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几个人站在旋转墙的左侧,视线受到一定阻挡,不能看到房间全貌,待旋转即将结束,乔柯突然在后室角落看到一尊和墓室中一模一样的烛台,大喊一声:“不好!”
那烛台上同样插有鸾鸟招魂瓶,随着机关墙的转动,鸟头正从原本朝着墙壁的方向扭开。乔柯道:“这机关需要墓室和后室同时操作,另一面有人!”
鸟头面向机关墙,为开,背向机关墙,为关,墓室地板下以齿轮连接,一旦墙壁开始转动,鸟头也会自动拧回“关闭”的方向。
这是个诱杀盗墓贼的机关,一旦进入后室,再想出去,就必须有人在外面帮助拧动招魂瓶,否则就要活活困死。
方才他们在外面启动机关,后室中这个人一直在等待时机,同时从内侧拧动烛台,然后站到墙壁的另一侧,在乔柯等人转进后室的过程中,此人也从后室无声无息地转了出去。
对三人而言,外部完全没有策应的伙伴,但只差一掌宽的空隙,墙壁就要合上,乔柯见缝隙已经不能通人,当即扔下云鳞剑,单手把住了墙壁边缘,一瞬间青筋暴起,凭一人之力,与巨大的机关相抗!
柳中谷亦取下三垣刀,直接横到空隙当中。三垣刀刀鞘由镜山陨铁打造,奇坚无比,全然不怕这些小富之家的机关,卡住之后,可以徐徐图之,谁承想外面那人闷声不响,在三人视线之外一拽,便将三垣刀的刀鞘顺了出去,只剩一柄刀刃,被机关墙巨大的转力一锉,刀身便发出一声悲鸣,柳中谷大惊失色,连忙抽刀,谁知,对方还要再抢,柳中谷光火异常,贴在墙壁一侧,竭力想要看清对方面目,忽然,一道剑光擦着他的脸颊,疾速掠过只剩半寸宽的缝隙,赵殷的苏息剑气势凌人,判定了对方位置,直朝身体正中劈去,对方似乎早有预料,闪身后退,如此快速的对阵,外面竟然只发出片羽坠地般细微的响声,柳中谷看准时机,一举将三垣刀抢回,乔柯也终于松开了手。
“咚!”
机关墙彻底闭合,柳中谷方才被剑气削掉的一缕头发,这时才缓缓飘落到地上。
赵殷对乔柯道:“你还让他冷静,我看你们两个一样莽撞。”
柳中谷道:“叫你殿后,你偏不听!”
赵殷道:“听你的?一个连佩刀刀柄都丢了的人?”
柳中谷道:“你倒是没丢,那么大力气出剑,打中了没有啊?”
两人都有些气急败坏,原本就有故旧摩擦,这下更忍不住拿对方撒气,乔柯立足在二人战场外,看看他们,又看看机关墙,突然笑起来。
他以往只有温文尔雅一种笑,此番冷笑,不免显得十分真诚,夹带些许气愤,些许惊讶,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赞赏,令他那俊美的五官灵动异常。
赵殷二人不由停火道:“他是不是气傻了?”
乔柯拇指轻揉着掌心的疤痕,幽幽道:“能把我们三个都关进这里,真是艺高人胆大。”
第90章 89 祸根
赵殷是唯一一个记得自己为什么下墓的人,问道:“裴慎把线索放在这个墓,到底要干什么?”
柳中谷道:“为了证明石蒲确实杀了贾清风,死有余辜吧。”
赵殷道:“他手上血债累累,事到如今,还想证明自己是个好人?”
