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在他身边坐下,此人不言语的样子总有种莫名的肃穆。
伤口纱布明明裹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会斑驳渗血,看着触目惊心。
“……也没事,不疼。”慕广寒垂眸小声,想收回手。
燕王却不放,修长指尖在他伤处轻轻摩挲了几下,痒痒的。
慕广寒:“……”
他轻叹了一声,这好像还是慕广寒第一次听到他叹息。下一刻,燕王将脸颊小心翼翼贴了上去,温柔地,在他手腕小心地蹭了蹭。
这一刻,黄昏已落,朔月初明。枯藤无声,万籁俱寂。
发丝拂过,麻痒的触感,让慕广寒倏然一阵惊涛骇浪,却又茫然无边。
其实,燕王也并没有做什么。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替燕王放血了,也不是他第一次用温暖的毛皮蹭他,不是第一次表达谢意或歉意。
就连蹭蹭的动作逐渐变成了细碎的轻啄,也没什么稀奇。
所以究竟为什么……慕广寒坐立难安,明明更出格的事情之前也做了不少,为什么轻啄落在伤口的嫩肉上,触感还是如此过分地麻痒阵阵、细细密密。随着脉搏微动,像一片羽毛,一下一下挠着心底七上八下。
“……”
有一件事他不想承认。
伤口被燕王蹭过,突然就一点都不疼了。
这种事当然毫无道理,任何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根本不能止疼。而经过多年情场沉浮的淬炼,慕广寒也想问自己,你不是早八百年已经断情绝爱、一心搞事业了?究竟是怎么还能又冒出这种完全自我欺骗、完全没脑子的痴愚感受!
可再虚妄、再不该,却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无论冥顽不灵、盲目至极也好,从心底涌出来的愚蠢却真切的欢喜也罢。
那些感受此刻都真实存在。
更荒谬的是,明明西凉这一趟走下来,是他给了燕王一堆好处、解决了一堆难题、给了燕王好几条小命。而燕王给了他的,不过几颗烤栗子,一些吃食、一架秋千,一些似是而非的亲吻和喜爱……
竟然也是他暗戳戳觉得,一切都值了。
自己半点不亏,甚至大赚特赚。
甚至还暗地里偷偷想,明天要多给他放半碗血,后天再多半碗。
因为他离开西凉后,真的就照顾不到大兔子了。而他此刻诚挚地希望,燕止能在他看不到的以后,也可以生龙活虎、蹦蹦跳跳、健健康康。
慕广寒:“……”
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脑子是如此的不正常,他真是活该倒霉。
说好听点,这叫天生循着爱意而活之人,纵使骨子里熄灭了很多年的炙热,随时随地还是都能流淌出来。纵使自以为尘封了世间诸般爱意,心如匪石不再回响,也还是能重新从石头缝里开出花来。
说难听点,这不就是不知死活吗?
他鄙夷自己,真切鄙夷。
更不知死的是,燕王偏偏就在这一刻,凑过来吻他。
行吧……
慕广寒放弃挣扎,只能混沌地想着,有些人蛊惑人心的功夫确实修炼得臻入化境、登峰造极。
是不是这样,才带得他也跟着返璞归真了一下下。
又变回了那个清醒沉沦的荒唐鬼。
第61章
月华城主回南越前的短短五日,燕王丝毫没闲着。
除了每天敲核桃督促城主养身体,置办回程的车马船只外,也没忘记吩咐何常祺赶紧带了一帮精锐,深入密林把西凉水祭坛给砸了。
西凉人虽不太敬畏鬼神,但祭坛好歹也算是古已有之。有人心存疑虑,但一听那日侵袭王都的尸兵是从那里出来的,马上不敢耽误。
于是,两天后,整个祭坛的大石头砸空、搬完,永绝后患。
五日内,还有另一件重要之事,那便是审讯。
之前燕王和慕广寒在水祭坛,其实还抓了两个活口——
使用天玺召唤黑甲尸将的樱懿,和被献祭髓珠的叶瑾棠。
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两人就被丢给了路上某城的太守。
此刻,贪狼将军宣萝蕤已第一时间去提人了,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樱懿已自尽。守卫说是他弄断绳索暴起想杀叶瑾棠,后又趁着守卫拉开他们的当口,拿偷藏的小匕首抹了脖子。
“另一个倒是不经吓,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宣萝蕤恭恭敬敬,交上了这些日子审讯叶瑾棠的笔录。
