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光先是喜滋滋地答应了一声,复又为难道:“可是臣没带其他衣服过来。”
废话,谁吃席的时候会想着再带上一套衣服啊。
常喜忙举起手上的东西,冲他笑道:“这是前日刚裁剪好殿下的衣衫,都是簇新未上身的。”
太子也笑:“卿要是不嫌弃,还请先换了衣裳去吧。”
萧扶光哪里敢嫌弃,他巴不得能快点把身上那些玩意儿给摘了,欢天喜地的谢过太子,他便乖乖地被小黄门引着去屏风后面的隔间把衣裳一气都给换了。
只是他和太子的身量有些出入,穿上对方的衣服后,旁的还好,裤管和衣袖都得挽起来一截,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似的。
他从屏风后面一现身,太子果然笑了出来:“这衣裳颜色倒是衬你,就是长短也忒不合适了。”
常喜轻轻一个眼色,便有精通针线的宫女走过来,跪在地上给萧扶光缝裤管,免得他不小心踩到过长的裤脚跌到,至于常喜本人,则是亲自搬来椅子服侍萧世子坐下,又道:“这一回太匆忙,准备得有些不周到。待会儿还请世子赏脸让奴才们给您量量尺寸,好做几套衣裳备着。”
这话说的,他一个外臣在东宫备衣服做什么。
萧扶光不自在地想抬脚,顾忌着一旁正在穿针引线的宫女,又放了下来,语气不甚坚决地回复常喜:“多谢公公美意,做衣裳就算了,我也用不上。”
说着说着他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竟然面红耳赤了起来。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萧世子顶着红彤彤的脸蛋看过去,正好对上了太子的双眼。
哦豁。
……
【小萧。】小美语气迟疑,【你是发烧了吗?脸这么红。】
萧扶光咬牙切齿:【闭嘴!】
小美觉得他真是不识好统心,生气气:【你这人……我是关心你诶!你脸都红成狒狒屁股了。】
萧扶光气急败坏:【住嘴啊!】
恨不得把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臭系统揍一顿,萧扶光在脑海里一通小萧嚎叫,终于让小美闭上了它勤学好问的小嘴巴。
他俩拉锯的过程中,太子竟然也默契地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一人一统消停下来后,才对萧扶光半真半假地抱怨:“今日众国献礼,可孤看萧卿似乎没有准备什么?”
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萧扶光“啊”了一声,回头看向常喜,对方这才一副刚想起来的模样,合掌一拍:“嗨呀!开宴前世子让人递了个箱子进来,奴才一时给忙忘了!”
这话也就萧扶光会信,再过五十年闻承暻都不会相信这老刁奴是真的忘了,突然来这一手,无非是想看自己在萧扶光面前出糗。
暗地里瞪了一眼常喜这老刁奴,太子殿下厉声吩咐:“那你还不赶紧去抬过来!”
常喜长长的“哎——”了一声,乐呵呵地领命出去了。
等礼物到来之前,萧扶光有些无聊,正好裤脚也缝完了,重获人身自由的萧世子见闻承暻拿了书在看,便也凑过去问:“殿下,臣可以看看书吗?”
闻承暻朝着身后几排顶天立地的大书架随手一指:“卿可自便。”
萧扶光也不跟他客气,跑到那些被书籍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前,仔细翻找起自己想看的书。只是这一通翻找,倒让他觉出些不对劲来——
太子将书架料理得十分停当,其上书籍都是按照朝代、地理、纪年的顺序依次摆放,这种有别于寻常书籍按照经史子集分类的特殊方式,萧扶光已经是第二次见到。
而他第一次见到的,则是前鸿胪寺少卿黄大人交接给他的那一大架子资料。
手无意识的从一排排书脊上拂过,萧扶光回头看向太子,心里五味杂陈:“殿下,先前黄大人交给臣的那些,是您安排的吗?”
