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欢的。传矩,去为你和荣秀挣个片好天地,以后女儿成双,子嗣昌盛,是多好的事啊……”
蓝老夫人临走前拉过他的手,还不忘一句句用心叮嘱,夫妻和睦才是仕途的根基……身后的嫡妻早已听的泪流满面,站在马车旁用帕子掩面而泣,哀哀不舍的唤着母亲。
“轰隆——”
本已天晴的夜晚忽的被一道霹雳照亮天幕,惊雷阵阵,每一声都深深鞭挞在心里,像是行走在刀刃上般煎熬。
“爹……”
“爹爹……”
此时此刻已经烧糊涂的虞明徽已经到了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的地步,脑子里被划为两个战场。
一个是15岁前怯懦倔强的庶出倒霉蛋,爹不疼没娘爱,看不清前路,委屈憋闷着活的宛如行尸走肉。一个是来自21世纪的乐观积极的穿越者,不稀罕谁来爱自己,只求一时快活,得过且过的混日子。
后者恨不得揪着前者的脖领子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怎么就不能豁出去,来个鱼死网破。
前者茫茫然空洞着苦笑,反问道,那你呢,现在为什么不豁出去?
虞明徽看着眼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轰——的一声,伴随着肉身之外的惊雷,反复劈在了他的灵魂深处,思维化为灰烟,撩绕在他眼前,分不清前路。
原本恣意痛快,美满幸福的人生荡然无存,他好似一直和眼前这个人一般浑浑噩噩,即使想去抗争也无疾而终,从未想过自己如何豁出去,是否有豁出去的可能……
混沌中虞明徽像被扼住喉咙般痛苦的挣扎,他胡乱的大叫一声,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两侧大滴大滴的滚落,惊雷再次闪现,他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坐在一旁的父亲。
“爹……”
虞明徽哽咽着试图去抓紧眼前这个和自己血缘上最亲的男人,瘦弱白皙的手指微微抬起抓在对方深色的袖摆,用力时表面会浮现出青色的凸起静脉。
“我梦到我阿娘了……爹……您还记得她吗……”虞明徽声音微弱,大脑不清楚,说出来的都似胡话般磕磕巴巴。他颤着舌尖,一句句重复着这些早已被前人遗忘的过往。
“够了。”
虞传矩听着皱眉,此时此刻,他早已不记得妧娘曾带给他的温柔细语。数年过后,万般种种加起来,对方留在心底的印象不过是个纠缠不清还糊涂愚蠢的美貌女子。
庶长子……就这么背着他生下个庶长子。
他何曾想要过这个孩子,如若不是还念着最后一丝情分,知道妧娘有了身孕后,就该花钱买个汤药婆子过去灌药,落胎了事,而不是好说歹说的让她自己处理。
待明徽恢复些神智时,只隐约模糊着看到老爹恨恨挥袖离开的背影。不能怪他觉得天昏地暗,仿佛被抽干了灵魂。现下眼睛酸涩的厉害,也不知道默默又落泪了多久。
妈的,怎么这具身体眼泪这么多,自己总是能说哭就哭,控制不住稀里哗啦的涌出,也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折寿……别跟林妹妹似的泪尽而亡,他又没有需要还泪的宝哥哥。
凭借着这具身体难得的共情时刻,明徽一边头晕脑胀的打着哭嗝,一边内心诅咒虞老爹生儿子没屁眼,走路摔成大王八。
哎……好像他就是对方儿子啊!
趁着还隐约记得着原主的记忆,虞明徽也顾不得现下还发着高热,只穿着浅色的单薄里衣,光着脚去爬侧卧的书架。
好吧,说是书架,其实上面连本正儿八经的论语都没有,光秃秃的只放着几个一看就不值钱的木盒子,有些边角早已生了裂口,借着光看过去,几乎都是空的。
不过没翻几下,果真听到一声叮咚脆响。明徽努力撑着单薄的意识,颤抖着踩在椅子上打开那盒子。里面周边围着着已经看不清颜色的粗布,但最中间却包裹着一块极好的玉佩。
玉色温润通透,精巧之处在于那块小小的玉佩的最上方洇开一抹淡淡的粉色,旁侧又带着些许翠绿,也不知道是那个能工巧匠把这些颜色运用的恰到好处,刻成一从盛开的明媚海棠。
好好好……但凭这块绝世的独山玉,虞明徽笃定自己刚才绝对不是出现幻觉或者在做梦。原主的娘亲果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出生,这玉被藏着掖着,终也有再见光明的那一天。
只是独山玉虽温厚细腻,却也脆弱,尤其雕刻的如此精美,嗑破一点也辜负了手工师傅的一片匠心独具。
不过自己是带不得了,小心藏着也是好事。
虞明徽心思一时间千回百转,不知不觉中已经撑着病痛中的身体又缩回了被窝深处。
也不知道又浑浑噩噩的过了多久,正当他天人交战,百般琢磨脑海中那句豁不豁的出去时,门口处吱呀一声轻响。
格老子滴,能这时候过来的用腿毛想想也知道是谁了,不过虞明徽还沉浸在自己悲催的命运中,还并不想理会这个便宜弟弟。
“兄长……”
虞明靖脚步极轻,似不敢动的厉害,怕惊醒正沉睡中的明徽。只嘴里不知呢喃些什么,走过来时,只看到对方一个窝成团的背影。
妈的。虞明徽现在纠结极了,又恨便宜弟弟和自己都是一个爹的种,为啥一个是天上凤,一个却是檐下雀。又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偏薄,明靖又没做错什么。
不过自古有爱屋及乌,就有殃及池鱼,都不是好东西就是了!