柳中谷摊开手道:“你如果以他的身份看,就是这样。他觉得厘罪盟滥杀无辜、石蒲假冒他名头去杀一个当年才三四岁的孩子,杀这些人,不都是为江湖除患吗?除此之外,裴慎也确实没有杀过别人啊。”
赵殷道:“等裴慎杀你爹的时候,但愿你也能这么说。”
裴慎杀的人越多,“生死簿”的排名越被奉为圭臬,其中最引人注目也最受争议的,就是三城三派几个老宗主的排名。于霦云独步天下,但不在“生死簿”上,暂且不提,剩余六人依次是:韦怀奇、柳嵇、褚时平、丁负璞、赵殷、宁公侯。
除了赵殷,五个人对这档子排名闭口不谈,私下里,宁公侯却有天大的意见——韦怀奇剑宗之首,柳嵇刀宗巨擘,比不过他们就算了,比不过另外三个,甚至还有个已死的小辈丁瑙,这根本是贼人裴慎有意为之。这些年来,宁公侯不知派了多少人四处散播消息,说因为厘罪盟里照雪城的人最多,裴慎才故意把宁公侯排到最后,让他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
裴慎的生死簿的确有过改动,但那是根据乔柯看法进行的微调,而且改前改后,宁公侯都是他们认为是最差的宗主;江湖人对韦怀奇和柳嵇的先后也多有看法,普遍认为柳嵇年轻力壮,略胜一筹,裴慎也作此想,但最终还是把韦怀奇放在最前,原因很简单,他写的时候乔柯一直趴在桌角看他,貌美如花,但出言不逊:“柳嵇和韦怀奇比,柳嵇赢。我要杀他们两个,韦怀奇难杀一点。”
那是裴慎想拿他当打手的时候,后来裴慎跑了,没给乔柯这个机会,生死簿却莫名其妙流传出来。现在韦怀奇失踪,柳嵇就是变成了榜首,柳宗主威望甚高,两年前就开始有人自告奋勇去做贴身护卫,但他的好大儿柳中谷,还在卯着劲东奔西跑,拈花惹草。
乔柯紧紧盯着他。
柳中谷道:“赵前辈,我可没有拿赵老宗主开过玩笑吧。”
言外之意,你爹早死了,我爹可好好的,别瞎操心!
乔柯笑了一声,旋即想到自己父亲,没再掺和这个话题,道:“好了,快找出口。”
赵殷道:“墓室而已,大不了把墙打烂了出去。”
柳中谷连连摇头:“当年我被卢可俦设计困在献祭墓里,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呢?三垣刀都不管用,差点死在里面。”
赵殷道:“你有完没完?”
两个人就是因为卢可俦结下的梁子,柳中谷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把乔柯拉到另一头,当着赵殷的面搞游说:“乔大哥,我早就想问了,你以前不是被赵殷冤枉过吗,为什么要和他一起查案啊?现在这里没有别人,难得的机会,不如咱们联手教训他一顿!”
乔柯意味深长地看了柳中谷一眼,把他的手从袖子上拂去,道:“现在是做这些的时候?你朋友找到了吗?我建议,你去研究灯台,他去研究壁画看看。”
赵殷道:“那你干什么?”
乔柯走到地上几只凌乱的鸾鸟招魂瓶旁边,抓起其中一只的鸟颈,拧开:“我查这个。”
后室也就这几样东西,事实上,乔柯很快就把招魂瓶翻看完了,死盯着最后一只发呆。那边厢柳中谷确认了灯台无法再启动,百无聊赖地坐到地上:“难道我命中注定要死在密室吗?好饿啊!”
他指着乔柯面前的瓶子问:“这里是药材吗?能吃吗?”
乔柯道:“可以,吃它可以速死。”
他倒扣瓶身,将仅剩的一点粉末洒在地上,用火折子照亮:“这是溶金粉,已经很多年没出过货了。”
不光溶金粉,其他几个招魂瓶装的全是珍奇毒物,虽不比溶金粉,十几年来,也渐渐也有价无市。奇怪的是,唯独溶金粉罐子几乎全空,内壁却挂着一层残留的粉末。乔柯道:“被人用了。”
为了节省,三人中只有赵殷还点着火折子,柳中谷被亮光晃了一下,忽地来了精神,偏头打量乔柯神情:“听说……高伯母患病就是因为溶金粉?难不成货源在石家?”
乔柯淡淡道:“你查过我?”