他当然知道黄理乾是因为太子的命令才会对自己格外关照,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太子会事无巨细到这种程度,就连整理往年卷宗这种小事都会考虑到。
没想到让他去挑本书,都能挑出旁的事情来,闻承暻无奈一笑,放下手中书本,走到书架前,与萧扶光一起盯着堆放得满仓满谷的书架,解释道:“先前孤本打算亲自教你一段时间,奈何出了曹家的事,实在分身乏术,只能交代黄理乾多用些心。”
说完,又怕对方多心,想想还是补充了句:“那些卷宗,孤不过是吩咐了一句,都是底下人整理的,费不了多少功夫。”
萧扶光却是忍不住眼眶一热,低声道:“您实在没必要为臣这么操心。”
闻承暻闻言看过去,却见那小纨绔死死地低着头,露出两个鲜红欲滴的耳朵,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一本杂记的封面。
终究是看不下去他糟蹋书的行为,闻承暻伸手将那只不安分的右手握住,果不其然见那对耳朵又红了一些,到了仿佛下一秒就能熟透冒烟的地步。
感觉到对方轻微地挣扎,坏心眼的太子殿下没有放开,却也没有更加用力,保持在一个萧扶光再努努力就能挣脱开的微妙程度。
默不作声的等待了一阵子,手心传来的力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直到最后。
那只手,终于安静地,被他握在了,掌心里。
第82章 千秋(三)
据说瓦特是从水开之后蒸汽顶开壶盖的现象中受到了启发,发明了第一台蒸汽机,从此人类进入了工业革命的时代,也开始为了争夺可以把水烧开的能源而不死不休。
萧扶光觉得, 第一次工业革命前的人类社会就是运气不好,没能遇见现在的他,不然仅凭他脸皮的温度,那还不是想要烧多少开水就有多少开水,帮助全球实现工业化都不成问题。
没错,因为太紧张,萧扶光的小脑袋已经开始自发自动的天马行空,冒出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离题万里的想法,竭力帮助没出息的主人分散一下注意力。
而后知后觉的系统小美,早已化身成为尖叫鸡,在宿主的脑海里发起一波又一波的亡灵尖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赶紧把手给我撒开!】
【撒开!】
可惜唯一能听到它咆哮的人还在自顾自地放空,小美叫破喉咙也没能换来宿主一个搭理的眼神,只能恨恨地偃旗息鼓,并小心眼的在太子任务专区面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借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萧扶光看天看地看空气,就是不肯看眼前之人,可是右手所传递的温度是如此的清晰而热切,其中蕴含着的坚定不容抗拒的意味,让他根本无法忽视。
盯着那双红到滴血的耳朵,像是终于卸下了心中最沉重的包袱一样,太子殿下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脸上挂着连自己都没能发现的轻松笑意:“孤以为,你会放开手。”
太子似乎并不急于等待萧扶光的答复,在说完这一句之后,便没有再作声。
但萧扶光若是肯在这时候抬头看看,就会发现,对方眼里的紧张与不安,并不比他要少。
怂包小萧依旧低着头,半天都没说一句话,但等他鼓足勇气后,说出来的话却比太子还要大胆很多:“殿下凭什么觉得,我就不敢答应呢?”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那双曾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微挑凤眼,一瞬不瞬地凝望了回去。
……
闻承暻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里已有千言万语。
为什么他会觉得萧扶光不敢答应呢?
当然是因为,男男相恋,本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与身为国之储君的自己相恋,无疑又会被扣上更多更难听的罪名。
午夜梦回之际,闻承暻也曾扪心自问,他究竟有什么资格,拼着毁掉对方前途、名声甚至是性命的风险去把另一个无辜的人拖下水?
就算萧扶光同样也对自己怀抱着隐秘的心意,但他作为年长位高的一方,更应该做的是引导他走上更“正确”更“合理”的路,而不是悄悄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窃喜。
太子殿下曾经如此努力的说服自己,可每次自我洗脑的时候,都会被迫让他再次一遍遍地回忆起与萧扶光相处的点点滴滴:逃避功课时眼睛咕噜噜乱转的萧扶光、草原上脸色苍白的萧扶光,小河边小心翼翼为素不相识的女人收殓的萧扶光、给他包扎伤口时悄悄犯花痴的萧扶光、京郊救他时奄奄一息倒下来的萧扶光……
不知不觉,他已经有了那么多关于萧扶光的回忆,每一段都难以抹去、刻骨铭心。
还有,事到如今,闻承暻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才是两人中间贪图美色的那一个,早在春熙园看到那个凭栏照影的红衣少年时,他就已经泥足深陷。
什么妖物、什么奇异之处,都是他给自身对萧扶光不同寻常的关注找的借口。不然,他大可以有一万种方法来处置失势侯府的世子,何必非要事事亲自出手,时时关切呢?
