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来向球球道谢。两人往休息间外头走去,向云来忽然一个踉跄。球球的脑子和眼睛反应过来了,肢体却不能迅速救援。是两步跨过来的柳川搀住了向云来。
“你留在这里等胡令溪。胡令溪一定会从我们掉下来那个地方……”向云来拍拍他的手。
“我跟你走。”柳川说,“你不在这里,我害怕。”
向云来:“……谁,谁害怕?”
他看起来比向云来健壮勇毅多了,目光固执,没有半分胆怯。两人对上目光,柳川说:“我害怕。我什么都不懂,我要跟着你。”
“……”向云来只好点头,“跟着吧。”
休息间外的通道低暗,人说话、走路,连呼吸声都能碰撞出回音。走了一段,往上,又走一段,往下……如此上上下下,曲曲折折,直到眼前豁然开朗。
向云来的眼睛不禁眯起来,眼前的光线异常灿烂,让他双眼酸痛。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无法用目光估量长度和深度的地下峡谷。石壁上一层接一层,全是石头和木头垒成的过道和楼梯。往上看,无数闪烁的矿石灯从顶层的石壁上垂下来,穿过石壁应该就是王都区的地面;往下看,峡谷深不见底。
每一层都有灯光,每一层都有无数居住的房舍和石洞。石头的过道在峡谷中纵横交错,从这里到那里,从上方到下方,平直的、倾斜的,像城市里相互联结的立体交通网。
声音潮水一样包围向云来和柳川。人们说话,铁器撞击,石头从高处滚落发出脆响,地底人最钟情的鼓乐正在演奏,综艺节目的罐头笑声一波接一波,风从峡谷远处和深处呜咽卷来;自行车驶过石头过道,球鞋踏着木制楼梯奔跑,男人在训斥小孩,小孩在尖声干哭,老人拄着拐杖咳嗽,叫卖日用品的商铺用大喇叭播放商品信息……
向云来甚至感到头晕:“这是……?”
“吃惊吧?”球球笑着,声音洪亮,“这才是地底人生活的区域,是不是跟你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柳川喃喃道:“完全是一个地下都市。”他甚至看到了远处闪烁的灯牌:石器时代网咖,24小时酒吧及KTV,永恒记忆摄影馆,speed保龄球馆……
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向云来对地底人的印象。他去过斗兽场,也抵达过一些浅层的地底人聚居区,但这样繁华、热闹的世界,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即便在极深的地下,石壁上也到处都是发光的岩石和灯,让这里永远保持明亮、炽热。
“带上吉祥。”老葛把黄狗的绳子递给球球,“吉祥听得懂人话,也认得路。如果你们迷路了,就让它带你们回到这里。”
向云来:“我们有球球。”
老葛:“球球也可能迷路。”他拍拍吉祥的小脑袋,脱下一只手套交给向云来,“但吉祥永远认得出我的气味。”
“走咯,小吉。”球球牵着黄狗,一行人辞别老葛,沿着木楼梯往上走。小狗频频回头,这回看的不是向云来,而是柳川身边对它虎视眈眈的灰狼。它似乎能看到精神体,但察觉不到精神体的敌意,尾巴咻咻地狂甩。
“从这里走到斗兽场要多久?”向云来问,“有指南针吗?”
