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生了他, 却将他弄丢了数十年, 哪里值得他为我去做不愿意的事。”徐兰芝的声音自背上传来, 容欺侧过脸,察觉到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肩上,顿时身体一僵。
徐兰芝在他耳边柔声道:“好孩子, 与这种人不必多费口舌。所谓威胁二字,无外乎是有求于人,他不敢杀我的。”
容欺:“崔夫人……”
徐兰芝“嘘”了一声,继续道:“你听着,我总共就这一条命,他杀了就再无转圜余地,所以你不必受他胁迫,你不想告诉他,便不用告诉。”
邹玉川扭曲了面容:“崔夫人,何必如此?”
徐兰芝抬头看向他:“我夫君是当世筑器第一人,天下之人对我山庄神兵趋之若鹜,你若杀我,我夫君便只能以名器作悬赏,广邀江湖侠士为我报仇。”她想到了什么,脸上浮出几分讥笑,“邹宫主不久前刚被人围攻过,自是不怕做这过街老鼠。可惜武林盟的人大多是受师命门派驱使,未必尽心竭力,可我夫君召集来的人,为的可都是他们自己!”
邹玉川沉默良久,拍掌道:“崔夫人真是伶牙俐齿。”
说话间,船已入海半里,容欺看准时机,挥剑震退众人,带着徐兰芝退至船的边缘。船身极高,往下望去,只能看到滚滚波涛和深不见底的海水。
邹玉川没有去追:“你本就怕水,何况还背着人。乖乖随师父出海,我保证让你们全须全尾地回来。”
容欺心道,邹玉川的话,他是半个字也不会信了。
“轰——”岸边忽然响起震天巨声,船上众人循声望去,就看到黑烟滚滚,停靠在岸边的两艘大船燃起了大火。更远处,人头攒动,大批苦力与离火宫留守弟子发生冲突。
又是一阵雷鸣响声,西北口陡然出现一道缺口,人们争相涌了过去。
另一边,几艘小船相继离港,正朝他们赶来,也将容欺的退路彻底封堵。
容欺道:“你连路线都没有摸清,就让这么多人陪你去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他原以为出海的船只仅有一艘,结果竟有那么多艘船跟随其后。
邹玉川笑道:“有你带路,此次出海便不是漫无目的!”
船入海中,不知不觉间已完成了加速,眼见着离岸边逐渐远去,容欺的心中涌起焦躁,他根本不清楚完整的路线图,海上风云莫测,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邹玉川,你这么做只会害死所有人!”
“为师保证,此次出海,绝不会为难你与崔夫人。”邹玉川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妄想中,望着无垠汪洋,脸色竟透出奇异的兴奋来。
这时,忽有一道绳索自小船飞来,牢牢扎在桅杆之上,须臾间,有人踏绳而来,落到了容欺身前。
“顾云行!”容欺见到顾云行,眼睛一亮,随即恼怒道:“你追来干嘛?这下我们都回不去了!”
就不能悄悄坐条小船来接他们吗?
顾云行低声道:“一时情急,没想那么多。”
肩上的手蓦地捏紧了自己,容欺偏过脸,对上徐兰芝探究的眼神,顿时咳了声:“废话少说,现在怎么办?”
顾云行看了眼离岸边的距离,叹气:“看来这趟岛上之行是非去不可了。”
容欺半点不想再出海,闻言撇了撇嘴,满脸的不情愿。
“顾门主,又见面了。”邹玉川打量着顾云行,幽幽道,“天极门远在临沧城,与我离火宫相去千里。你不在门中坐镇,总插手别派的事做什么?”
顾云行朗声道:“邹宫主盛情相邀,不如多带上我一个?”
邹玉川:“我这船归期不定,念在你母亲的面上,顾门主还是请回吧。
顾云行:“邹宫主想要寻岛,怕是找错了人。”
邹玉川挑了挑眉:“何出此言?”
顾云行:“返程那几夜,我们几人轮流值守。我替容欺多值了一轮,又不放心严帆,再值一轮。余下的,方敛已尽数告诉了我。因此,去过岛上的一行人中,顾某才是唯一真正知晓全部路线之人。”
容欺皱眉:“你同他说这些做什么?”
顾云行拉住他执剑的手,安抚了一下。
“邹宫主大可不必总惦念着逼迫自己的徒弟,你是他师父,也该清楚,他能告诉你的信息有限。”
邹玉川面色深沉了起来,顾云行说的委婉,但他知晓容欺自幼怕水,夜不能视的问题,也早就做好了信息不全的准备,因而是打算到了海上再做推演。反正东海之滨召集的船员无数,他迟早能试出正确的路线。
可既然有现成的答案,他自是乐于省去这一番力气。
邹玉川笑道:“好!此事若有顾门主相助,返程之期必然更近。”
于是,三人被安排住在了邹玉川的大船之上,大船后方,还有五艘小船远远缀在后方。
他们的房间位于船舱中心,两侧过道皆有离火宫弟子值守。不过邹玉川并没有限制他们在船上的活动,还命人送来了徐兰芝的解药。他似乎笃定了大海茫茫,无路可走,言谈间竟似从未与他们产生过龃龉,见了容欺,还会满面笑容地唤上一句“乖徒儿”。
——可把容欺膈应坏了。
“这邹玉川真是越来越不正常了。”容欺不悦地说道,“我们难道真要带他去岛上?”
