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管陈豹什么反应,仍是自顾自说道:“北疆捷报传到京城之后,本王便听说江南陈家已经开了祠堂,要将你这个不肖子孙除名呢。”
宗族的反应早在陈豹意料之中,他依旧跪的笔直,不卑不亢的回话道:“既然王爷已经知晓臣的罪行,那也当清楚被宗族除名不过是臣罪有应得。”
闻承昙就猜到这点儿小事击溃不了他的心理防线,不由得庆幸陈家人做事做得够绝,当下将两样东西掷到他面前,笑嘻嘻道:“陈太守大义啊,为了保全宗族,连爹娘曝尸荒野都能忍。”
陈豹盯着眼前两样物什,只觉得陌生又熟悉,在听到汝南王的话之后,他才惊觉——这不是他父母的陪葬吗?!
见他认了出来,闻承昙继续笑:“陈家可不光只把你逐出家门,就连你父母,都被从祖坟里请了出来,随便找了块地埋了,连个守墓人都懒得安排。当地百姓知道后,连夜把那点薄坟刨了个稀烂,开棺把值钱的东西哄抢一空,令尊令堂的尸骨后来可都是本王家下人收葬的。”
现在地上撂着的两样,都还是他找人买回来的呢。
陈豹猛地抬起头,他本来就瘦的脱相,此时眼底涌上来的猩红让他看起来像个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他就用这双血红的眼死死盯住闻承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下官该怎么确认,您说的就是实情呢?”
闻承昙拿勺子搅和搅和面前的甜碗子,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们自家的事儿,当然是你最清楚。你难道不清楚,陈家究竟干不干出来这种刨人坟墓的缺德事儿”
……
他们当然干得出来,陈豹悲哀地想到。
看见他的脸色,闻承昙就知道此事已有了八九分准,当下起身走到陈豹面前,亲手将人扶起来,温声道:“想来你也明白,自己犯下的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但本王保证,只要你愿意好好配合,我就能保你儿女无虞。”
*
立秋之后,天气终于有了一丝要转凉的迹象,朝廷的使者也终于来到了西阳城外。
为了颁旨的时候体面,使者们会先在城外驻扎休整,沐浴净身。城内也设好了香案,摆上了鲜花佳果,静候天使的到来。
萧扶光久违的又穿上了全套的世子吉服,并且对昔墨的高瞻远瞩崇拜不已,当初要不是昔墨坚持带上吉服,他现在可就得丢丑了。
吉服这种玩意儿可比常服要厚重得多,在夏天的尾巴尖儿穿上这一身的滋味可不好过。
顶着重重的世子冠,没走两步路萧扶光就已经热出了一身汗,等走到太子住处时,更是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往下掉。
他到的时候,闻承暻正在穿戴,看到太子居然也是全套的吉服,萧扶光连热都给忘了,惊讶道:“殿下什么时候带了这玩意儿?”闻承暻可是蹭他的车过来的,他有什么行李,萧扶光可是最清楚不过。
听他把太子吉服称呼为“玩意儿”,一旁伺候穿衣服的小黄门吓得手都在抖,偏偏正主儿毫不在意,还笑着回答他:“应当是常喜收拾好的,汝南王提前给孤带过来了。”
原来如此,萧扶光点点头,看来汝南郡王也是个周到人。
见小黄门正准备给太子套上最后一件大衣服,萧扶光连忙制止:“先这样吧,大衣服等仪式开始前再穿,不然热得慌。”
听他这么说,闻承暻含笑看过去,果然见被重重吉服包裹着的萧世子几乎成了一个水人,正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汗。
他忍不住笑起来,示意小黄门赶紧过去给他宽掉外面的大礼服,自己也拿了一柄折扇替他轻轻扇风。
脱掉外面那一层最厚的大衣服后,萧扶光感觉终于重新能喘上气了,冲着正在打扇的太子殿下讨好一笑,将扇子接到手上,自己慢慢扇了起来。
闻承暻看他额角头发都汗湿成一绺一绺的,又从怀里掏出帕子给人擦汗,一边擦一边又突然想起一事——上次看到萧扶光穿得这般隆重,还是他进宫向张婕妤谢恩的时候,想到他当时也是这副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太子殿下又忍不住乐了出来。
总觉得太子笑得怪怪的,萧扶光不解地抬头看过来,察觉到他的目光,闻承暻略微收敛了一下笑意,正色道:“孤只是想到,你每次穿这身衣服的时候,似乎都挺狼狈的。”
“臣以前也在殿下面前穿过这一身?”可他怎么记得好像这是第一回啊,萧扶光挠挠头,只当自己记岔了,不再纠结这些琐碎。
当初在辇轿上的幸灾乐祸差点被抓包,闻承暻自悔失言,清了清嗓子,他心虚地找了借口:“孤说的是第一回见你时,你也是穿了一身红衣。”
不得不说,绚烂的红色真的很适合萧扶光这样明艳张扬的长相,就算是中规中矩的世子吉服,也将他衬得红唇皓齿、顾盼神飞。更不用提在春熙园时,他临水凭栏,惊艳全场的那一身璀璨红袍了。
想到这里,闻承暻发现,好像除了春熙园那次,他就再也没见过萧扶光穿红衣了,不由得问他:“孤见你平日爱穿天青、月白之类的颜色,怎么去怀王诗会的时候,竟挑了那么跳脱的颜色?”