“地下磁场强,指南针没有用。”球球闭上眼睛,双手在空中横横竖竖画了好几道,“……咱们应该在六合弄和日唐街的交界处,那里有一家很好的按摩店,店主也是地底人……现在往南走。”
向云来默默把位置记在心里。
这里的居民大部分是地底人,向云来和柳川这样毫无岩化痕迹又伤痕累累的陌生来客很快引起了注意。不少人跟球球打招呼,狐疑地打量他身后的两个人。球球解释他俩是刚刚因为地震而摔下来的,正寻路回地面。
向云来发现,王都区的地陷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地底人的聚居区。比如黑兵营地下方,不是地底人生活的区域,而是纵横的通路。而谈起方才十分震动的地陷,地底人们表情漠然,有几个孩子甚至还躲在大人身后窃笑。
“也让你们尝尝地底人吃的苦。他们大概是这样想的。”走到无人处,球球低声说,“我们在这里生活得挺舒适,但不代表我们真的愿意一辈子在这里生活。无奈的选择嘛。所以看到你们,有的人就同情不起来。受伤,肢体断裂,这对地底人来说是寻常事,而且我们一旦断了手脚,可就永远接不回去了。”他笑着看向云来的断臂。
向云来:“但你,还有老葛他们,跟这些地底人很不一样。”
球球:“我们常在地上地下活动,见的人多,听到的事情也多。地底人有地底人的苦,你们不也有你们的苦吗?我常看见哨兵和向导在地上打滚哭叫咧,听说你们的脑子很容易被人攻击,而且很容易变成疯子。在最终岩化和发疯之间,我选择慢慢岩化。有知觉地活着才有意思,对不对?我们地底人,也想过上幸福一点儿的生活。”
向云来走得浑身都痛,不得不一手扶着石壁,身体依靠在柳川身上,缓慢恢复力气:“在王都区里谈幸福,太奇怪了。一想到斗兽场里的……”
他还未说完,球球忽然凑近,眼睛亮闪闪的:“你晓得斗兽场下面还有通道吗?”
向云来:“……我猜到地下还有更深的空间。但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也是斗兽场的‘兽’。我会滚嘛,可以把人一下撞飞,连内脏都能撞碎。但还没上场比过赛,斗兽场就没了。大家都从库房里跑出来,我也跑嘛。那时候狼人和吸血鬼在打架,我跑着跑着,撞上了老葛。他们就把我捡走了。”球球左右看看,低声说,“斗兽场下方的通道,可以通往最深的011区。你要去吗?”
--“我要去。”
此时在黑兵营地,邢天意正站在夏春面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王都区东边还没有安排黑兵救援,你要去吗?
邢天意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营地一片狼藉。狼人黑兵纷纷化出原型,与半丧尸人配合,在周围的街区寻找幸存者。
王都区里,像夏春和邢天意这样的先天狼人并不多。两人化出半人半狼的形态,体格高大健硕,浑身布满皮毛,但仍旧如人类般直立行走,只有四肢和脸部呈现明显的野兽特征。邢天意是雪白的基朗基丝狼,她让小孩们爬上自己的背,怀里还揽了好几个,来回几趟,把所有孩子都送到了相对安全的空地上。
她起初担心空地也不稳妥,但夏春摇头:“地陷的位置太精准了,这是针对黑兵的狼人基地……也就是我,发动的袭击。”
无线对讲机里传来了分派到各处的黑兵们传回的讯息,王都区虽然多处出现坍塌,但黑兵营地是最严重的,其次便是接连发生液化气爆炸的八里街。
“但我们不能保证没有第二次坍塌。”夏春说,“蔡羽这个疯子,八里街的情况很不妙,但他居然不管伤者,跑到了地下。南边有011区,比较平静,胡令溪已经赶往北边,你我一东一西,我去八里街,你负责把东区活着的人救出来,立刻转移。”
邢天意抓过一台对讲机,抄起自己的随身挎包,与三个狼人齐齐化为狼形,在黑色的废墟和火光中往东区狂奔。
夜已经深了,八里街方向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然而此时距离地陷才过了两个小时。救援还没有到,邢天意的心脏咚咚乱跳,她比在教堂击杀孙惠然时更紧张。
东区人少,但这里也出现几处小面积的地陷。邢天意跑到高处,以双足直立。她的狼人身形比其余狼人都更为高大,这源于她特殊的血统。
基朗基丝狼是一种史前灭绝的巨型野狼,以第一个发现这种特殊基因的动物学家来命名。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基因技术开始应用于动物学时,研究狼人、羽天子、博金基、羊人*等特殊人类的科学家尝试通过基因溯源来解答一个问题:这些人身上为何会带有显性的动物基因?