顾云行慢条斯理地替容欺擦拭剑身:“此事也无不可。海上于我们不利,岛上却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方便我们脱身。”
容欺并不认同:“他若真见了方元磬的尸骨,怕是要发疯。”
顾云行将擦拭干净的长剑递还给他,容欺收剑入鞘,周围顿时昏暗了几分。
“这么快又要黄昏了。”容欺看向窗外,透过那道小口子,能看到日落西沉,霞光如血。他打了几番腹稿,开口道,“崔夫人,天色已晚,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吧?”
角落中的徐兰芝回过神来:“外面都是离火宫魔人,我一介女流,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容欺斟酌道:“我和顾云行住在你两侧,不会有事。”
话已至此,徐兰芝却没有起身,只一双眼睛深深地望过来。
容欺:“……”
顾云行笑了笑:“也该到晚饭时间了,不如夫人先同我们一起用膳?”
徐兰芝目露期盼地看向容欺。
容欺别过脸,冷声道:“……也行吧。”
徐兰芝眼中立马多了几分笑意。
不多时,三人的饭食被送入容欺房中。邹玉川为此次东海之行做足了准备,因而船上一应吃穿用度都极为精细。
谨慎起见,容欺示意顾云行取出“绣花”银针,试过后见无毒,方才放心。
他拿起碗筷,却发现徐兰芝没有动作,迟疑地问:“怎么了?”
徐兰芝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片给他。
容欺愣住,抬眸看向顾云行。
顾云行低下头,恍若未觉,只默默给自己夹菜。
容欺:“……”
徐兰芝:“是不合胃口吗?”
容欺:“不是。”他冷着脸,夹起碗中肉片,一口吃掉。余光瞥见徐兰芝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有些不习惯,抬脚踹向顾云行。
顾云行:“听闻容欺的长剑,剑身是由夫人寻回的陨星碎片所铸,不知夫人是如何寻来的?”
徐兰芝看向他,便说起了不久前出海至第十四座仙岛之事。
容欺暗中松了口气,悄悄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徐兰芝:“……要是我再早几个月出发,兴许半年前我们就能在海上相遇了。不过,好在也不算太晚。”
容欺:“我吃好了。”
徐兰芝一愣:“这就吃饱了吗?”
容欺看着干干净净的饭碗,轻轻“嗯”了声。
顾云行搁下竹筷,道:“天色已晚,顾某去寻些蜡烛吧。”
容欺:“顾云行……”
顾云行:“我很快回来。”
容欺很想冲上前拉住人,却也知晓不该如此,心中暗骂了几声,便老老实实坐定了。
房间内顿时静了下来。
徐兰芝:“你爹爹说,你一到夜里就看不清了,是真的吗?”
容欺没吭声。
徐兰芝:“我翻阅了医书典籍,可是小时候落下了病根?”
容欺:“崔夫人,这只是小毛病,算不上大碍。”
徐兰芝:“都怪我。我若是再小心些,便不会让人将你偷走,你也不会吃这些苦……”她心疼地看着容欺有些失焦的眼睛,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眉间。
容欺侧过脸,下意识地避开了。
徐兰芝怔怔地悬停着手,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容欺顿觉头疼:“你……你能不能不哭?”
徐兰芝:“我这是高兴啊。”
容欺干巴巴道:“那也,别哭。”
徐兰芝:“可你都不许我碰你一下。”
容欺梗着脖子,绞尽脑汁思索了片刻,挤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徐兰芝“噗嗤”笑出了声。
容欺:“……”
对上徐兰芝又哭又笑的模样,容欺头一回感到了几分棘手,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顾云行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徐兰芝看出了他的窘迫:“你把剑拔出来。”
容欺虽感到疑惑,但还是拔出了剑,房间里顿时亮起莹莹白光。
徐兰芝:“这剑在夜晚空旷的地方亮光不显,但是却能照亮房间的方寸之地。可看清些了?”
室内果然亮堂了许多,容欺怔了怔,点点头。
徐兰芝又道:“你若嫌光亮碍事,也可拨动剑柄处凸起的暗纹。”
容欺依着她所说的试了试,顿时七星光芒黯淡,四周也复归昏暗。他又拨动了一下,碎星光芒便重新亮起。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容欺抚摸着剑身,语气中难掩惊叹之情。
徐兰芝:“也不难,只是做了个小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