”
向云来很高兴:“太好了,我正要去找你。”
汤辰脸蛋圆圆,眼睛也圆圆,气质跟邢天意有点儿像,但她没有邢天意的演技,坏笑得很坦率:“找我干什么?又想当我的素材?”
向云来拉过凳子坐下:“你的海域,最近怎么样了?”
汤辰:“很正常呀。”
向云来:“我能再进去看看么?”
汤辰:“不能。”
她摇摇手指,态度坚决。汤辰是写小说的,她用自己的海域来演练剧情,向云来上次进入她海域时,碰上的正是她创作出道作《无限牧场》的时候。
向云来告诉她,自己正在回访曾经巡弋过的海域,因为他正在上精神调剂师的培训班,他希望能够有更多的案例去支撑培训班结业的论文。提到写东西,汤辰来了精神:“你想把我写到论文里去呀?”
向云来:“有酬劳。”
汤辰晃了晃酒杯:“我不要酬劳,但你得帮我个忙。”
向云来:“点头。”
汤辰:“我想找我的妈妈。”
向云来一怔:“妈妈?”
汤辰:“我从小就在王都区长大,但一直没见过我的妈妈。养我的人说,我妈其实来探望过我,但是不方便见我。我现在想找到她。”
向云来立刻看向隋郁。隋郁想找的那个神秘的“孩子”,海域很特别,且那封寄给隋家的信,是孩子的母亲写的。
第45章
汤辰从记事起就住在新河路66号的小房子里。她的父亲是向导,母亲是狼人,汤辰上了中学才从自己的血型推测出,她不可能是父母的亲生孩子。
哭闹过后,母亲终于告诉她实情:夫妻俩人结婚后不久,就在新河路3号的小教堂门口捡到了襁褓中的汤辰。汤辰当时被雨淋了一整天,非常虚弱,为了救活她,夫妻俩把用来置换房子的十几万都花光了。
汤辰在父母怀里大哭一场,从此不再提这件事。几年后父母攒钱搬出了王都区,汤辰大学毕业后需要一个独立的创作环境,便搬回了老房子。巧的是,今年过年,汤辰回家时不经意听见在厨房忙活的母亲说了一句“不知道辰辰妈妈现在还在不”。汤辰立刻追问,才知母亲竟然来看过自己,而为了不打破现在的安稳生活,父母选择了隐瞒。
“我能打听到的消息目前只有这几点:她也是向导,住在王都区,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做什么工作我不知道,但来的时候带了些钱,我爸妈没收。听说穿得挺整齐干净的。”汤辰咬着一根烟说,“能找吗?”
向云来一声长叹,扭头看隋郁。隋郁读懂了他目光的含义:“我觉得她这个比我那个更难。”
向云来:“你们彼此彼此。汤辰,你找亲生母亲,你爸妈知道吗?”
汤辰:“当然不知道啊。”
向云来:“他们会伤心吧。”
汤辰:“那倒没必要。我不是去认祖归宗的,我是去骂那个女人的。”她吐出一口烟,笑道,“这个母女重逢的情节该用什么台词,我在心里预想了好多次,很精彩了。”
他记下了汤辰说的话,抬头时看见汤辰笑眯眯看自己。“看我干什么?”向云来嘀咕,“我不想再当你的写作素材了。”
“你平时不都喜欢在别人没允许的情况下跑海域里溜达吗?”汤辰说,“一见到你,我就把防波堤加固起来了。可你怎么不动手啊?”
