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辰:“不健全,是吧?”
向云来:“怎么了?这个形容有问题吗?”
汤辰:“他刚刚说的是‘完整’。口头上描述一个人,怎么会说‘完整’或者‘不完整’呢?除非形容的是物品。”
向云来没感觉这几个词有很大的区别。他很快说服自己,也许这就是自己和搞文字的人之间的区别,他分辨不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汤辰,你为什么没有海域?”向云来问。
汤辰:“你他妈的又乱闯别人海域了?上的什么破课,屁用没有。”
向云来:“你明明看得见象鼩,为什么会没有海域啊?”
汤辰:“谁说我没有海域?”她冲向云来勾勾手指。
向云来坐在她身边,再次释放了象鼩。汤辰伸出食指,花朵般美丽的兰花螳螂出现在她的指尖。象鼩化为雾气、接触到兰花螳螂的瞬间,向云来眼前一花。他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城镇。
汤辰站在他身边:“学艺不精啊,向云来。”
向云来原地愣了很久,才跟上汤辰的脚步。他糊涂了:明明有海域,刚刚为什么触碰不到?
他巡弋过五百多个海域,不至于连眼前的人有没有海域都无法判断。他在寻求精神世界共振的时候,找不到一点儿熟悉的气息,当时站在他面前的汤辰非常陌生,就像个普通人一样。
迎面走来高大的毛绒动物,远看时一人高,走近了足有三个向云来那么粗壮,厚重的影子落在向云来身上,他悚然地让开。那是一头毛绒小熊……不,大熊。虽然长得可爱,又穿着小裙子,但眼睛能够骨碌碌地转。它抱起汤辰转圈,向云来紧紧盯着它的背,但没看到拉链,也没有曾见过的一排人类眼睛。
汤辰看起来非常依恋这只大熊,落地了也紧紧地抱着它。
“为什么是毛绒动物?”向云来问,“你很喜欢毛绒动物?”
汤辰扑倒大熊,懒洋洋地趴在它的身上:“我从妈妈手里收到的第一个礼物就是毛绒动物。一头小兔子,穿花格子裙,耳朵上扎蝴蝶结,背后有个开关,按下去它就会唱小兔子乖乖……你会唱吗?”
向云来坐在大熊旁边:“哪个妈妈?”
汤辰:“……”
向云来:“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汤辰。你的秘密我没有兴趣,但你想让我帮你找人,讲话又不真不实,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汤辰把脸埋在大熊肚皮上蹭了又蹭:“向云来,你变得敏锐了。没错,我见过我妈妈,真正的那个。”
第49章
一开始,汤辰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
王都区有幼儿园,没什么正经手续,两栋楼房一个院子,围起来就开始招生。汤辰在幼儿园上学的时候,常见到栏杆外头有个女人。女人喜欢看她,两个人只要对上目光,女人就高高兴兴地招手。
她会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和饼干,试图塞给汤辰。
汤辰从来不要。她牢牢记住父母叮咛:不可以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否则会被带走卖掉。
后来老师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女人,交涉过几次之后,女人便再也没出现过。
汤辰读的小学在王都区附近,坐公交车三站路就能到。和她一起上学放学的还有五六个人,总是一起出门,一起回家。她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在站牌下,在王都区的拐角,手还是哆哆嗦嗦地在口袋里掏啊掏。掏出桃红色小发夹,或者一块带香味的水果橡皮,讨好地笑着,要递给汤辰。
汤辰很害怕她。而具体地是怕她显然不灵便的手,还是缺失的门牙,或者总是被纱布盖住的左眼?汤辰说不清楚。那女人穿得好朴素,灰裤子白衬衣,瘦瘦的,干枯的,什么都能令她受惊。不知怎么回事,她比半丧尸人更让汤辰恐惧。
