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找没找到目标人物?”向云来端着水杯走到他面前,边喝边问,“是我,还是我妹妹?”
从未见过的苦涩和踟蹰在隋郁的脸上漫开。他并没有很惊讶,眼角低垂,伸手想去牵向云来,但半途又垂下。“你当时在附近。”他说,“银狐一直在我脚下转圈,我能感受到,它警戒着我大哥的同时,很开心,很快乐。世界上能让银狐这样雀跃的,只有你。”
向云来的心软了半秒钟,立刻又硬起来。这些都是花言巧语,这种转移话题的技巧,他已经在另一个男人那里见过太多。虽然隋郁看起来远比任东阳真诚千百倍,但向云来不能松懈。
他说:“对,我听到了。”
隋郁的眼睛盯着他:“听到了什么?”
向云来:“每一句。”
隋郁:“那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透露任何事情。”
向云来立刻抓住他话语中的漏洞:“透露?我和向榕果然是你的目标。”
隋郁长长一叹。他今日讲话总是错漏百出:“一见到你,我就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才正确了。”
“不要隐瞒我。”向云来开口的时候,会诧异于自己居然这样强硬和不可动摇。明明不久前在任东阳面前,他还因为任东阳的嘲讽而愤怒得失去自控力,但面对隋郁,他反倒成了一个永远冷静的人。
隋郁会因为他的愤怒而紧张,因为他的怀疑而忧虑。即便不进入隋郁的海域,他也完全控制着隋郁的喜怒。
他是隋郁的任东阳。
意识到这一点,向云来的背脊蓦地发寒。
他晃晃头,抛开这种恐怖的想法,但说出口的话仍旧是冷冰冰的:“如果你对我说谎,比起任东阳或者隋司,我会更恨你。”
第94章
向云来的强硬让隋郁愣了很久。从他的目光里,向云来看到一种生疏的讶异。
一个总是温和依顺,不曾为自己愤怒过的人,在隋郁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冰冷生硬的人。隋郁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惧和犹豫,他在害怕,害怕向云来生气。
“我不说谎。”隋郁说,“但我还不能原原本本地把所有事情告诉你。有一些问题我还没有查清楚。我如果说了,只会让你更加混乱,你也一定会胡思乱想。”
讲着讲着,他显得有些可怜:“只说能说的,可以吗?”
向云来其实没注意隋郁讲了什么。他仍震惊于自己刚刚的话居然这样决绝坚定,十足十是任东阳的作派。以往当向云来遮掩、撒谎,任东阳也时常用这种语气训诫他:你如果说谎,我会增恨你。
对当时的向云来而言,被任东阳憎恨就是最可怕的事情。他的心在片刻的回忆里坠进深渊。他怎么会以为,简单地跟任东阳分开,一切就能按照他想象的那样,快乐明亮地发展?和任东阳在一起这么久,他被任东阳控制那么久,提线木偶一样,他怎么就没发现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任东阳的本事?
他无数次在心里反驳过任东阳的话——小云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小云如果没有我你该怎么办,小云不要触怒我否则你知道后果——他无数次反刍,在归家的路上,在睡梦中一次次想象自己口齿伶俐地击倒任东阳,获得虚拟的胜利。他错得离谱。这种反刍原来是复习,他在复习任东阳做过的事,胜利没有发生,烙印却一遍遍加深。
马克杯在他手中坠落,碎成了好几块。几乎同时,隋郁跳起来,把他拉到身边。
向云来牙关格格打战。他要被自己最反感的怪物吞噬了。
强烈的情绪风暴再一次袭击了他。在他过分活跃的海域中,属于任东阳的那些碎片仿佛被热风吹起,在向榕海域留下来的影像里飞舞。被冷月光照彻的王都区里蓦地出现了沙滩与海洋,任东阳的哭嚎和惨叫从四面八方传来,而一片阳光灿烂的海滩正在虚构的王都区里伸展,像被惨叫声催长的侵略。
“……”向云来不想再看见任东阳的海域了。“任东阳”现在变成了比之前更让他害怕的东西。他抱住隋郁,心中道歉,嘴巴却凑到他的面颊上。很热烈的吻。和之前那次一样,乞求隋郁“救我”的吻。
隋郁有一些困惑,但他从来不拒绝向云来。他把向云来抱到柔软的地毯上,捧着脸亲吻。
向云来要说些什么,但不知道如何解释。头脑中一瞬间拥堵了太多的情绪,他眼睛湿润,手指紧紧地抓住隋郁的衣角。
隋郁点点头,仿佛什么都明白:“没关系,利用我吧。我发过誓,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可以。”
向云来:“你总这么爱发誓吗?”