虞明徽极力腹诽着,咬牙切齿之际,狠狠的一大口嗷呜咬在被子上。哼哼,好解恨啊……这要是咬在虞明靖身上,自己说不定病都开心好了。
“有些话……我实在不知如何跟你说。对不起……我也错在其中。一早就知道你在府里过得不痛快,却也无能为力。兄长……今儿我跟母亲好生发了顿脾气,我跟她说,兄长如若再过得不好,我便绝食不出门,给学堂师父的请假条子也写好了,大不了再去父亲那闹一场。所以约摸这两天……母亲是不会过来寻你麻烦的。”
虞明靖只当明徽还睡着,小心翼翼的蹲在床上,说话间已有几分哽咽。
虞明徽黯然,这时候也不好在转过身,只于被窝深处慢慢松开牙关。好吧,便宜弟弟还是有些良心的,这该死的礼教森严的破地方,一个乖学生能做出如此忤逆不孝的事来,也算是尽力了。
说到底明靖也不过才是一个十六岁出头的小小少年郎,虞明徽闭着眼,悠悠着假装翻动身体,把自己憋久了的脑袋从被窝中探出些许,依旧沉沉的面无表情。
“我能力甚微……如若伤了我,兄长能好过些,我也……我也觉得欣慰。”
虞明靖茫然若失的苦笑着,抬手抹了把眼角后,终还是把指间落在对方好看漂亮的眉眼上。
一路冒着雨从自己院里过来,身体温度早已沾染上一层寒意,再加上兄长还在发着高热,触摸之下竟觉得火热。
也不知道是那幡动,还是自己心动的厉害,竟有些控制不住的在对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虞明徽强忍着不动,少年淡淡的呼吸中夹杂着些许墨香,温和之意甚然。不唐突,也不让人生厌,刹那间觉胸口处暖如艳阳高照,跟化了似的。
一切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只在明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虞明徽才悄默声的透过被子缝隙去看对方。
原以为明靖脚步轻浮是带了心虚,其实不然,那明显一瘸一拐的小心模样,大概是真伤的不轻……
蓝氏这人从小锦衣玉食,被娇惯着长大,生起气来的最大爱好就是摔东西。上好的玉兰花镂空金丝茶具碎了一地,虞明靖也不管不顾,说跪就跪。
夏天的衣服本就单薄,尖锐的碎片一块块锲入肉中,鲜血瞬间染透浅色的长袍,只把屋里一众的丫鬟婆子吓了个魂飞魄散,却谁也不敢在这紧张氛围里出半口气。
“你个混账东西……”
蓝氏刚被儿子言语顶撞之下,早已气昏了头,也没看到地上洇出的那一小摊血迹。反紧紧走上前又狠狠扇了个耳光过去,“你怎么能向着那娼妇生的儿子说话,是她们害了你明瑞妹妹啊……”
她看着眼前肃穆庄重的儿子,不经泪眼模糊。如果……如果她的瑞儿还活着,小小的女孩儿会有和她哥哥一模一样秀气好看的眉眼。不过女儿家总会生的更精致漂亮一些,襁褓之中便有些纤长卷翘的睫毛,黑而亮的眼睛里即使病弱中依旧含着笑意。
不……她的瑞儿,终究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28章 单车变摩托!
