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否认让任东阳放松了下来。随着紧绷的目光变得柔和,任东阳精神力的不稳定波动也消失了。向云来心里有些惊悸:在他认识的人之中,若论对自己海域和精神力的控制,秦戈和任东阳都是佼佼者。只不过任东阳并不像秦戈那样热衷于研究和发展自己的巡弋能力——他谁都无法巡弋,只专注封锁自己的海域。
而现在,那个以往向云来从来无法涉足也无法触碰的海域,竟然泄露出了不稳定的精神力。
“我被夏春抓去了。”任东阳说。
向云来愣了三秒钟:“啊?”
据任东阳说,击破他家结实落地窗的是从楼顶往下爬的狼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绑架和囚禁。他被狼人带走之后,曾听见狼人们提到夏春的名字。他们把任东阳关在王都区隐秘的狼人地盘里,连番折磨。
任东阳捋起衣袖。即便今天下雨,但仍是酷热难当的初夏,向云来原本以为他穿着长袖衬衣,是因为他想来拿腔拿调,但看到他胳膊不禁大吃一惊:皮肤上爬满了虫一样的疤痕,即便痂已经脱落,有些伤疤仍能看见肉的嫩红色。
向云来被眼前的累累伤痕震惊,他想去碰,但不太敢。任东阳仍在说着狼人的坏话,间杂一些对夏春的恶评。
向云来并不相信任东阳说的话。在夏春和任东阳之间,若要挑一个人来信任,他勉勉强强的,更愿意选择夏春。
在伤疤和伤疤之间,有几个黑色的小小针孔。向云来盯着针孔看得久了一些,猛地察觉自己忘记对任东阳的伤疤表现出心痛。他忙轻抚任东阳手臂:“夏春为什么对你下手这么狠?你们不是朋友吗?”
“看到了么?”任东阳指着针孔,“这是注射‘阿波罗’的痕迹。”
向云来:“‘阿波罗’是什么?”
任东阳:“一种药物,注射到向导和哨兵体内之后,会让我们的大脑一直处于应激状态。我们如果持续地感受到危险,精神体就会不受控制地释放。他们利用这种药物让我的精神体被迫长时间暴露,难以回收……小云?”
任东阳形容的,正是曾带给向云来巨大痛苦的蓝色药剂!他在一瞬间感到背脊的恶寒,即便知道自己现在并非身处饲育所,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他也难以控制自己的颤抖。
任东阳以为他被自己的情况吓到,张开双手把他抱在怀中:“别怕。我没事。走吧,回家再细说。”他低头吻了吻向云来的额头。
两个人跟胡令溪告别后,回到了任东阳的家。窗户和漏水的地方全都修补好了,向云来帮他缴了拖欠的电费,室内也打理得一干二净。任东阳走进房子,先巡视一圈,回到向云来身边才说:“谢谢你,小云。以往是我照顾你,你现在可以独当一面了。”
他表现得很亲昵,牵着向云来的手,抚摸向云来的头发。这些举止以往都意味着任东阳的信赖和爱,但向云来现在没办法坦然地接受了。他一会儿被罪恶感淹没,一会儿又怀疑任东阳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
和罪恶感相比,这种怀疑更让他难受。即便他很早就意识到任东阳必定别有用心,但他真的用自己的脑子去琢磨一切时,总有一种与过去切割的痛感。
任东阳没发现他的异样,询问起向榕的高考安排。向云来心里头有些别扭:他现在看任东阳是怎么都不顺眼,任东阳问到向榕的事情,他就会下意识认为,这是任东阳在暗示他不能忘记三个人共享了怎样的秘密。
“你最近巡弋过别人的海域吗?”任东阳坐在餐椅上,把向云来拉到自己大腿。他揽着向云来的腰,笑着在他敞开的领口上落下轻吻:“淤积太多不好,我帮你疏导吧。”
他的手贴着向云来腰间皮肤逡巡,往裤子里钻。
向云来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任东阳“嗯”地反问,带着笑看向云来。但他的笑已经有一丝不悦了,向云来非常熟悉。
要接受吗?还是拒绝?如果拒绝,会不会激怒他?如果激怒他,会不会影响向榕的考试?向云来在人口数据库中是“死亡”,但向榕不是。任东阳花了极大的力气,在这个户口比金子还要矜贵的地方,为向榕拿到了一个绝对没有问题的身份。如果这个作假的身份被揭开,向榕还能考试吗?她还能完成自己的理想吗?重来一年……不,不能重来。高考中弄虚作假,她又是隐瞒身份的特殊人类,她将永远失去参加考试的权利。
只有一秒。但向云来脑中已经掠过了无数念头,全都与向榕有关。他人生中大多数的选择和顾虑,都与向榕有关。
在打算松手、让任东阳继续下去的前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秦戈的话:你的人生是被推着走的。你总是处在一种“不确定”的状态。
他随即想起隋郁那过分紧张和忐忑的拥抱。他们在百事可靠的楼梯间上就那样静静地抱着,站了很久。他听见隋郁的心跳和呼吸,确定它们就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回忆起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有令自己感到快乐和幸福的人,忽然充满了勇气。
“……别这样做。”向云来开口,“我现在不想跟你做这种事。”
任东阳听清楚了,但没有听从。他的手仍未放开,继续往衣服里伸,嘴巴靠近向云来,空着的那只手按住向云来的下巴,强迫他面对自己。靠得极近了,那强迫性的吻也随之落下来,他在向云来唇上撕咬得很凶狠,低声说:“我只不过离开一小段时间,你就叛逆了?”