小伙伴们总是簇拥着汤辰,尖叫、大笑,“那个乞丐又来找你了”“她会卖掉你”,他们大声笑着说着,像轰隆隆的一列火车从女人身边驶过。没有人接她手里的东西,更调皮的男孩子会用力打向她的手。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落在地上,她慌忙地捡。汤辰好几次回头,那女人还一直望她。
那时候父亲丢了工作,为了汤辰的学业,母亲很想搬离王都区,然而口袋空空,夫妻俩总是成日吵架。汤辰不知道跟谁说这些事情才好,有时候给远方的奶奶爷爷打电话,才敢透露一点儿。老人家只能叮嘱她不要落单,汤辰便继续跟朋友们一起走。
但她落单了,在秋天的一场大雨里。那天是她的生日,她记得父亲说过会到学校接她,一家人出门去吃好吃的。她等啊等,等啊等,路灯亮了,校门关了,保安给她家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无人接听。班主任赶到学校时,汤辰披着雨衣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女人又在王都区的街角,撑着伞,一见到她走来就小跑着接近,亮出手里用彩色透明塑料纸包着的一个毛绒玩具。汤辰还是不要,她偏要塞,比以往还要迫切紧张。汤辰跑起来时,她抓住汤辰的手,力气不大,但手指像铁爪。
“生日!生日礼物!”毛绒兔子塞到汤辰手里,女人合紧汤辰的手,“生日快乐。”
兔子被抓得皱巴巴的,背部的按钮被触动,它开始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在安静的雨夜里十分响亮。汤辰手忙脚乱要关掉,手上和塑料纸上都是水,半天按不下那个开关。
“你这个……怎么关不掉呀!”汤辰懊恼,把手伸到雨衣里,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解开蝴蝶结的绳子,把兔子拿出来。小兔闭嘴了,眼睛一动一动,汤辰吹掉它耳朵上的水珠,小声说:“谢谢。”
“喜欢吗?”女人问。她看着汤辰笑,很快乐的样子。在汤辰的目光转过来时,她慌张地用手掩住了没有门牙的、黑洞洞的嘴巴,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巧克力,交到汤辰手里。
“那个生日是她陪我过的。她跟着我回家,我不让她靠近家门,她就在街边等我。我爸来接我的路上被车撞了,在医院里躺着。我妈忙得忘了我。我当时不知道呀,我害怕,我从家里出来就一直哭。她牵着我呢,把我带到好朋友的家里去。”汤辰躺在大熊的肚皮上说,“靠近她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有垃圾的臭味。”
女人是真正的拾荒者。她和年老的地底人、半丧尸人一样,在王都区的垃圾堆里翻来翻去,寻找食物和可以卖钱的东西。
用挣来的钱买一些便宜的、她认为汤辰会喜欢的东西,就是她对汤辰好的方式。
汤辰收下了毛绒兔子后,女人开始频繁地送毛绒玩具。小熊,小狗,小猫,常见的不常见的,汤辰的床头越堆越多,直到被母亲发现。
母亲追问出真相时,脸上是汤辰非常陌生的恐惧和不安。她跟在汤辰身后,终于看到了总是在街角等待汤辰的那个女人。
此前在前夜酒吧里汤辰跟向云来说的身世故事真真假假。她从血型推断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孩子,是小学三年级的事情,在一个生理卫生的讲座上。她用手指来算,答案不满意,回到教室用纸笔来算,答案更恐怖。看见母亲和那个女人厮打的时候,她心里始终满布怀疑的那个角落,尘埃落定了。
她看见母亲亮出狼的獠牙--你为什么还来?你怎么能来?她不是你的孩子了,她是我的宝宝!
同光教教堂是汤辰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但那地方突然变成了她最憎恨最害怕的场所:亲生的母亲把她丢在教堂门口,是父母捡了回来,花了很多钱才救了她一条命。母亲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在哭,肩膀颤抖,比汤辰还要害怕。
辰辰,我们才是你爸爸妈妈,你不能跟她走,好不好?她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没能力抚养你,你留在这里,好不好?妈妈哭着抱紧她,爸爸从单位赶回来,门都忘记关,慌里慌张地冲过来:她找来了?她怎么知道的?
