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是非道:“君主性情暴躁,劝不了几句就会发怒,我们向他要头,他……他必然不会给的!”
傅征说:“你怕他?如今女王不在了,明氏想再号令群雄,就得拿本事说话,可他有什么本事?他若是不给,咱们就直接抢,我就不信,他还能拦得住。”
崔瑞山抽泣:“这能行吗?当年受封的时候,大伙儿可都对天发过誓,要拱卫明氏……”
傅征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誓言早不算数了!”
那老者说:“话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明抢,有理也变无理了。”
崔瑞山道:“求也不是,抢也不行,那岂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老者把茶一放,站起身:“办法自然是有的,你们光顾吵架,都忘记了,这天底下还有一个人能压制君主。”
众人问:“谁?”
老者掀起帘子,看向大雨:“来了!”
天还没亮,街道上零星亮着几个白灯笼。冷雾肃杀,一纵铁蹄冒着雨,最终停在了恢弘雄伟的城门前。
守门人问:“来者何人!”
有一人驱马出列,从怀中掏出个令牌,举了起来,冷冷道:“开门!”
守门人认出那令牌,大惊失色:“诛天银令,是天海御卫吗?”
御卫收起令牌,语气不快:“既然知道我们是谁,还不开门!”
守门人道:“君主有令,霈都的门只能卯时开,现在寅时刚到,还请各位御卫稍安勿躁……”
那御卫喝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是谁来了!”
他们列队六排,个个披甲配剑、健硕强壮,居中是一只通体覆着银甲的黑色巨灵豹,它皮毛滑亮,金瞳奇凶,头顶铸着个“卍”字银纹,而豹子背上的主人猿臂狼腰,更是高大。只见主人浑身披甲,连面容都被狰狞凶悍的头盔盖住,只有一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露在外头。
这双手上缠绕着个印有“卍”字纹的指链。指链共有四个指环,分别套在他的食指和无名指上,又在骨节处分做两节,每节有铜板儿直径那么长,生着短凸刺,不像个装饰,倒像个杀器。
守门人一见那“卍”字纹,顿时肃然起敬,赶忙走下来:“……御君!”
天海御卫是明暚旧部,每代御君都佩戴着“卍”字银纹。传说当年女王册封四山,分授艽母四宝镇守天海,为了确保承天柱安然无恙,又派遣了一支精锐游守天海,这便是天海御卫的由来。
这些年四山名扬六州,天海御卫因为甚少出现,反而鲜为人知,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能请动天海御君。
御卫说:“御君在此,这门能不能开?!”
守门人面露难色:“君主有令——”
冷雨扑打,那位御君的铠甲森然,似有寒光。他一言不发,胯下的黑豹先没了耐心,原地刨起了爪。
“嗒!”
守门人表情忽变,仓促捂住胸口,只觉得气力翻腾,背上顿时有千斤重,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摁住了。
“嗒!”
守门人身形渐弯,他扶着剑,突然“扑通”跪了下去。然而这并没有完,隔着头盔,御君的目光似乎经过了他,他剑身也弯了,脊梁骨隐隐打着颤,被那无形的力量给摁到了底!
御卫喝道:“开门!”
大门两侧的巨像迫于某种威严,登时躬下身,为御卫推开了大门。地面剧烈震动,金字符咒挨个亮起,守门人艰难发声:“君主……有令……”
铁蹄踏进水泊,溅起泥花。天海御君来到他的身前,黑豹无情地越了过去。
君主无德,从者受辱!
老者早已带人迎到门前:“雨路难行,御君鞍马劳顿,快快这边请!”
天海御君说:“永泽在哪儿?”
他声音低润,有些懒洋洋的,好像今日来这里,只是顺路。
崔瑞山连忙告状:“君主在神宫忙着设宴……”
话语间,从神宫的方向走来个持伞的粉面官仆。他朝天海御君行礼,柔声说:“君主在见灵殿设宴,邀请御君和诸位仙师一同前去观雨。”
崔瑞山一听“见灵殿”,几欲昏厥:“天啊,我师兄的头还挂在那里!君主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傅征也说:“欺人太甚!”
