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事情自有柳大娘子操心,苏云绕只需要用心排好新戏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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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绕上午将词曲在心中完善齐全,下午就回家誊写曲谱歌词去了。
因此也不知道灵风戏社的二楼包间,竟然成了某些人密谋要事的碰头之地。
夜里《小狐仙下山》开锣,大堂里座无虚席,二楼的包间却只定出去一半,只从这一点便能看出,柳大娘子想要捧名角儿的决定是十分必要的,
刘侠客趴在围栏上不管其它,一心只想将错过了的《小狐仙下山》给看齐全了。
曹正杰顶替了刘侠客的位置,立在柴珃和他亲爹曹总舵主后头,姿态十分端正,比亲卫还更像亲卫,耳朵却竖得尖尖,光明正大地偷听他爹跟瑞王殿下一边看戏,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聊得高深莫测,却听得人云里雾里。
曹总舵主坐没坐相,抓了几颗花生,一边剥着吃,一边没头没尾地闲话道:“姓纪的被抓,祁二职权有限,好多事情都做不得主,浦口那边堆积了很多货物,官粮入京,又要给漕船让道,多耽误一刻,损失的金银便是数百上千,藏在两江商帮后面的主事人是个谨慎隐忍的性子,可惜其他人也不全都听他的,我估计有的人多半已经是忍到极限了,这几日怕是就会有所行动,王爷若是多留意一些,估计能逮住几只摸黑偷渡的耗子。”
柴珃的坐姿也没比曹舵主好多少,明明都是歪靠着,曹舵主像个二流痞子,瑞王殿下却是风流公子,之所以有如此差别,估计是看脸的缘故。
《小狐仙下山》柴珃这都是看第四遍了,早已经没了半点新鲜,一边在心里惦记着何时才出新戏,一边漫不经心接过曹舵主的话,大胆猜测道:“接连三任转运使被拉下马,两江商帮正是气焰嚣张的时候,狗急了跳墙,人急了敢吞象,不过是官府的漕船要运官粮罢了,多大的事,说不定还正好能搭个顺风船呢。”
曹舵主吓得打个一哆嗦,将手里的一颗带壳花生给捏得粉碎,有些结巴道:“不不、不至于吧,他们怎么敢?”
柴珃十分好心地将另一盘五香花生给挪到了曹舵主面前,并未解释什么,只淡淡道:“纪宏昌的判决下来了,家产抄没,妻儿遣回原籍,他自己则被流放辽东十五年。”
曹舵主拍了拍手里的花生壳渣滓,喃喃道:“我记得纪宏昌好像是闽省福州人,辽东那种苦寒之地,他能坚持得住十五年?”
坚持不住又怎样?
即便能活着回来,十五年虚耗,又背上一生污点,仕途前程也全都没了。
柴珃神情漠然地喝了一口清茶,不容拒绝道:“水路漕船上的事情,还请曹舵主帮忙盯着点儿,这一回要是能清理干净漕运淤堵,总归也是于漕帮有益。”
曹总舵主哪儿敢拒绝,可有些事情却要提前说清楚:“王爷,您别看漕帮有近万帮众,可其实大多都是一些靠着苦力糊口的普通百姓而已,给王爷您当耳目使一使倒是能够,可真要拼拳头、动刀剑,怕是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柴珃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丢了一颗梅干进嘴里,酸得舌头都僵住了,却还要强忍着眉头不动,高深莫测道:“拼拳头、动刀剑的事情,自然也轮不到漕帮出面,江浙水师,也该拉出来练练兵了……”
曹舵主又被这话给吓得再一哆嗦,没控制好力道,将刚抓在手里的一把花生,全都给捏成碎渣!
听瑞王殿下这意思,是要调兵查漕船啊!
这阵仗,这势头,这是猛龙过江啊!
就两江十八府这点儿地头,还不得被他给掀起好大的腥风血雨啊!
柴珃瞧了曹舵主手里的碎渣一眼,有些恶趣味道:“曹舵主这是不爱吃五香花生?”
曹舵主回过神来,连连点头“爱吃,爱吃”,一边说着,一边从碎渣里挑碎了的花生米吃。
柴珃聊完正事,便又开始惦记着不那么正的事。
他让玉九思派人盯着那胆大包天的小子。
听说他那小子已经完全没了顾虑,“凤舞姑娘”这才离开没几日呢,他就敢明目张胆地来秦淮河畔招摇了,还真是不怕遇着熟人啊。
不过以那小子的嘴硬本事,即便遇见了熟人,他估计也是打死不承认的。
听玉九思派来的人说,那小子好像是在排新戏,上午的时候还弹唱一首“人生、路长、梦多、人茫茫”的新曲子,听得那盯梢的暗卫都跟着落泪了。
柴珃一颗心被勾得麻麻痒痒的,要不是还有正事要忙,他非得把那小子给逮到王府里去,专门弹唱一遍给自己听不可。
说起来,之前他包花魁的时候,每日可是给了六十六两金作为酬劳的,结果却包了一个表里不一的假花魁,这钱能不能找他退回来一些啊?