那时候看到了吧,她看到了我们。说完这句,母亲连亲汤辰的额头好几下,眼泪打湿了汤辰的头发。
汤辰问,“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父母都愣了。这奇怪的、静寂的一瞬间很突兀地在汤辰心里形成了一根刺。父亲说“捡到你的时候”,母亲说“是的,是的”,但不对劲。这种不对劲是汤辰很久之后才回味过来的,她对父母越来越熟悉,清楚地理解他们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之后,反刍那天的场景,她意识到:父母在撒谎。
“不是捡,是买。”汤辰对向云来说,“他们从那个女人手里买下了我。”
向云来终于明白了:“你骗我,让我和你一起查,因为你不敢,对不对?”
汤辰抬起头:“谁不敢了?”
向云来:“确认真相是需要勇气的,汤辰。”
汤辰又把头埋回去:“……说得好像你很勇敢一样。”
想到自己也有许多不敢确认的事情,向云来沉默了。
“然后呢?”向云来刚问出这句,忽然听见手机震响。他不得不离开汤辰的海域,掏出手机。来电人是隋郁。
向云来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隋郁,今日隋郁更是连每日例行的早安和“不能深潜”等等叮嘱都没发过来。他按下通话键,但没听见隋郁的声音。
“隋老板?”向云来问。
手机传来持续的闷响,像一个人在不停翻滚。喘息、呻吟,间杂一些痛苦的哀嚎。声音离收音器有一定的距离,向云来开始不安:“隋郁?是你吗?”
杂乱的声音中止了片刻。隋郁应答了:“是我,我按错了。”
他的气息很不稳定,说完这一句就挂断了。向云来揣好手机往外走:“汤辰,我回来再联系你,有事先走了。”
汤辰:“我是你客户!”
向云来:“这个求救的客户跟我有几千万的交易。”
汤辰立刻:“快去快去!不要耽搁了!”
向云来记得隋郁的住址,他骑电车到王都区外,打了辆车直奔目的地,但无论怎样在楼下呼叫,隋郁都没有应答。向云来足足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碰上一个进门的业主。业主狐疑不已,向云来声称自己是为了救人,亮出始终无人接听的电话。
虽然进来了,但这个业主的电梯卡无法抵达隋郁的楼层。向云来冷汗涔涔:这业主住6楼,隋郁住23楼。
向云来从消防通道爬上23楼,已经是一滩烂泥。他趴在消防门前缓了好一会儿,象鼩忽然从肩头蹦出来,揪住了向云来的头发。向云来一个激灵:他也察觉到了,隋郁的精神体化作雾气,正弥散在23楼的楼梯间里。
打开消防门,不仅是雾气,向云来敏锐地察觉到隋郁不受控制的信息素气息。隋郁的信息素非常冷酷,像铺天盖地的雪,向云来收起象鼩、穿过雾气,先看到的是隋郁家门上被彻底破坏的门锁。
门锁的位置形成一个大洞,地面上散落着岩化的碎片。
向云来不敢擅自闯入,他松开手,象鼩从掌心穿过门上的空洞跳进室内,只呼吸的瞬间,向云来已经进入隋郁的海域。
但不再是风雪弥漫的雪山了。他站在一场雷暴的中心。积雪被风雨卷到了天上,而黑色的天上遍布红色和紫色的雷光。小小的隋郁悬浮在天空中,失去了意识,头和手脚都垂吊着。
“隋郁!”向云来大喊。
这不是海啸,是向云来从未见过的新的东西。整个海域都在持续地发生灾变,他触碰不到隋郁的自我意识。
往前才跑了两步,向云来的脑袋忽然狠狠一疼。他猛地睁开眼,象鼩回到他身上了,他跌在电梯门上,被从门里扑出来的隋郁按在地上。