林是非犹豫道:“眼下天还未亮,什么酒宴非要这会儿开?我看不如算了。”
然而天海御君的黑豹已经随那粉面官仆走了,众人见状,哪里还顾得上议论,急忙跟上。待到了见灵殿,众人抬头,果然看见一颗脑袋悬挂在上面。
崔瑞山腿一软,若不是被身旁的人搀扶住,险些就要滑到地上了。他帕子捂嘴,再度哽咽:“天啊,天啊!是我师兄!”
老者叹气:“一会儿见了君主,还请御君劝一劝吧!这事总要给乾坤派一个说法,不然众怒难平,外头还围着百十来个宗门在等消息。”
粉面官仆挑了帘子,笑嘻嘻道:“君主说了,这人是罪有应得,谁劝都没用。”
他姿态妖冶,扭腰摆款,一路上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人,加上言语轻佻,这可激怒了众人。
一人说:“可恨!先主过世不足一月,君主便在这里夜夜笙歌,且不说宗门规矩,就是普通人家,也没有这样的孝子!”
“是啊!又在神宫内使唤这等搔首弄姿的官仆,真是有碍观瞻,荒淫无度!”
“崔仙师双目大张,必是因为怨气难消。瑞山兄,你们取回头以后,恐怕还要为崔仙师点一盏戒律灯才行。”
他们七嘴八舌,见天海御君跨入殿内,便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殿内灯火通明,有许多垂地的纱。小案香垫早已布置得当,有几行官仆穿梭在其中,引着众人落座。酒水佳肴尽数摆上,他们碍于情面,都不肯拿筷子。
老者问:“君主在哪儿?”
粉面官仆咯咯笑:“就在这殿中呀!”
众人环顾四周,身边只有垂纱飘摇,并不见永泽的影子。傅征说:“君主既然设宴请我们来,又何必装神弄鬼?事情还没个结论,快出来吧!”
林是非道:“不错,众弟子在外头淋雨,都为了等君主一句话。”
天海御君没摘头盔,斟了酒也不喝,只是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好似在看戏。
这时,殿深处忽然滚出个酒杯,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正撞到天海御君的小案旁。众人都看向深处,见那里垂纱微动,走出个花豹。
那花豹体格小一些,背上落着铜钱般的斑点,它前腿伏地,伸了个懒腰,一双眼惺忪半睁,坐在众人面前,尾巴一拍一拍的。
“怪了,”有人说,“诸位怎么见我不跪,见这花丞相也不跪?”
这个声音慵懒,似是才睡醒,还有些许嘲弄。
傅征道:“什么花丞相!”
粉面官仆说:“自然是这只花豹了,它是君主的爱宠,早封了官,正是咱们白薇朝的丞相呀!”
众人倍感荒谬,一个人说:“真是胡闹!畜生怎么能做丞相?!”
纱里的人哈哈大笑,把手一抬,弯腰从暗处走出来:“畜生怎么不能做丞相?要知道这天下无奇不有,畜生除了能做丞相,还能通神修行,做人上人啊。”
这人一露面,满殿的烛火顿时暗了几分,好似不敢与他争光。他提着酒壶,像是宿醉刚醒,肩头披着一件红底金织的宽袍,脖颈、锁骨俱露在外面,前胸处松垮遮掩,隐隐有暗红色的咒文,只是看不真切,不知是什么咒法。
满座十来号人,一见到这人的真容,便都哑了火、熄了音,只听筷子“啪嗒”落地,大伙儿都呆住了。
这人走到花豹旁边,垂手拍了拍花豹的脑袋,笑容不变:“崔瑞山,你是来为你师兄收尸的吗?这可太不巧了,他的一双手,我刚刚喂给了花丞相。”
崔瑞山从香垫滑坐到地上,用来指着那人的手指颤抖,半晌才发出一句撕心裂肺的哭喊:“——你这暴君!”
第62章 雷声慢你也太粗暴了。
永泽轻哂:“暴君?是啊,我是个暴君。不过手已经喂了,你再哭闹又有什么用呢?”
林是非面露不忍:“君主,瑞泉好歹是乾坤派的魁首,即使他有什么做得不妥的,人也已经死了,君主又何必……何必这样羞辱他呢!”
众人纷纷附和:“是啊!即便是处以刃刑的重犯,也不至于拿来喂畜生,更何况他一个宗门魁首。”
“想当年先主还在的时候,常常夸赞瑞泉兄事必躬亲、恪尽职守,他又为明氏镇守南皇山多年,纵使平时的脾气急一些、直一些,君主也不该这样对他!”