“啪”的一声脆响,向云来扇了他一个耳光。
两个人都愣了。
向云来先从他身上跳下来:“任大哥,我……”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一阵看不见的狂风从暴怒的任东阳身上卷起,连向云来的头发和衣角都随之簌簌而动。一直紧抓着向云来头发的象鼩猛地一激灵,抬头看向天花板。
朦胧的影子像幽灵一样悬浮在向云来和任东阳头顶。那是超出向云来想象的、直径足有两米的银币水母。
第84章
世界上当然有可以倍化或者细小化的精神体,但任东阳不是。他的水母是非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精神体,因为十分遵循动物性的本能,连任东阳为了逗向云来笑而命令它们聚合成一束花的样子,它们也做不到。
它们以往绝对没有那么大。
青蓝色的水母像一团阴云盘旋在房子里,它是朦胧的,边缘十分模糊。更奇怪的是。原本总是群体出现的它,如今的数量只有一个。那唯一的一个水母,顶部紧贴着天花板,还在不断地膨大、伸展,巨大的头冠内部,原本如银币一样规整的圆盘已经扭曲成一种类似老树根节的病态结构,而那些轻盈的指状体触丝变得像触手般粗大,正随着气流和它本身的摆动,狰狞地挥舞。
向云来跌坐在地,象鼩怕得尾巴和耳朵都直挺挺的,仍勇敢跳到向云来胸口,试图挡在他面前。
下一秒,象鼩散作轻雾。雾气不断上升,直到碰触水母的触丝。
向云来被一阵强烈的眩晕袭击。他站在任东阳海域的防波堤里。眼前是一片动荡的水域。他站立在孤岛上,头顶铅灰色的天空滚动着闪电。在不时被映亮的云层里,浮现的是比方才所见更庞大、更惊人的水母团。它们的触丝纠缠在一起,仿佛巨大的头颅用细细的手臂相互紧挽、联结。
向云来站在水中。他四处张望,看见近岸的石头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身影很显然是男人,但看起来不像是任东阳。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向云来的胸口立刻揪痛,他开始喘不上气,眩晕的感觉更强烈了。防波堤正在抵抗他。
他涉水而过,试图靠近海岸,同时大声呼喊:喂!喂!!!
那个人始终没有回头。他背对向云来,眺望海平线的另一端。那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空洞,不断从中涌出银币水母来。
防波堤里,一般是不会出现海域主人的自我意识的。防波堤本身就是为了尽可能防护自己的精神世界而存在的,它是一个容易被调剂师或能力高强的向导侵入的地方,自我意识如果出现在这里,那就太过危险了。
那个人,并不是任东阳。
向云来无论如何跋涉都无法靠近他,也无法靠近岸边。再往前踏一步,他踏空了。他从海域中被甩出来,立刻趴在地上干呕。
“……你做了什么?你怎么能进入我的海域!”任东阳抱着脑袋大吼,“向云来!你……你不可能进入我的海域!!!”
向云来擦了擦嘴巴,起身冲向任东阳。任东阳似乎无法好好地控制自己的精神体,他因向云来的叛逆而轻易暴怒,又因精神体的失控而惶然失措,这在以往都是不可想象的。
永远拿腔拿调,永远斯文得体,永远整洁正确的,任东阳。
“看着我……看我!”向云来捧着他的脸,用同样大的声音吼道,“我只是想让你冷静!”
任东阳在挣扎中背脊撞上餐边柜,他停了下来,头发蓬乱,双手紧紧按住脑袋两侧,似乎想把痛得裂开的头用人力合在一起。
向云来非常震惊:他第一次看到这样崩溃,甚至双眼冒出眼泪的任东阳。
意识到向云来的目光,任东阳立刻转过头。他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镇定着说:“我不需要你的帮助。请你离开。”
向云来强硬地把他的脸扳向自己。这一刻于他、于任东阳都太过新鲜了。以往总是他乞求任东阳的帮助,今日局势逆转。但向云来心里没有任何喜悦,任东阳的状态让他很紧张,这似乎是“海啸”,任东阳的海域中发生了暴动,但此时并没有任何人在任东阳的海域里。
向云来用自己稀薄的知识判断,让任东阳变成这样的真正的原因,是他的精神体。
巨大的水母在天花板盘旋、游荡。向云来低声说:“任大哥,让我进入你的海域好吗?”
任东阳根本不与向云来对视。他冷笑:“还问我做什么?你刚刚不是已经入侵了么?”