隋郁:“只是对你。”
他剥去向云来的衣服,明知道向云来的急切并不完全因为情欲,但他没有立刻满足这种欲望。他慢吞吞地、温柔地做着一切,把这种焦躁的急切无尽延长,让快感的前置游戏把向云来折磨得皮肤通红,脚趾蜷曲。
向云来催促他,以为他以这种折磨为乐。但抬头却看见隋郁也满脸是汗,忍耐让他同样焦灼。
“我只是发现,”隋郁的抚摸很轻柔,但正中要害,“我可以这样惩罚你。”
向云来睁大了眼睛。
“你刚才对我很凶。”隋郁俯身咬他鼻尖,“我不喜欢。”
向云来被剥得精光,隋郁却还一身整齐。他抓住隋郁的衣领把他拉得近乎趴在自己身上,凶狠地问:“惩罚谁?我,还是你自己?”
于是隋郁不再留手。
他的侵占是缓慢而富有技巧的。节奏明确,但时有慌乱。上一次还不是这样……向云来心想,他去哪里进修过了?看出他的分心,隋郁捏着他下巴让他张开口。深吻夺走了向云来思考的空间,只能随着隋郁的每一个动作摇晃、蜷缩和战栗。
隋郁的汗一滴滴打在向云来赤裸的胸口上,空调明明低温,两人却都大汗淋漓。夕阳的光辉从落地窗外无遮挡地照进来。他们沐浴在彼此的汗水和呼吸里。
预想中的辉阳时刻来临了。向云来的眼泪不受控制。虚拟的王都区、阳光灿烂的沙滩瞬间消失,他踏入了隋郁的海域。雪粒和伫立远方的城堡都在冬季太阳的照耀闪光。他发现自己浑身赤裸,站在本该冷冰冰的雪堆里。但他完全没觉得寒冷,身体的温度正确证他的安全。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和隋郁正共享同一种视野。他们看到了同样的景色,站在同样的风雪里,被同样的极光包围。如果说辉阳时刻的强烈愉悦,是因为双方同时踏入对方海域,那是哨兵向导在生命中唯一一次交换海域、体验对方感受的机会,那向云来现在经历的,便是从未有人体验过的一种共振。
两个完全相同的海域。两片雪原。同样的风雪吹拂他们的脸颊。一模一样的极光在城堡的上空摇摆,天堂的帷幕同时垂落,覆盖他们赤裸的身体。
一切都叠加成两份,所有触感都更加清晰和强烈。此时隋郁感受到的东西和向云来的并不一样,但向云来在这一刻同样也感受到了隋郁所体验的。太过强烈了,他那复刻了隋郁海域的精神世界正在掀起前所未有的狂风巨浪,所有海域的碎片都在他的意识里衔接和重播。
他无法控制自己,声音从口中消失,视野从眼中消失。短暂的昏厥。漫长的漂浮。
这比向云来学过的、经历过的“共振”还要强烈上百倍。身体内部的震颤持续,甚至仿佛永远持续。他的肌肉、神经因为隋郁的入侵而永无止境地动摇。
愉悦和恐慌同时上涨,他在两种潮水里没顶。
意识漂浮在水面上,向云来抓住它们的时候,感觉四肢和身体的感觉逐渐归位。既沉重又轻浮,既痛苦又快乐。
隋郁像小狗一样,舔他脸上的眼泪。
“刚刚发生了什么?”隋郁很惊奇,他也体验到了超出阈值的快感,强烈得令人心生畏惧,又立刻想再次尝试。
他把向云来抱起,两人都摔在床上。在金色的光辉里,新的一次……或更多次开始了。
他们彻底忘记了晚饭,直到筋疲力尽,才意识到胃部微疼的饥饿感。
他们坐在窗边吃着披萨看夜景。向云来只感到浑身都疲倦。这种疲倦跟他结束对某人的深潜后所感受到的很像,但现在他的身体都大脑都疲累不堪。他靠在玻璃上,看着恰好也注视着他的隋郁。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向云来开口。
隋郁咽下食物:“需要问吗?我想那都是因为你很喜欢跟我做。”
向云来:“……你怎么比上次进步这么多。”
隋郁:“我在这里演练。”他指指自己的脑子。
向云来吃惊得睁大眼睛。隋郁笑着解释,在这里独处的时候,他总是会回忆起向云来和自己疯狂的那几天。他用脑内的练习来巩固自己的能力。
向云来扶额:“……你真是……”
隋郁顺畅接话:“我真是好学。”
向云来踢他,他按住向云来的腿,把披萨上的一片火腿喂给向云来。“所以是为什么?”隋郁温柔地问,“你不是要来质问我的吗?”
平静了的向云来其实无法否认隋郁的话。他确实喜欢跟隋郁……否则他不会忘记,其实还有更简单的重置自己海域的方法:只要他进入隋郁的海域就行了。反正隋郁不会拒绝的,永远不会。
“……我当时想起任东阳。”向云来说。
隋郁停下了咀嚼,口中的披萨忽然变得索然无味似的,热切目光被低垂的眼皮遮掩。任东阳是他此时此刻最不愿意讨论的人。他狠狠撕咬手里的披萨,粗鲁地把食物鼓鼓地塞满了口腔。“喝啤酒吗?”他站起身问。
向云来心想,如果说自己是隋郁的“任东阳”,那隋郁现在这遇到不喜欢的问题就回避应对的方式,是不是也似另一个“向云来”?他笑了笑,随即立刻被憎恶自己的情绪淹没。
他甚至要鼓起比之前更多的勇气。刺伤一个全心全意注视和喜欢自己的人,太难受了,他真的做不到。他说:“面对你的时候,我觉得我很像任东阳。”
隋郁停步,吃惊回头:“什么?”