崔瑞山早已哭成了泪人,用帕子捂着脸,对着殿门喊:“师兄!是我无能,居然连个全尸也无法为你求回来……”
永泽看他哭得狼狈,很有趣似的:“人死不能复生,你师兄都死了,你还要他全尸干什么?还不如喂给我的花丞相,也算是尽忠了。”
众人听了这话,不免目瞪口呆。有人愕然道:“你……你怎么能这样说!”
永泽说:“哦?我说错了吗?难道人死了还能复生?又或是崔瑞泉的尸体另有用处?”
林是非道:“人死自然不能复生,但是他毕竟是——”
永泽眼眸瞟向他,含笑说:“但是他毕竟是乾坤派的魁首,不该这样暴尸殿前,你想这么说对不对?”
林是非被他当面抢白,只好点头:“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永泽领着花豹,转身落座:“你们如此敬重崔瑞泉,是因为他不仅出身四山,而且修为通天,是个鼎鼎有名的大好人,然而你们错了,他其实是个居心叵测的大恶人。”
老者道:“君主此话怎讲?”
花豹轻巧地跳上王座,伏窝在金色兽皮上。永泽斜靠着它,仍然是一副醉态:“崔瑞泉借祭奠先主之名,入都见我,我在这殿中宴请他,可他非但不感激,还当众呵斥我是个‘废人’。我劝他谨言慎行,他却说我要害他。唉,他是疯了,甚至还拔出了自己的佩刀,向我挥来——我没有办法,只好先砍死他了。”
一人说:“这不可能!瑞泉兄最是恭顺,平时在家中都谨遵朝训,从不敢僭越半分。他怎么会突然拔刀伤害君主?!”
永泽撑首,语气傲慢:“这谁知道呢?或许你们南皇山一脉早就起了反心,他日思夜想的,终于没忍住露了馅。”
傅征被他的真容摄走了心神,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端起杯酒仓促遮掩:“瑞泉兄从无反心,君主——”
永泽看向他,他感受到那目光,立时慌乱起来,连酒也洒了,口中“君主”了半天,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天海御君用指尖轻弹了下自己的酒杯,像是在嘲弄傅征的失态。可是他戴着头盔,又一言不发,谁也猜不到他的心思。听说上一代的天海御君是个话篓子,不知道这一代怎么搞的,居然是个闷葫芦。
老者见御君迟迟没有开口,便只能自己说:“君主,仅凭酒宴上的几句醉话,不能证明崔瑞泉有反心。况且他若真有反心,怎么会只身入都朝见?依我看,他当时必是喝多了……”
永泽说:“我为君,他为臣,他酒后斥责我,我若是听之任之,这君主做着又有什么意思?他既然敢当众喊我‘废人’,我也只好让他当众变成‘死人’。这样有来有往,才显得我们君臣和睦、上下一心。”
他言辞荒唐,口气狂妄,众人都已起了怒意。一人拍案而起,骂道:“这算什么君臣和睦?不过是你在借着醉酒的由头,滥杀无辜罢了!瑞泉兄多好的一个人,死了还要被这样泼脏水,诸位,你们忍得住,我是忍不住了!”
另一人附和:“不错!大伙儿敬的、拜的都是明暚女王,不是你这个暴君。你既然残暴不仁,就别怪我等越权不义!”
永泽道:“哦?如何不义呢?”
老者起身,朝天海御君拜了拜:“请御君赐我等诛天银令!”
永泽笑吟吟:“我道御君怎么来了,原来是你们想借人家的诛天银令。可惜,我听说诛天银令只有在天海御卫手中才能生效,要是借给了你们,可就不算数了。”
天海御君游守天海,手上有一个诛天银令,据说这个银令不仅能调令御卫,还能代替君王诛杀祸乱世间的神祇。
老者道:“我等今日到霈都,本是为了求君主给个说法,然而君主言行放浪,既无认错之意,也无悔改之心,所以我等只好拿出诛天银令,请君主下阶受诫!”
“受诫”本是君王鞭挞罪臣的行为,但是从白薇朝第三代君王明昭开始,受诫就成了臣子鞭挞有过君王的称呼。据传闻,三代君王明昭也是个暴虐恣睢的主儿,他被众宗门以“失森*晚*整*理责”为由,在神宫鞭挞数日,最终幡然醒悟,痛改前非,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