向云来正色道:“我现在是专业人士。”
汤辰和端着两份牛肉炒饭走出来的胡令溪都笑得很无礼。
吃完牛肉炒饭,汤辰带向云来和隋郁往新河路3号去。新河路在福光路后面,向云来用小电车载隋郁,一路颠到小教堂门口,还没进门先愣了:小教堂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里头有人派发食物、饮料,还有人拉琴唱歌,外墙上挂着横幅:同光教教祖诞辰660年纪念大会。
这个小地方开“大会”,寒碜;可教祖居然寿达660年,伟大。
向云来有点儿后悔刚刚在前夜酒吧吃太饱了,教堂院子里各种食物水果,琳琅满目,且全部免费。想到胡令溪一份炒饭收他48块钱,向云来心头滴血。象鼩趴在他头顶,左看看右看看。
才跨进教堂大门,向云来就愣住了:这同光教教堂布置得跟天主教教堂差不多,不同的是,神坛上不是耶稣受难或圣母像,而是一张巨大的男性人像。那男人容貌十分俊美,金发顺滑如流水,身着华服,正半垂碧蓝的眼眸,俯视来往的人群。
向云来看得心情畅快:“哇……”
象鼩的黑豆眼亮如星辰,一丝余光也不给隋郁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大幅人像上,后爪一蹦一蹦。
隋郁的大拇指和中指圈成一个圈,眼罩一样挡住象鼩的视线,低头对向云来说:“这是泉奴。”
向云来:“泉奴是什么……哦,想起来了,课堂上唐老师说过。”
泉奴是一种外形俊美、寿命短暂的特殊人类,只生存在美国的黄石地区,他们预知死亡的时候会把自己浸没在黄石的温泉中,躯体将在温热的水中渐渐溶解。一定时间后,一位新的泉奴自温泉中重新诞生。这位新的泉奴可以继承前泉奴的记忆,也可以放弃部分记忆,他们依赖这种特殊的繁衍方式生存。
“这个应该是世界上已知的、寿命最长的泉奴,Abraham。”隋郁说,“我见过他,他确实是这个长相……但他怎么成了宗教的教祖?”
汤辰:“同光教跟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一样,都是骗局。”
她声音不大不小,引来周围几个同光教教徒的怒目侧视。
同光教是近几年在王都区兴起的宗教,崇拜的是教祖亚伯拉罕不死不灭的永生传说,信奉信好事、尽忠心就能保持洁净之心,即便死了,灵魂也将得到永生。
向云来:“教祖可以永生,教徒还是得死,是吧?”
他被更多人怒目侧视。
汤辰:“人都是会死的嘛,即便是骗局,也得编个合理的故事。如果说信了咱们宗教就可以不死,万一真死了,那岂不……”
穿白袍的老头风风火火走过来:“又是你,汤辰!走走走,这里不欢迎你。”
老头把汤辰和向云来赶出去。于是一行人只剩隋郁和他手里捏着的象鼩,还留在教堂里。周围尽是令人倒胃口的可怖面容,隋郁只想尽快逃离,但汤辰极有可能是他想找的人,他耐着性子穿梭在祷告、颂唱的人群中,低头品尝食物,偷听他们的谈话。
象鼩乖巧地扮演着精神体的角色,银狐毫无出场戏份。看得到象鼩的人夸赞隋郁的精神体可爱,象鼩把头昂得高高的,尖鼻子翘得挺挺的,骄傲万分地蹲踞在隋郁头顶。
但你不是哨兵么?有人问。
隋郁想起曾看过的一篇国内学者写的论文,微微一笑:“我有两个精神体。”
这句话顿时吸引了周围好几个人的注意,直到隋郁离开教堂,仍感到他们灼热的视线紧紧黏在自己身后。
回到向云来身边,他开口就是:“汤辰的父母在撒谎。这个教堂是十八年前建起来的,起初是天主教教徒聚会的地方,后来被同光教占据了。但二十几年前,这里还没有教堂,是一片乱草地。”
汤辰点头:“我今年二十六岁,准确地说,二十六年前,王都区还没有新河路。周围都是废墟和杂草,寻常人不会走进这里。十八年前教堂开建,正好也是修新河路的时间。我问过好几次了,但爸妈都说,就是在新河路3号门口捡到我的。”
向云来:“也许他们确实在草丛中捡到你,但为了表达上的方便,直接以新河路3号代称。”
汤辰:“并不是。他们描述得很清楚,什么围墙啊,教堂的屋檐下避雨啊,在那边的井里听到哭声啊。总之都是老电视剧的那种剧情。”
向云来:“……你早就调查过这个教堂了?”
“嗯。”汤辰把烟头按在灭烟器上,“从教堂着手是没用的,向云来,你得正经地使用你的人脉,比如……”她像唱歌一样,一字字地往外说,“你的男朋友,任东阳。”
得知任东阳失踪,汤辰吃了一惊。她出门参加活动,昨日才回到王都区,完全不知道王都区发生的大事,懊恼得狂抓头发。
向云来认为目前的线索实在不足以支撑他们在一日之内有什么新的进展。他手里还有两份今天需要去拜访的档案,便先向汤辰辞别,保证三天内一定会再找她。隋郁仔细翻看汤辰的巡弋报告:“你在毛绒动物的拉链里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