柳中谷道:“哈……哈哈,什么话,只是乔大哥你名气太广,流言太多,我不小心听说的。”
赵殷道:“我可没不小心听说过。”
就算是傻子,这时候也能看出乔柳在暗地较劲。原来三个人随便拎两个出来都不对付,赵殷心里痛快了,拍拍面前的壁画道:“是石家的货。就为了这些药,石卓义才搭的这间后室。”
壁画一共四幅,大致讲述了石卓义发家的故事——他幼年家贫,经历过一场大饥荒,成年后便开垦田地,买卖药材粮食,终成气候。
但是,生意越做越大,见识也越来越广,一株漱骨草可以吊命,一指甲盖的溶金粉也可以致人于死地,石卓义夫妇认为这些稀世剧毒乃江湖祸患的根源之一,于是决心将所有收集到的剧毒带入坟墓,永不传世。
因此,第一幅画,是幼童手持一只破碗,面前稼穑枯萎,饿殍遍野。
第二幅画中,少年身负犁镐,站定在茫茫荒郊。
第三幅画,黑衣打扮的诡异人士正待向另一人碗中倒入毒药,青年和妻子伸手欲救,似是不及。
最后一幅壁画中,石卓义夫妇已经穿金带银,目视许多鸾鸟招魂瓶被放入自己未来的墓地。墓地四四方方,为表封存之意,画师在顶上添了一只金锁。
柳中谷忽然道:“这只锁头,再照一下!”
云头一代石窟造像众多,雕刻、绘画之艺已经十分高超,加之物产丰富,什么样的颜料都能制作。这几幅壁画并不难描,用赤砂、雄黄、蓝铜和各类云母粉即可完成,但锁头的光泽与这些颜料都不同——它甚至没有上色,而是一块雕刻后嵌入墙壁的碧玺。
柳中谷“呼”地一声吹亮火折子:“有门!”
每幅画中,都有一片可以移动的图形。取下第一幅画中的破碗,放在乞食的尸骸手上;拖动犁镐,将齿耙按入大地;正要落入碗中的毒丸,抠出来放入石卓义夫妇手中,最后,滑动碧玺片,锁开!
和方才一样,墙壁再次开始转动,赵殷第一个跨不上去,紧接着是柳中谷,破了新的机关也没有得意,反而将失了刀鞘的三垣刀紧紧握住,有些紧张,随机关转了片刻,才发现乔柯竟然还盯着地上的招魂瓶看,像在犹豫要不要带走,柳中谷道:“别看了,上来!”
就在他回头之际,机关墙转过小半,一股腥臭扑鼻而来,即便还是背对,柳中谷都被熏得一个激灵,乔柯直面屋内,绝对要被熏个鼻歪眼斜。柳中谷抬头看他,却撞见一副目瞪口呆,丝毫顾不得气味的表情。
回头一望,室内污秽遍地,一个赤条条的影子倒卧其间,满身不堪入目,两侧琵琶骨上各有半寸左右的洞穿痕迹。一向道骨仙风、睥睨天下之人,就这样被颈间一条铁链拴在墓地暗室中。
赵殷双腿一软,扑上前去,惨叫道:“韦师叔!”
第91章 90 点睛
夫人是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儿子是三凤仪之首,却从没有人嫉妒韦怀奇的福气——遥想韦郎十五岁龙虎台夺冠,朗俊出尘,名盛一时,及至天命之年,仍旧风姿清异,几可与子侄一代相较。
如今却毫无意识地躺在赵殷怀中,形销骨立,枯发花白。
这人出身好,才略高,养尊处优一辈子,顺风顺水,自然老得比旁人慢,不知两年间被如何糟蹋,将一辈子不曾经历的老态丑态尽数偿了回来。
赵殷将韦怀奇擦拭一番,脱下外套将人裹住,慌乱间询问乔柯:“你给石蒲吃的那个丸子,还有没有?”
他和柳中谷在一旁叫了有一会儿,韦怀奇气若游丝,毫无转醒的迹象。乔柯不像他们那样关心,取出瓷瓶后,甚至有一瞬间的犹豫,最终还是递了过去。
赵殷刚才看过,韦怀奇的手筋脚筋也被挑断了,伤口颇有时日,再加上打穿的琵琶骨,可以断定武功尽废久矣,把他那鬼医儿子叫来也回天乏术。他道:“是……裴慎……一定是裴慎!”
