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雍神殿香火鼎盛,常年进香之人络绎不绝。无数凡人的祈愿、心思,汇聚成一缕缕虔诚香火与一次次顶礼膜拜,源源不断供养普照整片大地的月神。没有人知道,祭坛之下藏匿的黑光磷火,悄然窃取起了神明香火。将百姓们的祈愿吸纳、回转,源源不断地只转化为供养顾菟一人的力量。
顾菟就是靠这不正之途得来的力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硬生生连破了天命大司祭秘境的七重难关。
在众长老的惊叹之中,他的法术更是持续突破天道压制,化作狂风烈火在秘境风卷肆意蔓延。很快,就连现任长老司祭都无法通过的阶段,他也仅在一个月内便轻松通过。
满殿哗然。
如此进步神速,再度印证了他无疑就是神谕选中的“天命之人”,就连曾对他屡屡有所微词的长老们从此也再不敢言。之前的好几一任天命大司祭,都是在古稀高龄才能达到这等境界,而今顾冕旒十五岁,史上最年轻天命大司祭的位置触手可及、指日可待!
只是,随着力量的与日俱增,顾菟的性子也从之前克制的沉默安静,变得再度恣意飞扬、随心所欲起来。
很快,他便成了同批神徒之中独树一帜让人牙痒痒的顽劣。
他开始没事就去找长老司祭们单挑。当年他被扔去的刀山火海、恶毒阵法,他如今要拉长老们“携手同游”。
长老们想起曾经对他种种,一个个见到他都躲着走。其他司祭高层更管不住他,顾菟更加公然在天雍神殿横行,日常迟到早退,课上睡觉,偷跑出去买酒烤肉引得其他弟子眼睛发绿,又带头怂恿其他弟子跟他一起上房揭瓦。更动不动就入高层祭司长老们的室内公然抢劫,把长老供奉的宝贝神珠打散了磨珍珠粉吃,再塞上几本春宫放上各位长老的书架。
就连神殿每日的公读时间,他也是肆无忌惮。
别人读经,他公然捧着一堆旁门左道、无关杂书,《古祭塔与机杼术》、《大漠种菘实录》看得津津有味。
几次长老们大发雷霆,他也毫不在意:“我这亦是修行,这叫博采众家之长。”
“你!”长老被他气得胡须乱颤,“你修行这些……你、你对这诡道机杼感兴趣也就罢了,你、你看什么大漠种菘?须知你这辈子也无缘踏足西凉大漠,亲身实践这荒谬之事!”
“嗯,就算无缘亲身实践,但学来以作消遣,亦是趣味无穷。”
“你!”
“况且长老您常言,修行之道,在于心悟。得道司祭所授课程,其实多为空泛之谈,或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既如此,我学种菘之术,以菘悟道,又有何不好呢?”
长老:“你!!!”
顾菟抬眼,神色挑衅嚣张,一脸带笑不笑。
那一刻,即便是顶着顾苏枋的脸,他的表情还是与多年后桀骜不驯的某人几乎一模一样!
慕广寒看得有点发呆。怎么记忆里优雅知礼、纤尘不染的大司祭,人在神殿中时,原来竟是这般……性子吗?
顾菟十五岁的年纪就是这个性子。
人在神殿,却不信鬼神,不敬神明。
不理会长老,不在意方圆天地。
除了没有直接卷铺盖一走了之以外,他几乎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为所欲为。
十六岁,他在神殿前大喇喇移栽了一堆果树。种花,酿酒,收养了几只流浪的小猫。十七岁,他继续用黑光磷火窃取神明香火,没事去秘境练练手,很快竟打得只剩最后一层。
等到他十七岁彻底打通秘境,获得“天命大司祭顾冕旒”的名号时,适逢他又捡到一只受了伤的海东青鸟,悉心照料。
那只海东青总是咕咕叫,他给它起了个颇为接地气的名字就叫咕咕,一直养在身边。
隔年开春,咕咕的伤好了,他放走了它。目送它飞越天雍神殿高高的宫墙,看着它展翅千里、自由翱翔于天际,飞到他不可企及的高远地方。
第126章
对面幻境萤火突然明灭。
紧接着明烛倒落,一片昏暗混乱。风祭塔婚房布置的戏台上不知突然发生了什么,似有刀锋寒芒闪过,金鸣交鸣,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继而戏台轰然崩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燕止?”
慕广寒屏息凝神,努力看向那边的一片漆黑中。
“呃……”
良久,一片漆黑中传来微弱人声。萤石戒指散发微微幽光,照映出一张满面血污、扭曲凶狠的脸。可尽管面容狰狞,轮廓间仍隐约可见昔日俊美风华——那是一张慕广寒见过的脸。
赫然就是之前将一行人引入浓雾之中的傅朱赢!