慕广寒翻开一看:“……”
就,真不愧是擅写话本的文职大将军吧,条理清晰问答翔实,娟秀小字一堆密密麻麻。
其实,要说当年他没嫉恨过叶瑾棠,那肯定是谎话。
只是如今,他连卫留夷都抛之脑后了。时过境迁,这个卫留夷哭哭啼啼又处心积虑的小表弟,自然更是长久没再想起。
当年,记得是这个小体弱多病命难长久的小表弟,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本伪造典籍,哄得卫留夷挖他髓珠来替其治病。
后来,叶瑾棠也确实用髓珠治好了身体,他毕竟出身南越世家大族的缘故,既可以下床到处跑,便很快有了公职,被南越王苏枋派到乌恒北方一个小城当了太守。
却在上任没多久后,离奇失踪。
卫留夷找遍乌恒,都没寻到他的踪迹。
慕广寒偶尔从他看自己的表情里,是能品出卫留夷多少有在怀疑他和叶瑾棠的人间蒸发有关的。
但叶瑾棠的失踪,还真不是他干的。
慕广寒虽然确实不是个以德报怨的人,后来收拢了阿铃到自己麾下以后,也是让她第一时间就去抓叶瑾棠。
但后来阿铃也没能找到叶瑾棠,此人消失得十分彻底。
如今终于,真相大白。
叶瑾棠当日,竟是作为地方官吏被南越王秘密召见,而后一直被顾苏枋囚禁在南越王都!
如实记载的叶瑾棠证词,字字血泪的控诉:“南越王他疯了,为了髓珠,他先后将我浸水、火烧,甚至生剖!穆寒呢!穆寒在哪,我要见他!是他故意害我,一定是他,本该是他受那些罪,他知道我替他在那南越地宫受了多少折磨?”
慕广寒:“……呃。”
只可惜,叶瑾棠的证词,也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他从头到尾,也只是一个被绑上祭坛的献祭者,至于南越王要髓珠做什么,背地里又怀有何等阴谋谋划,他一概不知。
而樱懿作为那个拿天玺召唤阴兵的人,显然知道更多内幕。
可他已经死了,再无对证。
……
当晚睡前,燕王安慰慕广寒。
“放心,樱氏虽死,我已派人对外封锁消息。之前拿信物去北幽接他家人为质的船,也快要回了,到时若问出什么,定让馋馋尽快飞去南越告知。”
“……好。”
“往好处想,”燕王拍了拍他,又道,“若那阴兵真是南越王所控,反而南越本地暂时无忧了。他总不至于去袭自己王都吧?”
“……”
慕广寒默然无言。
事到如今,他总不能拿着叶瑾棠白纸黑字的供词,还跟燕王说,他还是觉得不可能是顾苏枋。
大司祭再怎么说,也曾是天雍神殿最为圣洁高贵的修行者。
就算后来变了许多,也绝不至于会降格沦落到去研究什么旁门左道的控尸献祭邪术滥杀无辜。
不能这么说,因为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
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些年来,他去了大江南北许多地方,也逐渐正视了许多以前不肯正视的东西。
时光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存在。
轻易就能让这世间许多光芒万丈之人,变得前后不一、面目全非。
这太正常了。
所以如今的他,已经不可能再去彻底信一个人,无论他曾经有多好、多纯白无瑕。
……而且仔细想想,为什么幕后拨弄风雨之人,就不能是顾苏枋呢?
乱世之中,盘根错节。谁知道谁曾经完美的画皮之下,又究竟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欲望。
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袭来。
看来这几日,血是放多了,身体毕竟虚弱。
慕广寒实在撑不住,很快枕着燕王的臂弯,沉沉睡了。
梦里,处飘荡着浓郁的幽兰香。
地宫、天玺、南越,种种往事一闪而过,支离破碎。
等到终于有连成串的画面时,慕广寒只看到铅灰色的天空,落下簌簌白雪。
有人浑身是伤,摔在他的面前。
梦中,那人的脸是模糊的,慕广寒只记得他咳出鲜血,落在一片晶莹的雪面上。
“阿寒,他在骗你。”
“天雍神殿高高在上的大司祭,心中只有他的苍生天下。为了他们,他才不会管你死活,他一开始把你留在身边,就只是……为取你身上月华以赎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