都怪萧扶光实在太可爱,每一次见面,都加深了他的这种可爱,他心怀家国大义当然可爱、聪明机敏同样可爱、怜惜弱小也很可爱,但他的唯唯诺诺、胆小怕事、悄悄的小花痴居然也可爱得紧。
可爱到让闻承暻只要一想起,就会忍不住露出笑来。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不可以,但他的本能却无法控制。
所以,他送出去了那对会时刻在心上人耳边提起自己的鹦鹉。
所以,他主动握住了心上人的手。
幸运的是,对方并没有松开他。
可悲的是,在触手可及的幸福面前,他竟然胆怯了起来。
*
得了太子的吩咐,常喜屁颠颠儿的退了出来,却又不赶紧让人把萧世子的贺礼送过来,而是扶着老腰一步一顿,慢悠悠地往库房的方向走。
他这么不急不忙,八宝看得都要急死了,跑到前面将人拦下:“师父,世子爷的东西放在殿下屋子里呢,您往库房跑干什么啊?”
常喜乐呵呵的,调转了个方向,朝太子卧室挪过去:“是吗?看来是我记错了。”
这拖沓的作风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师父,忘记把世子准备的礼物第一时间呈给殿下的行为也很不对劲。八宝脑子再不好,现在也回过味来了,小声嘟囔:“您不会又打着什么奇怪的主意吧?今天可是殿下的好日子,您可得收收。”
常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他都做的这么明显了,呆瓜徒弟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实在是不开窍啊不开窍。
没办法,谁让他摊上这么个呆头鹅呢,常喜公公苦口婆心的教导小徒弟:“有时候,主子们不喜欢身边有人,想单独待会儿,又不好意思开口屏退左右。这种关口,就得咱们下面的人为主子分忧,给他们找个借口。”
提前把萧世子的东西藏起来,就是常喜事先为太子准备的借口,现在故意慢吞吞的去取回来,当然也是为了给主子们留出足够的私房话时间啦。
师父语重心长,八宝似懂非懂,不过看着师父鼓励的眼神,八宝又勇敢发问:“屏退左右而已,主子怎么会不好意思开口呢?”
青瓜蛋子就是青瓜蛋子,半点风月人情都不懂,常喜公公笑得一脸神秘,小声道:“以后啊,你就只管学着师父我的行事吧。”
往后,他们这位主子不好意思开口的时候,只怕还多着呢。
……
师徒两个人磨磨蹭蹭,也不准其他人帮忙,亲自哼哧哼哧地将萧世子送进来的箱子抬到太子书房门口。
又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常喜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故意闹出动静,在门外就扯着嗓子喊:“殿下,奴才把东西送过来啦!”
谁知他拖沓了那么久,换成男女之间珠胎都能暗结三五回了,可踏进书房的下一秒,常喜还是感觉到了来自太子殿下的强烈不满。
常喜:……
想他常喜公公,堂堂东宫首领太监,行事是多么周全多么老练,走一步看三步,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偏偏摊上这么个效率低下还爱迁怒的主子。
*
闻承暻本来在紧张地等待着萧扶光接下来的剖白,谁知常喜竟在这时候回来了,不仅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还吓得萧扶光“嗖”地一下抽出了手。好事儿接连被搅黄,教他怎么能不生气。
与太子殿下相反,萧扶光倒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他刚刚的回应不过是凭着一腔孤勇,其实压根儿没准备好要在今天和闻承暻摊牌,现在被人打断反而减轻了他的心理压力,顺坡下驴地转移话题,指着常喜师徒抬着的箱子:“这就是臣单独备的礼,还请殿下看看是否合意。”
闻承暻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装作对礼物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走到堂下亲自打开箱子,随即便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里面装着的,居然是京城及周边的全幅地图。
或者不应该说是地图,因为萧扶光送来的这玩意儿是立体的,其上不但有山川河流,也有城池房屋,每个都小小的,却又十分逼真,聚集在一起,便合成了一幅极为精致的京城全景图。
常喜师徒两个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把这玩意儿从箱子里抬出来转移到桌案上后,才有精力夸上一句:“这可真是件了不得的大宝贝,世子爷是从哪里淘澄的。”
看着闻承暻爱不释手的样子,萧扶光就知道自己这礼物算是送对了,笑着解释:“外面可没地儿淘换,这是我闲了的时候亲手做的。”
就算萧扶光不说,闻承暻也隐隐猜到此物必定出自他之手,毕竟就连他这个太子手上的京城地图都没能详细到这个地步,简直就像是将整个京城一比一浓缩了进去似的。
能有这个能耐的,除了身负神异可绘制方圆十里地图的萧扶光,根本不用做第二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