向云来:“我对待你,就像任东阳对待我。”
不用再说更多,隋郁立刻明白了。他连忙回到向云来面前,盘腿坐下,牵着他的手。
这动作很让向云来安心,毕竟没多少人会这样平和地与他对视,绞尽脑汁地思考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能让他不再烦恼和忧愁。但隋郁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他和隋郁之间的关系,几乎近似于任东阳和他的关系。
向云来打起精神等待隋郁的劝慰。他的精神力还像海浪一样在这个房间里回荡,温和平缓,因此他可以明白隋郁此时的紧张和不安。他有点后悔自己的直率。说了些让隋郁烦恼,却又对他俩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善的话。
他决定无论隋郁说什么,他都会努力地欣然赞同。
“你绝不是任东阳。”隋郁起初紧张,凝视向云来片刻后,他笑了起来,“因为我不可能成为向云来。”
向云来一时没有明白。
“我会生气,我还会惩罚你。比如刚才那样,或是用其他的办法。我一点儿也不祈求你给我什么,你即便什么都没有,我也一样对待你。”隋郁说,“你和我,真的像任东阳和向云来吗?我可没有一刻,甚至一秒,觉得不快乐。只要能看到你就行了,向云来。你知道的,你一定明白,是吗?……当然,你提到任东阳的时候,我是会有点儿……”
他捧着向云来的脸,还是那种过分认真的,发誓一般的语气。他总是这样讲话。尤其在面对向云来的时候,总会确认自己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的铿锵。
“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你不跟我在一起也没关系。你如果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我就把他绑到你面前来。他如果不喜欢你,我就绑架秦戈来给他洗脑,让他对你死心塌地。他要是欺负你,我就揍他,用你想要的方式揍他。当然不会把他打死,他死了你会伤心。”
向云来被他没头没脑的这些话弄得又哭又笑。隋郁又吻他的眼泪,好像那是什么甘霖。
“……假的。都是骗你的。”他靠近向云来,环抱着他,把向云来的体重彻底放在自己的怀中,“你如果喜欢的人不是我,我就杀死他。你如果看别人,我就毁了那个人的脸。我比你想象的更恶劣,向云来。”
他轻轻吻着向云来刚洗完,还带一点儿湿润的头发。他们坐在窗边,就这样依偎着。隋郁在向云来耳边说了许多疯狂的话,关于他的妄想,那些不可以宣之于口的恶念。
向云来听得非常认真。起初确实是有点儿吓人:把向云来捆在床上,或者囚禁在地下室里,或者剥夺视觉听觉让他只能依赖隋郁……只是越听,他反而越沉静。疯狂的妄想是一种证据,证明隋郁对向云来的占有欲,强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向云来因此产生了新的战栗。
他用双臂松松环抱隋郁,心里没有一丝杂念。
他不是任东阳,隋郁也不是向云来。他们不是任何关系的复制。
太过安全了。向云来被这种安稳吓得有点害怕。他收紧了手臂,听见隋郁有些急促的心跳。
城市的夜色逐渐熄灭,星辰开始闪烁。“你现在可以把你想说的事情告诉我了。”向云来喃喃说。
第95章
隋家的人寻找那个“孩子”,目的是为了查探ta海域中埋藏的某个秘密。
这个秘密与隋家息息相关,一旦被揭露,必定会引发雪崩效应,把隋家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据隋郁说,隋司和大嫂和他接受了同样的任务,只不过一个去了阿尔卑斯山脉,一个前往加拿大北部,也就是世界上另外的两个特殊人类聚居区。
这个孩子有特殊的身世,且海域十分“特别”。只要ta接受过海域检测,或者在读书、医疗过程中被向导或专业调剂师看过海域,立刻就会被注意到。因此,理应很容易溯源追查。
但多年来隋家的势力渗入各国的特殊人类管理结构,始终无所获。他们判断,ta很可能隐藏在特殊人类聚居区,也就是不需要明确身份也能安全生存的地方。
然而无论是阿尔卑斯山脉的“六角堡垒”,还是加拿大北部的“外星镇”,全都没发现那孩子的踪迹。这两个地区的面积比王都区要小,生活区域全数位于地面,更没有011区这样庞大的地下空间,同时人口比王都区也少,聚集的特殊人类种族远少于王都区。他俩很快结束六角堡垒和外星镇的调查,来到中国,开始催促隋郁。
剔除错误选项,目标藏匿在王都区的可能性增加了。
隋郁考虑过目标已经死亡。但隋家的长辈回复:即便死亡,也要查出ta死在哪里,怎么死的,最后见过谁,以及——有没有向导进入过ta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