倒像是专门为了怀王打扮过似的。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萧扶光一愣,反应过来:“臣糙人一个,不爱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在京城时,外出见客的衣服都是侍女收拾的。那天会穿红衣,估计也是针线上刚送了新衣服过来。”
是吗?
闻承暻若有所思,又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在家时,这些琐事,难道就没有一个知心人打理?”
什么知心人,我看昔墨几砚就挺知心的呀。
萧扶光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脸色爆红:“殿下瞎说什么呢!臣连亲事都没定下,哪里会有什么知心人!”
明明是名满京都的浪荡子,却在听到这种连荤话都不能算的玩笑时如此害臊。
大雍的储君殿下低头一笑,将心头突然涌上的一点小窃喜悄悄地藏了起来。
第49章 青眼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西阳城正门大开,闻承暻率领着一干文武官员亲至城门口,迎接天子使臣。
萧扶光官职虽低,却因为有个世子的名头,此时与承恩公一左一右,分列太子两旁,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等候车队的到来。走过来的时候,他特意看了眼武官那边,意料之中的不见冯修微的身影,而冯士元一派气定神闲,正在与太子小声说些什么,似乎并未受到女儿之事的影响。
太阳正烈,晒得头疼。
萧扶光无心掺和这对舅甥的谈话,在太子右手边站定后,便一直低着头,试图让高高的世子冠起到遮阳帽的作用。
不知道苦等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动静。
打头是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龙威卫,用两面绣了威凤祥麟图的鲜红门旗开道,队尾则是用了明黄色龙虎旌。萧扶光暗暗咋舌,这规格可比他们当时拿到的狮虎旌要高得多。
龙威卫行至太子面前,并不下马,而是分成整齐的两列,将身后持节的使臣们露了出来。
昨晚偷偷溜出城与常喜汇合的汝南王,正笑得见牙不见眼,明明踩着四方步,却仍然飞快地走到了闻承暻身前,举起手中节杖,示意他要向自己行礼。
闻承暻一揖到底,后面的靖远侯和常喜都纷纷避让开,汝南王却不闪不避,站直受了他这一礼,又板起面孔:“陛下有旨,请太子接旨。”
于是闻承暻又亲自将人领到事先摆设好的香案之前,众人齐刷刷跪下听旨。
其实关于柔然大捷,朝廷还没来得及做出具体的封赏决议,现在汝南王宣读的这篇冗长圣旨里,大抵都是一些嘉许勉励的话,重点点名了闻承暻、萧扶光、甄进义以及冯家几个领头的人物,以及一些金银财宝之类的物质奖励,基本上都是些没什么用的废话。
闻承暻领头接完旨,汝南王的工作便算是告一段落,连忙撤到城墙下的阴影处。
但圣旨并不只一道。常喜手上的这道,才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标。
徐徐展开手上的明黄卷轴,见惯了大场面的常喜公公,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内官特有的尖利嗓音刺破了整个塞北的上空:“柔然王储,阿里不哥,接旨——!”
在草原时,阿里不哥偏爱汉人衣冠,等真正到了大雍的土地上,他却恢复了柔然贵族的打扮。听到常喜宣召,一身柔然装束、梳着髡首辫的他越众而出,驯顺的跪在地上,俯首听候上邦皇帝的旨意。
大雍,这个一扫往日沉疴的天朝上国,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再次行使起它册立草原主宰的权力。
*
阿里不哥接完旨,闻承暻主动上前与他寒暄。这些天阿里不哥可没有会见太子的资格,现在好不容易能与闻承暻搭上话,他丝毫不敢浪费机会,小心地询问起大雍对柔然下一步的安排。
闻承暻能理解他急切地想要重回草原的心思,但秋收之后才是攻打草原的好时候,大雍当然不会为了区区一个阿里不哥就平白多损耗人力。
随口将阿里不哥敷衍了过去,闻承暻看向一旁已经在叙话的靖侯父子,笑道:“侯爷远道而来,想必劳累,孤已命人为你收拾了下处,不如先回去休整一二。”
西阳城全家被抓的文官那么多,随便收拾个把府邸出来就够靖远侯住了。
太子殿下这般客气,萧伯言忙道不敢,可他那个没眼力劲儿的儿子却在这时候开口:“殿下,臣那个院子还有厢房空着呢,父亲与我一道住就行了,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
被这小子莽撞的发言吓了一跳,萧伯言刚想着拿话为其遮掩一二,却又见太子竟然笑了起来,声音和煦:“倒是孤想岔了,那就依萧卿所言吧。”
闻承暻本来想着,和靖远侯同住在那么小个院子里,萧扶光可能会不自在,谁知道人家可是乐意得很,看来是他白操心了。
既然同样是要回太守府,萧扶光便上了父亲的马车,让昔墨在车辕上坐着,指点车夫去回去的路。
闻承暻回到马车上,还没等到萧扶光上来,驾车的麒麟卫就一抖马鞭,滴滴溜溜的跑了起来,他眉头狠狠一皱,扬声提醒:“萧世子还未上车。”
听到这话,前面的麒麟卫一转头,回道:“殿下,世子上了侯爷的马车,就在咱们后面跟着呢!”