此刻的隋郁十分可怕,双眼血红,身体一直颤抖。向云来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先给了隋郁一拳,但拳头完全没能让隋郁清醒。他张开口,用撕咬的动作吻上了向云来的嘴唇。
第50章
血的味道瞬间弥漫口腔。隋郁居然把向云来的嘴唇咬破了。这根本不是吻,它凶悍无理,像兽类捕猎的咬噬。
向云来狠狠地打隋郁的脑袋,吃痛的隋郁扭头吐出带血的唾沫。他清醒了几秒,手指按着向云来被咬破的唇边,用舌尖舔去血液。舔舐的动作很慢,很认真,他喉咙中有压抑的呜咽和喘息,一头饿兽。
惊悸冷冰冰地爬过向云来背脊。隋郁的手指伸进他的嘴巴,像检查牙齿一样,指腹擦过他的牙龈。在隋郁再一次吻下来的时候,象鼩蹦起来,落在隋郁的头顶。
向云来踉踉跄跄地跌在雪堆里。海域中风雪仍旧肆虐,没有平息迹象。天空布满网状的闪电,猩红一片。
向云来捂着被咬破的嘴唇,他进入海域之后身上没有伤,只有嘴唇的疼痛不断提醒他身处一个不安全的处境。这种痛让他无法彻底专心地与隋郁的海域共振,随时都可以退出。
他终于爬起来,跑过飘摇的吊桥,小小的隋郁在半空中旋转,旋风和雪像牢笼,把他囚禁在内。海域里的雨水并不凝结,打在向云来脸上像石头一样坚硬和不讲道理。
海域怎么会攻击自己的主人?向云来拼命回忆自己学过的所有东西,试图找到平息的办法。但海域是哨兵和向导拥有绝对控制权的地方,是避难所,是最后的退路,很难被其他人反过来控制--一个答案忽然盘旋在向云来的大脑之中。
那是一种秦戈反复强调“必然会考、会用到”,但向云来从未见过的巡弋手段。
海域中的灾变不是由隋郁引起的。察觉到这一点的向云来随即察觉到,在纷乱的海域中,有一种蛮横而凶狠的气息,并不属于隋郁。
隋郁的海域始终充斥着他的悔恨和懊恼,积雪与苍白天空镜子一样映照出隋郁的痛苦。只要踏入这片雪域,只要看到年幼隋郁的记忆,就会知道组成海域的雪,多年来一直堆积在隋郁心中。
但它并不狂暴。
向云来一步步地往小隋郁所在的地方走。他的鞋子消失了,赤足踩在冰冷的雪上,双手张开在身侧,他用身体的每一处去触碰海域中的东西。隋郁,隋郁……他低声呼唤:隋郁,是我,向云来,你邪恶的朋友,你唯一能看清的、你可以信赖的人。
闪电消失的瞬间,小隋郁从空中落下。向云来伸长了手扑过去接住他,两人跌在雪地里。向云来把他抱起,跑离这片不平静的雪域。
他记得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但跑过吊桥时,吊桥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桥板上伸出无数只手,抓住向云来的脚踝。向云来往前扑倒,小隋郁从他怀中滚出去,顺着吊桥的边缘落下。向云来的心猛地空了一拍,他踢开抓住双脚的手,毫不犹豫,直接从吊桥上跳了下去。
朝着深渊跌落的小隋郁忽然睁开了眼。失重的眼泪在旋风中升起,一团团的水滴。水滴撞上向云来的脸。向云来勾住他的手指,把他紧紧抱在怀中:“别怕。”
小小的身体抓住向云来,充满依恋,又恐惧地哭出声。坠落无穷无尽,往下看是黑色深渊,往上看是狂雪的天。向云来耳边只有风声,耳膜疼得发麻。他在小隋郁耳边说:“你再不清醒,我就要死在这里了。隋郁,你说过你会保护我。”
深渊地动山摇,他眼前一片混乱,怀中的隋郁消失了,他穿过了一片世上最厚的冰。后脑勺碰到地面的瞬间,他的头被隋郁的手护住了。
向云来的血还粘在隋郁的嘴边。两人目光碰触,隋郁先低下头。向云来立刻托着他下巴不让他扭头:“看着我,不许回避。”
隋郁眼睛仍红着,气息不稳:“……为什么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