研究过程中,他们在生物基因库中发现了一份特殊的基因样本。它与现存的狼十分类似,但它是从一位狼人身上获得的。
这份异常珍贵的基因样本,来自1873年一位在德国的黑森林中与“形态高大、狼头人身”的怪物相遇的动物学家。怪物救起了遇险的动物学家,用蹩脚的德语与她沟通。把动物学家送回城镇后,怪物消失在森林中。应对方的要求,怪物给她留下了一小撮雪亮的银白色皮毛。
那是基朗基丝狼第一次出现在历史记载里。这种基因只在狼人身上代代相传。在国外的研究中,基朗基丝狼被看作狼人,乃至狼的始祖。
邢天意身上的基朗基丝狼基因,比现存的所有狼族都更深厚,甚至远超血族的存在历史。因此无论是孙惠然还是更高阶的血族长老,都无法分辨她的身份。唯有嗅觉异常灵敏的同族,才可能察觉她是同类。
她此时站在高处,浑身雪白的毛发在夜风中拂动。她当然不像死神。而说出“我是黑兵,是夏春的人”之后,仿佛一锤定音,她自己先定下心来。
“这边,这边还有人!”黑兵的到来让伤者们振作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指着各个地方。
与邢天意同来的三个狼人对这个长得过分娇气漂亮的同伴,起初是不屑一顾的。但在看到邢天意的完全形态后,三个男人乖乖跟在她身后,如同温顺的鹌鹑。狼人慕强,而此时此地,邢天意就是最强大的一个。她指挥他们往哪儿去,他们就要往哪儿去。
邢天意正在搬动倒塌的楼板,某座房子的夹角忽然传出尖叫。
邢天意立刻跑过去,踏过废墟的双足发出巨响。她双手抬起夹角的门板,门板下方赫然是一具苍白的尸体。尖叫的人指着尸体的颈侧,让邢天意细看。
两个流血的咬痕。
怒气在邢天意心中爆发。她彻底化作一头震怒的狼,循着滴落的血迹,追上了刚逃到东区最边缘街道上的一个男人。
那男人一头褐色短发,双目血红,嘴角还有没来得及擦干的血迹。邢天意从后方抓起他的颈脖,将他直接提起来,狠狠摔在地上。
那人还未爬起,邢天意把他翻了个身,狼爪踏在他的胸口上,顿时踩断两根肋骨。
“还敢来王都区狩猎?”邢天意狞笑着,俯身亮出锐爪,扣紧那血族的脖子,“你想怎么死?”
血族认出了邢天意,忙抓住邢天意踩在胸口的那只狼爪:“放了我,我没有杀人。这里遍地都是尸体,我只是物尽其用。”
邢天意想问的却是别的事。她发现他衣着干净整洁,身上的擦伤是刚才被自己弄的,头发更是一丝不苟,甚至不用凑近,都能闻到他身上浓厚的、用来掩盖血腥气味的昂贵香水。
“打扮得这么漂亮,看来刚才的地陷和房屋倒塌都没影响到你。你是地陷之后才进来的。”邢天意稍稍加重脚上力气,血族痛得惨叫,“东区是狼人聚居的地方,也是你们血族最讨厌的区域。你一个普通血族,不会飞,你为什么会选择进入东区?你们不总是绕着东区走吗?”
那男人闭紧了嘴巴。
“你早就知道这里会出现尸体。”邢天意的爪子划破他的颈脖,“你早就知道王都区会发生地陷,会死很多人,东区的狼人顾不上阻拦你,对不对?你就想吸狼人的血,是吧?你看你都兴奋起来了,被我踩,就这么高兴吗?”
那人竟笑起来。
邢天意只感到一阵反胃。
血族的伤口很容易复原,她即便踏碎这个人的脊梁骨和心脏,也无法杀死他。邢天意扭头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了一把武器。
那血族的笑声停了。
刀刃尖锐地划破他的脸,他怔住了,随后松开紧抓狼爪的手,捂着自己的脸发出一种凄厉可怖的尖啸。
“哈雷尔的骨头,你认得吧?”邢天意用骨刀拍拍他的脸,“削成小刀,还挺称手。”
“我的脸!我的脸!!!”血族在尖啸过后开始放声大哭。
孙惠然说过的那些近似于八卦闲谈的信息,竟然在此时此刻发挥了用处:唯有血族才能伤害血族;长老造成的伤口难以愈合;而长相漂亮的血族最为珍视自己的脸,他们通过各种医疗手段和手术保持自己容貌上的优越与完美。“好看的脸”,这是血族在当今这个纷繁世界最珍惜的东西。
“国内最好的整形师已经被我弄死了。”邢天意手中的骨刀再次高悬,就在血族的鼻尖上,“刚刚那一刀,结疤了也还是帅的,很多人都喜欢在鼻梁上划一刀,增添气概。但下一刀呢?你知道我叫什么,对吧?写个天字,好不好?还是邢字呢?意吧,我的草书写得蛮好……”
她语气轻松,但刀刃已经落在血族额头,划破了皮肤。
“我说!我说!!!”血族哭着喊,“我确实早就知道王都区会发生地陷!是哈雷尔告诉我们的!”