柳中谷道:“得快点出去,韦伯伯这个样子,坚持不了多久。”
乔柯道:“那就来帮手。”
两个人眼里没有别的,只剩韦怀奇死活了,但出口又不可能在他身上。乔柯吸取上一间屋子的经验,先从壁画看起,还没细看,就察觉了异样。
这间后室只建成一半。
上间还有灯台和招魂瓶,到了这里,墓徒四壁。墙上的石刻虽然更加华丽,大到每幅图都占据一整面墙,但要么没有勾线,要么没有上色,第四面墙干脆光秃秃的。柳中谷依次指着三幅画,推断道:“这对夫妇的衣着和刚才第四幅画一样,就是石卓义夫妻。第一幅,是有人来找他们求药,第二幅,是他们拿到好药,贡给什么人……这是真人,还是神女?”
画中女人的衣着比发家后的石卓义夫妇华丽很多,翠钗珠披,探出一只纤纤玉手取药,在未完成的第三幅画中,女人从天而降,容色比上幅图中更显姣好,石卓义夫妇跪拜在她面前,似乎在等候赏赐。
没有人知道他们得到了什么,因为布置完第三幅壁画后,石卓义夫妇就双双暴毙。
乔柯道:“真有神女,他们能死得那么快,死得那么惨?应该是帮什么位高权重的人医好了病而已,仔细看看,能不能看出她是谁。”
女人轮廓柔和,唇角微微带笑,本该令人感到宽柔和煦,但这件屋子是整座墓穴中最为阴冷潮湿的地方,火折子光亮不强,越要集中观察一处,剩余的墙壁部分就越发幽暗,显得她的笑容更加诡异。柳中谷由远及近,翻来覆去看到第三遍,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后背窜起一股寒意,他拽过乔柯,极小声地问:“这个神女,刚才笑得有这么开心吗?”
一瞬间,乔柯似乎在旁边屏住了呼吸,蓦地将火折子凑到神女脸上。
那笑容陡然清晰起来,嘴角似乎都拉高到一个非人的弧度,突然,画像的眼珠左右转动了一下。
不对!
第三幅画像的神女,根本没有画眼睛!
柳中谷惊叫一声,手臂则极其争气地同时向画像挥刀,刀光如电,爬过神女陡然变成一对空洞的双目。“喀”地一声,缝隙由此而生。
地上的赵殷也反应过来,道:“墙外有人!”
就在乔柯和柳中谷提防偷袭而闪身后退的一刹那,苏息剑长啸出鞘,剑身寒光一转,已经连出数招,招招打在神女像的轮廓上,神女的面容、肩袖、身躯逐片剥落,没一会儿,竟被赵殷剜出一人高的出口。
这时节乔柯倒想起韦怀奇了,一把将他塞到柳中谷怀里:“把人看好,我去追!”
对方轻功了得,墓道出口一路向上,他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乔柯与赵殷同时到达出口,险些被山顶的夜风吹个趔趄,环顾四周,竟身处云头镇石窟群的尽头,星河漫天旋转,远方幽林作响,二人都有些头晕脑胀。乔柯道:“柳中谷马上出来,让他看住石窟群,你我到林子里找。你走哪边?”
赵殷道:“东。”
乔柯道:“那我往西。”
他跑的比这句话还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一入幽林,左冲右突,几乎看不出什么犹豫的时间,如果喊旁人来看,只会觉得乔柯独自在森林里乱跑,前面根本没有人影,他却像被无数个人撵在身后,稍迟一步,他苦苦寻觅的人间至宝就会被抢走。他不叫喊,也不用任何招数试探前方那个若有若无的影子,甚至在停步时也控制着自己呼吸的幅度。
乔柯已经来到森林尽头,面前只剩两排柏树,每颗约有合抱之粗,恰好可以容一个人侧身躲藏。
他站定在三步之外,十分安静,眼神却要把面前的柏树洞穿:“为什么不肯见我?”
没有回应。他干脆打坐起来,发出一点衣料摩擦枯叶的声音,试图掩盖自己的叹息:“跑慢一点。”
没听错的话,对方在出墓道时摔了一跤。山顶黎明将至,月光透亮,一个人如果在墓室中潜伏很久,出来会不适应。
他继续自顾自唠叨:“赵殷往东去了。云头镇有他布置的人,你要回镇上,就等到天亮以后,走南口或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