他不与孤一起回去?
闻承暻愣了一下,将这句即将脱口而出的诘问咽了回去。
在麒麟卫的调度下,城门口的车队有条不紊的离开,车轮扬起黄烟,轻快地将城门甩在了身后。
焦头烂额的忙完后一转身,发现被自己遗忘在原地的常喜:……
不是?我难道不是应该和殿下一起回去的吗?
现任东宫首领太监·自诩太子身边第一得意人·常喜公公,遥望着太子车队的背影,目光迷茫地想到。
万幸的是,还有其他人没走。
不幸的是,这个其他人,是一直看自己不顺眼的老对头。
看着正朝自己走过来的甄进义,常喜总觉得这人笑得不怀好意,不过形势比人强,此时他也只能扯出一个同样热情的笑脸,率先打起了招呼:“甄老哥,您吉祥!”
*
因为靖远侯要来,萧扶光事先已经将小院的正房腾了出来,自己则是搬到东厢居住。多亏西阳历任太守,将这座府邸建设的蔚为豪奢,让一个花园旁的偏院里即便住上父子二人,也完全不会显得拥挤。
而也是等到了太守府之后,萧伯言才知道这段时间儿子居然一直都和太子住在一起。
看着忙里忙外指挥下人摆放东西的长子,他作势轻咳了一声,却并没有换来萧扶光的注意,只能开口将人喊了过来,低声问:“和你一起来的其他人呢?也都和太子住在一起?”
其他人?
萧扶光还真没有关注其他人都是怎么住的,只能努力地回忆了一番,勉强答道:“沐统领应当是和麒麟卫一起住在后面两条街上,当值的时候也会歇在府里。甄公公和御马监的人一起,在北师大营内官的家里住着呢。”
现在想想,好像真的只有自己是和太子住在一处的诶。
不过萧扶光也看得明白:“沐统领和甄公公都带着人,太守府里哪能住得下,只有儿子小猫三两只,倒是可以借借殿下的光。”
靖远侯想的却没有他这么简单:他虽然只是个不办差的虚职,这么多年下来,却也清楚太子的作风为人,看起来和气体下,实际却是目下无尘、狷介得很,一般人轻易难入他老人家的法眼。
如此看来,长子这是真得了太子青睐?
萧伯言一面想着,一面吩咐人在身前的杌几上坐下,开始细细盘问自从萧扶光离京那一天开始、到父子相见的前一刻,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有些事儿即便萧扶光已经在家书里写过了,也要他事无巨细的都交代一遍。
萧扶光无法,只能将自己用系统能力协助太子一行人的事隐去,将这趟旅程掰开了揉碎了,从头到尾的向父亲复盘了一次。
确认长子并没有犯下任何过错,还立了不少功勋之后,靖远侯这一路紧锁着的眉头才松散了两分,颔首微笑:“的确是长大了。太子殿下这般剑走偏锋,你也应对得很好,难怪他对你如此看重。”
不过想起今日萧扶光对太子的顶撞,他还是不放心的叮嘱:“能得殿下青睐,是你的福气。不要因此得意忘形,失了臣子的本分。”
说完后,又教训了他一番君臣相处之道,点了几个本朝因为骄横失去君心的大臣的名字,让他引以为戒。
萧扶光无法,只能站起来垂首恭恭敬敬的听了这番父亲训话。
幸亏下人们手脚麻利,很快收拾好了行礼,又将晚膳摆了上来。
吩咐昔墨去太子那里交代一声自己不过去吃饭了,大孝子小萧同学打断了还想继续长篇大论的父亲大人,亲亲热热的将人架到饭桌旁,父子二人相对着用完了晚膳。
第二日一早,萧扶光起床的时候,正房处却一点儿动静也无。大概是因为真的上了年纪,连日的舟车劳顿将靖远侯折磨得不轻,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当然要放松的多睡一会儿。
不想打扰父亲休息,交代了一声之后,萧扶光径自出门去了
萧伯言醒来的时候,其实时间也不算晚,可小院里却空空落落的,除了自己带来的几个长随,就只有一个几砚正在廊下发呆。他走过去问道:“你家少爷呢?”
几砚回过神来,忙笑着回话:“少爷去找太子啦!走之前本想给您请安的,见您还没起,他不敢搅扰老爷休息,吩咐小的代他向您告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