“你们?王都区还有你们的人?”
“来了十几个,趁火打劫……大家都会这样做吧!不要割我的脸……求求你,求求你,狼大王,求求你……”
不等邢天意发问,他主动且无比详尽地说出了其余血族的位置。
“哈雷尔怎么会知道王都区将有地陷?”邢天意再问,“难道血族跟地底人勾结在一起了?你们不是最讨厌地底人这种不好看的特殊人类吗?”
“我怎么知道哈雷尔的事情!黑兵厉害,你去问他啊!”血族的胳膊伸长,指向南方,“哈雷尔现在就在011区!”
第106章
八里街附近,寻找邵清的隋郁等人如无头苍蝇般乱窜。
银狐、黑孔雀和萨摩耶四处奔走,但没接触到任何与邵清类似的人。无论是隔壁街还是隔壁街的隔壁,他们几乎都跑遍了。
但确实找得不认真,不时搭把手帮忙救人,搬开坍塌的房梁、楼板各种家具,清理出幸存者逃生的通道。天越来越暗,随着大火逐渐熄灭,彻底断电的王都区被黑暗包围。废墟之中的伤者生还可能性越来越小,他们即便再怎么担心邵清,也无法拒绝求助。
秦小灯和向榕的手、脸都又脏又黑,隋郁用衣袖擦干净向榕的脸,叮嘱:“你俩靠近我,不要离我太远,趁火打劫的人很多。”
黑暗的角落里有蠢蠢欲动的身影。
他们刚刚已经看到不少打砸商铺的流浪者,还有人从死人身上剥衣服和鞋子,甚至掰开口腔看牙齿是否值得敲下来的。“牙齿”在王都区是硬通货,半丧尸人是假牙的大客户,为了能够正常吃饭,他们总是愿意掏最多的钱。这场灾难死伤太多,发死人财的大有人在。
但两个女孩都不胆怯,向榕声音大,秦小灯行动镇定,都不是会被这些事情吓退的人。只是因夜幕降临,秦小灯的黑孔雀即便升空也难以被看到,向榕提醒:“把你的孔雀收起来吧。”
隋郁也说:“你忘了你是因为什么离开家乡的吗?”
黑孔雀消失了。秦小灯脸上露出疲态,转身坐在废墟上。萨摩耶也不再跑动,周围的其他活动着的精神体也都流露力竭的虚弱,活动能力明显下降。唯有银狐,仍在四处奔跑、寻觅,依旧精神百倍。
向榕问隋郁:“你的精神体不会累吗?”
这句话问的实际是:你不累吗?释放精神体是一种无意或有意的行动,但驱使精神体活动,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力。所有人的精神体都累了,银狐却与之前毫无不同。
它甚至跑得更快,冲得更猛了。
“我跟你们接受的课程不一样。”隋郁说,“我生来就是为了成为一种武器。”
向榕:“……好中二。”
他们正走在路上,继续寻找邵清的下落。隋郁笑了一下:“你听不懂,你很幸福。”
话音刚落,他忽然抬手护住了两个女孩。
一种奇怪的啃噬声从拐角的手机专卖店里传出。尖牙刮肉、口腔咀嚼的声音令人反胃,在静夜中异常响亮。向榕和秦小灯同时一顿,银狐已经越过狼藉的路面,钻进了店里。
啃噬声没有停止,甚至在银狐进入店子之后,也没有丝毫的停顿。
“里面不是向导也不是哨兵,看不到精神体”隋郁矮身往前,小心地推开玻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