“母亲,儿子曾在学堂上听夫子讲论语。孔子言不迁怒,不贰过。是为了告诫学生们做事万勿把自己的怒气迁怒无人,也不要重复同样的过错。”
虞明靖已经顾不得膝盖处尖锐绵密的深刻刺痛和脸颊上传来的灼热,那些茶盏瓷片扎进肉体和一个耳光的痛感远不如心里如涛涛江水般汹涌的怒意和恐惧。
甚至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悲怆和愧疚……
“世上男子总过得轻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女子却生而不易,还要为微薄之事担任骂名。”
他深吸一口气,在烛火跳动间默默捏紧双拳,继续冷声说道:“母亲为何从来不怪父亲的过错,每每愤恨之时只说尽了兄长和其母多作恶多端……母亲也是女子,又是何必……”
作践了别人,也作践了自己。
“啪——”
虞明靖终是没把最后一句全部说出口,本就被打歪的脸颊上又遭到一记耳光。大概是因为自己说的话对于母亲来说确实过分,嘴角处只觉一阵腥甜,牙齿擦过口腔内侧,已有鲜血溢出。
轰隆一声,外面闪电伴随着撕裂天空的惊雷,连室内都仿佛亮如白昼。
蓝氏在片刻的恍惚间看到小儿子脸颊处泛起的青紫指痕,她把视线慢慢下移,地面上洇出的那一摊刺眼的红仿佛化成利箭狠狠的扎在了她的心头。
那些话,那些仿佛要扎进她胸腔里的话,那些日夜里扼住她喉咙的冤孽,她是真的真好恨。
铺天盖地的哀痛和疲惫累计到极点,蓝氏颤抖着嘴唇,大脑伴随着雷声空白茫然。眼泪不知不觉,已经一滴滴落在明靖的衣襟上。不过片刻,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靖儿……”蓝氏后退着扯过徐妈妈的手腕,哀哀的唤着。
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懂事听话,从年幼时便显得比同龄稚童更明白事理,不用她多费一丝心。任谁见了都要夸上一句,虞家的嫡长子明靖未来可期,必是个栋梁之才。
谁不艳羡她得了个上进乖巧的儿子,她怎么会动手去打她的靖儿……
“靖……靖儿!……我的儿……”
蓝氏慌了手脚,被那些字字诛心的话激的糊涂了心肠,她后退两步转身狠狠的指向周围的婆子丫鬟,红着眼睛嘶声训斥道,“你……你们都是瞎了不成。快……快扶少爷起来,快……去请太医啊……”
“母亲……”
虞明靖被徐妈妈和一众丫鬟们从地上搀扶起,起伏间刺在腿间的瓷片茬子不断神深割伤肉体,可他自己不忍在表现出疼痛来让母亲继续伤心。
“瑞妹妹的体弱之症本原因胎中受惊,是我没护住妹妹,母亲真要迁怒,还是怪我吧……”
蓝氏骄傲蛮横了大半辈子,对同塌而眠的夫君也不肯低下头,这时候被自己唯一的儿子忤逆顶撞,即使早已心碎,她依然是挺直着脊背。
大半辈子里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那些不甘心,愈加浓烈的恨意点滴般浮现在眼前。蓝氏咬着牙,心里何尝不清楚明靖说的那些话。
只是……这样严肃的神色,这样字字铿锵的言语,曾也有个少年郎这样细声细语的对她说过。
“荣秀表妹,明明是你自己摔碎了杯盏,怎么能迁怒于人呢。”
那声音仿佛依旧言犹在耳。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长勤侯府的表哥同样出生武将世家,却偏爱舞文弄墨,常摆出一副学堂夫子的面孔来教训人。
不知何时起,少年明亮漆黑的眸子里渐渐也生出灼热滚烫,每次望向她时,心里就像被融化般说不出滋味。
这么多年,本以为放下了,可看着明靖一天天长大,蓝氏的恨意却愈发浓烈……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吃这些苦,她本该嫁给这世上最好的郎君,幸福安乐的过完这一生,而不是一朝圣旨下嫁给个虚伪浪荡的公子哥,受尽委屈和不甘。
眼眶再一次涌出热意,蓝氏狞笑着抬手用力擦拭过后,心里扭曲的黑暗早已吞噬她所有的理智。
是啊,她是没法恨下旨赐婚的官家,没法恨把自己远嫁的父母,没法恨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夫君,没法恨和自己血浓于水的儿女。
那么外人呢。一个卑微没用的庶长子,就算她碾碎了对方的骨头,又有谁能阻她的路。
朱律居内,被下人扶起吃过药的虞明徽出了半身的汗,已经精神大好。他闲来无事,又从枕头底下翻出那块雕刻精细的独山玉,心里不经越发好奇原身的母亲。
可不管对方出于什么目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大抵还是对虞老爹存了一丝善意的希冀,却换来了沉入水中的绝望自缢。
他是不是……真的没能力豁出去。
凡事活着最重要,自己这一年里过得糊里糊涂,不求上进也没勇气了解更多。到底是他没能力,还是没有一颗冲出牢笼的心。
难不成往后余生还要这样苟活……虞明徽摩挲着玉石上盛开的海棠,忽的一阵风吹过,端药后的小厮为了通风,开了屋里内房的两道窗户。
星星点点的阳光斑点洒在屋内,随着时间推移,竟慢慢晒到自己脚下。
虞明徽想的头痛欲裂,一把狠狠捏紧手中的玉佩。脑内似断片般浮现前世和今生,疼爱自己的父母,不可限量的安稳前途,游戏人间的的前半生。可惜都已不复存在,现在的摆在自己眼前的路不过两条。
要不鱼死网破,挣扎着求一条自己掌控命运的生路。要不就像现在活的人不人,鬼不鬼,最后在抑郁中被人一脚踏碎。
反正都是要死的,何不搏一搏!
想来那日虞明靖使的苦肉计还算成功,眼看着自己最出息懂事的嫡子膝盖上被碎瓷碴子扎进颇深的伤口,和那苍白小脸上五指分明的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