此刻,身披黑袍的傅朱赢正被燕王俯身压制,摁着脖子掼在塌陷的戏台的冰冷砖地上。
他动弹不得,只能恨恨地瞪着上方的燕王。
而身侧废墟之上,已经陷落的戏台竟又缓缓重新聚拢萤火,幻境画卷再度徐徐展开。
五百年一遇的天命大司祭现世,很快名扬天下、世人皆知。那一年恰逢神殿长老病退,便由顾冕旒穿着九层月白洒金华服,手执神殿星辉杖,登临天雍神殿古祭塔主持祭典。
他虽样貌已变,周身却仍是拓跋玦那蛊惑人心的气质。
登上神台,微微一笑便是万民沦陷。百姓热泪盈眶,山呼海啸。
人们总赞大司祭亲民,博学多才、心怀慈悲。那些年,天雍神殿常常赈济灾民、造桥修路,大司祭更是讲经布道云游天下,平息战乱安抚人心。所到之处,常能看到孩子围绕其侧,他摸摸人家的头,笑得和煦温雅。
“呵……无聊至极。”
幻境之外,燕王不屑嗤笑:“道貌岸然,装模作样。”
“……”
污血从傅朱赢唇角滴落,他仍被燕王死死摁在身下,却突然低低笑出声来。因他已是一具尸体,那笑声风箱一样低沉怪异、一顿一顿,像从地底传来。
燕止皱眉,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
钳着他后颈的手指手中力道更甚,几乎要将傅朱赢的脖颈拧断。但那笑声却愈发响亮,愈发诡异,直至傅朱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扭曲成一团,停不下来要笑晕了一般。
“哈,哈哈,啊哈哈……”
因为确实太好笑了,如何能停得下来呢?
幻境中的大司祭顾冕旒,越是一身华服仪态万方、越是有如神祗下凡,燕王摁他脖子的手劲就越重。脸上的不耐烦更只差把“嗤之以鼻”“我不想看”八个大字写在上面。
这简直是。
这多好笑啊!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了也不过如此了。
“哈……哈啊……你,嫉妒,他?”
嫉妒。
有人时隔多年,诚挚评价曾经的自己道貌岸然、装模作样。这难道不是全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原来天下无双的西凉燕王,也就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
成王败寇,天道如是。
傅朱赢按说死过一次,万般执念于图谋都成了空。但谁让命运弄人,他偏偏又活了,还又遇上了最令他恨之入骨之人。
可笑的是,昔日他被燕王砍下头颅,临终时仰望前马上那人,见其矜恃傲慢、自负淡然,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神情,其时恨意尚不如斯深切。
因为彼时,他还将一切归咎于时运不齐。怪他自己在战场上不幸撞上所向披靡的西凉战神,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可后来他复活成了尸将伥鬼,被姜郁时操控。
一次次交互,很快,一个属于姜郁时的迷惑,也开始在他脑子里萦绕,盘旋不去。
……
很多年前,傅朱赢就见过“顾苏枋”。
那时他正四处苦苦寻找月华城主的下落,最后得到消息,是那人已赴南越履行婚约。
南越边陲,傅朱赢见到了慕广寒的未婚夫。
大司祭顾冕旒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乍看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华而不实。可当两人一旦交手,顾冕旒的强大却让傅朱赢震惊。他好歹也数年征战,御敌无数,从未遇到如此对手,一把法杖轻轻松松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他都不曾遇到那样的劲敌。
直到多年后,弥留之际,有一瞬间莫名觉得……燕王有些招式,和曾经那人,很像。
后来,被复活的日子,他在姜郁时的记忆里看到了顾冕旒陨落时的模样。原来那个大司祭最后死得那么惨,这让他略微宽心得意。可后来的北幽皇都城楼之上,当燕王跳上城楼,那张染血、露出白牙狞笑的脸出现在姜郁时面前时——
那一瞬,无论是姜郁时还是傅朱赢,都觉得看到了故人!
……
人死不可复生。
整整五百年,姜郁时不懈追求复生之法。从重塑肉身到借尸还魂,尝试过种种手段,始终不能如愿。
可燕止却就这么奇迹般地凤凰涅槃。
甚至连他的身体,好像都还是原本的身体——作为东泽拓跋玦与南越顾辛芷的儿子,只有顾菟的原身血脉能够开启两边祭塔。而傅朱赢是亲眼看着燕王以血成功开启了风祭塔的,倘若只是借尸还魂,绝做不到这点!
他竟连死了,都能原身复活。
可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可以?
上天如此不公。
同样生而为人,顾冕旒生来就已被上天眷顾,于王室之家享无上血脉。而旁人却是生来无依流落街头,只能凭最低劣的筹谋算计,苟延残喘于世上。
若有同样的好命,傅朱赢自负未必输给这种人。他只是从来一无所有才只能成为命运的赌徒,赌输了被世人唾弃不择手段,但倘若他赢了呢?
到时候就是逆天改命人人称羡,谁还会在乎他的过去?
只是逆天改命很难,他也知晓。因此输了,本也无话可说。但凭什么,生来就坐拥一切的人,就能那般纤尘不染的地揽着他失去的东西,轻轻松松俯视他?凭什么好事都被那人占了,生前得做最高贵的大司祭,死而复生还能做权势滔天的西凉王!
后来,整个西凉大厦将倾,他竟还能通过联姻卖身求荣,换回柳暗花明。
这难道不是同样不择手段,这难道不是同他一样的厚颜无耻、能屈能伸?如今又知,就连往昔当大司祭时,他的法力都是拿黑光磷火偷来的。什么天命?可笑,虚伪!
傅朱赢此刻只有滔天恨意。
恨自己适才送白惊羽回国师那边消耗了太多力气,才会被燕王这般从始至终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倘若还能起身,他一定要掐住他的脖子,撕开他那层华丽的皮囊好好看看!
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他要让他再死一次!
然而燕止手千钧之力,他动不了。
戏台已塌,台上戏却不停——
顾菟凭借黑光磷火的借力气运如虹,在通过所有试炼拥有“大司祭顾冕旒”之尊名后,又刚替大长老圆满主持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法事,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
五百年一见的天命大司祭,即将进入神殿“幽深之处”,探寻救世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