曹舵主吃着碎花生,偷眼瞧见瑞王殿下神情莫测,大约是在算计着拿谁开刀,心里不禁有些同情那人。
第四十七章 天外飞仙转圈圈
熬了大半夜想词曲, 苏云绕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大哥早就已经出门去漕司衙门了,还特意在灶上给他留了一大碗青菜粥,两个水煮鸡蛋, 以及两个葱香味儿的鲜肉大包子。
苏云绕就着水煮鸡蛋, “唏哩呼噜”把粥喝完,啃着包子绕到肉铺那边, 却没看见二姐和婷婷的身影,铺子大门也是关着的。
苏云绕一头雾水。
碰巧遇见了去北门坊市那边买菜回来的何婶子, 被人直接问到了跟前道:“哎哟,绕哥儿这是才出门呢, 对了,你们家现在是杀猪在庄子上,做卤肉也在庄子, 就连肉摊子也移到庄子上去了, 绿柳巷这边的铺子, 往后当真就一直空着啊?”
苏云绕哪里知道这些?!
昨天上午的时候, 二姐和婷婷不是还来铺子上摆摊卖肉了么, 今天早上怎么就不来了?
也没人跟我说一声啊。
不过苏云绕是谁, 哪能叫外人看出来自己竟自家人不知道自家事!
他脸上装得特别像那么一回事, 顺势附和道:“一直空着不也浪费嘛, 到时候还得看我姑父和姑母是怎么打算的。”
何婶子也不是爱打听的性子, 只顺嘴问了一句,便匆匆告辞回家, 她家老二媳妇刚生了一个小孙子, 得回去照顾月子呢。
苏云绕也不瞎逛,回家把门锁上,跑去醉仙楼那边堵他姑父去了。
结果却没碰上, 又连忙转身去了庙街那边,刚好在食肆门口看见了他家的小毛驴。
刘镇海结了当日的卤肉钱从食肆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苏云绕从毛驴脖子上拔了两根毛,去挠毛驴的鼻子,险些将脾气温顺的毛驴给挠得尥蹶子,伸长了脖子要咬他。
苏云绕吓了一大跳,一边飞快地躲开,一边气哼哼骂道:“你是驴又不是狗,咋还学狗咬人呢!”
刘镇海拽着套在毛驴脖子上的绳子,将毛驴给压顺了脾气,才扭头教训人道:“叫你手欠!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这么大一牲口!”
刘镇海牵着毛驴往边上走,不挡在食肆门口,问苏云绕道:“你不去戏社,跑这边来做什么?”
苏云绕这才想起正事,赶忙问家里的铺子空着是怎么一回事?
刘镇海还以为是什么事呢,闻言只随意道:“这不是咱家的卤肉卖得好么,庙街这边的两家食肆又追定一些,所以剩下的鲜肉也就不多了,都不用拿到城里的铺子上来买,就被杏花村以及杏花村附近的两个村子里的乡亲给买光了。”
苏云绕这下放心了,归根结底还是生意好的缘故,是好事。
刘镇海见他顶着婴儿肥的脸装深沉,心里一阵好乐,嘴上嘲笑道:“你说你,多大个人了,心里怎么就一点儿都压不住事,今天一早没看见铺子开门,你是不是慌了?”
苏云绕气他不识好人心:“我这不是担心家里出事嘛!”
刘镇海道:“家里有我跟你姑母看着,还有你二姐和婷婷帮忙,能出什么事啊?你就是爱瞎操心,没事往脑子里塞太多担子,压得人都长不高了。”
苏云绕气得瞪眼:说事儿,就说事儿,别人身攻击啊!
刘镇海是个粗人,压根儿就不会照顾苏云绕的细神经,继续念叨道:“你姑母给你熬了大骨汤,用陶罐装着放驴车上呢,待会儿记得拿回去喝,还让我给你和你哥带了半只卤鹅,别总买些零零碎碎的吃食,本来就不高了,还不肯好好吃饭,往后要是找了一个比你个高的媳妇,亲嘴儿都得垫着脚,丢不丢人啊!”
苏云绕听了这话脸都红了,赶忙拉了拉他姑父的衣袖,瓮声瓮气道:“姑父,快别说了,大街上亲什么亲啊,被人听见多难为情啊!”