向云来:“我只能抵达你的防波堤。没有你的允许,我没办法,也不会主动进入你的海域。”
任东阳:“……是那个什么……破培训班……教你的?这么规矩,真不像你。”
他冷汗涔涔,嘴唇苍白。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海域暴动。海域暴动是哨兵和向导保护自己的方式,它对海域主人是不会产生任何危害的。
向云来扶着他:“是‘阿波罗’对你的影响吗,任大哥?”
任东阳沉默了很久。他抓住向云来的手:“你走吧,我可以解决。”
向云来:“不行,你现在……”
“我可以解决!”任东阳吼道,“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向云来!”他甚至咬了咬牙,终于抬了眼皮狠狠瞪着向云来,“你不配,不配帮我。”
向云来松开手,抓起地上的挎包扭头就走。他关门之前回头,看到那大得异样的水母缓缓从空中降落,像一面巨大的披风,覆盖了任东阳。
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向云来在雨里走了一段路,才想起自己是骑电动车来的,又鼓着腮帮子回头找车。雨一直不停,天空阴云密布。今早送向榕去学校时还阳光灿烂,这雨来得突然。
回家路上,任东阳那怪异的精神体始终让向云来迷惑。他气消了,甚至还在路口犹豫了两分钟,要不要回头。今天的任东阳确实太古怪了。失踪一个月后,他变成了一个相当危险和难以稳定的人。
在任东阳今天说过的话里,关于夏春的那部分可能是不真实的,但关于药物“阿波罗”的部分,则应该是真的。任东阳不会随便提起这种向云来不知道的东西,这初次出现的信息,极有可能是他所有谎言中最可靠的一部分。
而显然,他的情况确实很不对劲,就跟向云来被迫注射药物之后一样,精神体和海域混乱不安。
但对方为什么会给任东阳注射?孙惠然说那种药物可以强制向导或哨兵的精神体长期暴露在外,是什么人在这一个月间,强迫任东阳的精神体持续暴露?
向云来只进入过任东阳的海域一次。在进入他的海域之前,向云来自己的海域,是向榕的小镇景象,而在踏入任东阳海域的瞬间,他察觉到一种怪异的冲击,立刻停止巡弋并退出。
退出之后,少年的向云来告诉可靠的大学生任东阳:果然,我的海域变成了你的。
任东阳起初并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他们反复讨论、描述,直到任东阳的目光渐渐变化。向云来现在已经无法回忆当时背对着阳光与晚霞的任东阳曾有过什么样的眼神,但他记得,任东阳紧紧抓住自己的肩膀,压低声音,不知是强烈的欢喜还是焦虑让他声音发抖:绝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进入你的海域,明白吗?
为什么?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这件事你告诉过向榕吗?
没有。我巡弋向榕海域的时候,她还很小,我觉得她听不懂。
你告诉过任何别的人吗?
放开我,任大哥……你抓疼我了。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
“向云来!”任东阳却加重了力气,“你记住了,你必须听我的话,否则你会死的。”他顿了顿,“向榕也会死。你的海域很特别,这种特别一定会害死你身边的人。”
是他那沉重的语气、紧张的双手让向云来胆怯和信服。他们之间从此有了这样的一个秘密约定:绝不让任何人进入自己的海域。
而盘下百事可靠之后不久,这个约定增加了新的内容:除了任东阳。
那是向云来在工作中接触了一个明显异样的哨兵,并且偷偷入侵他的海域之后发生的事情。那个精神不正常的哨兵杀过王都区里没有身份的特殊人类,他的深层海域非常详尽地记录了一切。向云来用他的眼睛、他的双手重复他的每一桩罪恶,离开那个海域之后,前所未有的噩梦缠上了向云来。
连续失眠十几天的向云来崩溃了。他哭着向任东阳求助,请求他在王都区找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疏导海域的向导。任东阳找人为他注射了镇定剂,但向云来入眠之后不断从床上弹起、挣扎、尖叫,根本无法安静。
他们在那天第一次发生关系。而那个时候,向云来和任东阳还不是恋人关系。
向云来也是在那一天,第一次进入任东阳的海域,看到了阳光灿烂的蓝色大海和银白沙滩。他清醒后,海域之中的噩梦一扫而清,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平静柔和的海滩。那是任东阳的海域。
向云来哭了。他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可能要永远依赖任东阳。
任东阳站在房门前,床头灯照不清他的脸庞。在向云来哭着不停说“对不起”的时候,他走过来,揽住了向云来。
向云来平静之后告诉他:在高潮的时刻,他看到了任东阳的海域。他难以忘记当时从任东阳眼中掠过的警惕和惊悸。那一刻,任东阳看他像看一个危险的陌生人。
你看到了什么?
海滩,阳光,非常美丽的地方。
还有呢?看到了别人么?我是说,我的自我意识。
没有,来不及。
向云来非常尴尬,他是第一次与他人上床,还不适应这种高潮的方式,因此能“看”的时间非常短暂。
他跟任东阳复述完,任东阳抚摸他的脸颊说:以后如果海域再出问题,记得来找我,好吗?记住了,只能找我。我随时欢迎你来。
他还说,我还挺喜欢和你做的,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