苏云绕话音刚落,街道旁边一个卖酒酿的汉子,起哄插话道:“只说一说有啥难为情的,踮着脚都亲不着才难为情呢,哈哈哈……”
旁边的人也跟着哄堂大笑,这高大汉子和那俊秀少年,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莫名其妙娱乐了一把庙街乡亲,苏云绕窘得恨不能遁地而逃,抱着一罐子骨头汤,提着半只烧鹅,赶紧跑回了绿柳巷。
他再也不想搭理自己那嘴欠的姑父了!
*
《倩女幽魂》的故事比《小狐仙下山》更曲折,比《聊斋之画皮》更动人。
苏云绕在小说话本改编成舞台剧本上面,花了百分之一百的心思,力求精益求精,绝对不能给另一个世界的电影前辈们丢人!
《画皮》有八场,《小狐仙下山》是六场,《倩女幽魂》却被苏云绕弄出来十五场,比《画皮》和《小狐仙下山》加起来还要多,这还是已经去掉了一些支线剧情的结果。
只照着这十五场,从头演到尾的话,估计至少要一个半时辰,也就是三个小时左右,放到晚上演多半不行,呃,好像也行,大不了傍晚早点开锣就是。
到时候刚好可以把《小狐仙下山》移到白天,填了上午或是下午的空档。
苏云绕写好乐曲歌词,又连续六日都宅在家里改剧本,构想舞台背景,设计舞蹈动作……
直到四月十八,苏云绕才又一次去了灵风戏社。
柳大娘子挖花魁的事情好像已经有了眉目,具体的进展她却不说。
不过仔细想想也能理解,但凡是捧得出花魁的楼子,有几个是好相与的,这种偷挖别人家摇钱树的勾当,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只是理解归理解,苏云绕也有些发愁道:“演小倩的姑娘迟迟定不下来,我这新剧也没办法开始排练啊。”
柳大娘子比苏云绕还焦急,嘴皮上都长燎泡了:“你先把本子给我看看,我先把其他的角色给定下来,排练的时候你来演小倩,先把配角要跳的舞蹈给教会了,练熟了再说,小倩先不急,急也急不来啊。”
哎,也只好这样了。
苏云绕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也只是配合走位罢了,又不会真正登台。
其他的角色倒是好找人演,很快就全都定下了。
玉铃铛还是演书生宁采臣,之前在画皮里演捉鬼道士的红英姑姑,则演剑客燕赤霞,小云仙演女鬼小青,采薇演树精姥姥……
正式排练之前,苏云绕要先确定一个类似于吊威亚的舞台小设计,能不能实现?
如果不能实现的话,整个舞蹈的编排,估计就要重新调整。
二楼横梁上,苏云绕将细长结实的牛皮绳递给大石、水生等四个小厮,仔细交代道:“待会儿准备好之后,我抓住牛皮绳子这一头的掉环,你们紧紧握住另一头,先留个两尺左右的自由长度,等我从楼上飞下去的时候,你们再匀速往下放绳子,不能快,也不能慢了,咱们尽力配合,到时候来一出天外飞仙,明白了吗?”
大石跟水生四人齐齐点头,又齐齐摇头。
大石紧张得咽了咽口水,十分纠结道:“二东家,这也太危险了,咱们新剧里不是只有女鬼和树妖么,这仙真的就非飞不可啊?”
苏云绕试着解释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舞台设计,能飞的话,当然是飞出来才更精彩。”
苏云绕不管他们如何犹豫,只挥手做主道:“行了,别墨迹了,就算从二楼跳下去也才一丈高,摔不死的,怕什么!”
大石等人;“……”
被您这么一说,好像更怕了!
苏云绕不管他们,只自顾自将一丈多长的白练缠了半截在牛皮绳上,另外半截绕在自己肩膀手肘上,然后用右手握着吊环,提醒道:“抓好了,我要飞了。”
大石和水生等人赶忙握紧绳子,一个个如临大敌,就跟手里握着的是别人的性命一样。
苏云绕瞧得又是一阵无语。
那牛皮绳子拢共也才只有三米多长,有一段儿还牢牢地系在横梁上呢。
垂下来的那一截就只剩下两米多一点,即便全给放了下去,也是触不到底的,只要苏云绕不松手,能摔着个啥?
不过人有时候考虑得再充分,也架不住意外来得太突然。
苏云绕握着吊环从二楼轻轻一跃,脚尖点在梁柱上,借力在空中旋转飞翔,身姿轻盈婀娜,轻纱白练飘扬飞舞,美得好似天外飞仙。
大石等人手中一紧,赶忙缓缓放下牛皮绳,如果没有柴珃突然站在台上的话,这应该是一场配合还算默契,完成度也比较高的初次排演。
可谁叫柴珃忙完了搅风搅雨的谋划,一时闲来无事,溜溜达达地就到了灵风戏社,一声不响地就进到了大堂里,瞧见某个小子好像是要跳楼,又好心肠地跑到台上,准备接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