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野原边缘,经冬的枯草给黄昏的夕阳染得金黄,视野远处,湛蓝的大海折射出粼粼金光,秋野原会战就在初春二月的夕阳风光里真正的拉开序幕。
传讯战旗在战场上穿梭飞扬,金鼓声交错,呜咽的营角仿佛野兽在夕阳里怒嚎,听得人血气沸腾。高丽一个千人队从白鸟砦正面的阵地撤出,另一个千人队正缓缓从西南角的侧翼接近阵地,计划接手正面的阵地,轮番上阵攻打白鸟砦。
秦子檀站在白罗河的西岸,极目眺望远处的战场。
白罗河西岸离白鸟砦正面的战场有四五里距离,黄昏时的视野极佳,也只能看个大概。
尽管甄封将上万兵力都投入到东岸的战场,还以东岸中军营帐为中心,结成左右翼能相互援应的蝶翼之阵,秦子檀仍认为甄封的胜算不超过四成。
虽说站在西岸观战,看不真切,但也比去东岸陷入刀兵的凶险中要好。
溪野原会战应该说从昨日午前就拉开序幕,但双方打得不愠不火,高丽人的右翼四个千队集结严密的防守阵形,主要以监视淮东与儋罗联军的主营寨黑岩山方向。会战前期的重心放在左翼,甄封用六个千人队轮留攻打白鸟砦,就是想用车轮战法,将白鸟砦守军的体力、意志一点点的消磨干净,待夺下白鸟砦,再全力攻打淮东与儋罗联军的主营寨黑岩山。
抑或淮东与儋罗联军等不到白鸟砦失守,就会将主力兵马从黑岩山拉出,进行决战式的反击。
甄封的蝶翼之阵,看上去重心在左翼,布下六个千人队,右翼才四个千人队。但右翼的四个千人队都是海阳郡兵主力,彼此间协同性好,作战的能力更强。
只要能将淮东与儋罗联军主力从黑岩山引出来,将他们拉入溪野原的战场,用四个千人队缠住,甄封就能从左翼以及尾翼源原不断的抽调兵力加强右翼,将淮东与儋罗联军主力,彻底的消灭在黑岩山前的坡地上。
清楚甄封的战术安排,秦子檀也不得不承认甄封是一个经验老辣的宿将,说不定真有可能让林缚在海东吃次大亏。
“淮东军开始打反击了!”阿济格骑在马背上,见秦子檀有些走神,提醒他说道。
秦子檀凝目望去,白鸟砦半坡腰上,打开的寨门就像放开的水闸,穿着深色衣甲的淮东将卒,就仿佛黑色的洪水涌出,冲入血腥气浓烈的战场之中。
正缓慢后撤的高丽千人队,看到白鸟砦守军出寨打反击,也没有措手不及,迅速停下撤退的步伐结阵。
军官们大声吼叫着,要兵卒都站稳了脚,让人将不多的箭支,集中到两翼,以便能有效的干扰淮东将卒的冲击。
最先稳住阵脚,是侧后负责掩护撤退的两个翼阵。
在刚才的攻寨战中,箭矢消耗太多,已经无法形成遮闭战场的箭雨,阻止淮东军将卒靠近。看着这趟出营打反击的淮东军战卒数量要超过前几次,负责掩护的高丽军官们挥舞着战刀,率领部众沿坡往上冲锋。一是迟延白鸟砦守军出击的速度,一是拉开距离,给身后的主力赢得更多整顿阵形的时间。
两个翼阵给打退下来,整个千人队很快也在白鸟砦正面微凹的谷形地带里,结成更防守密集阵形来对抗打反击的白鸟砦守军的冲击。
“为淮东、为胜利!冲啊……”
淮东将卒嘶吼杀来,甲片的相撞仿佛浪花相族的声响,杀气腾腾而来,高丽人的盾牌手在外结成盾阵,长枪兵、长戟兵在盾阵之后,刀斧手居中,很快就与淮东将卒前翼接战,就像日出山巅的巨石,在风暴里岿然不动,顽强抵抗淮东将卒的第一波反击。高丽人心里清楚,只要扛住淮东将卒的第一波攻击,后面的千人队就能侧翼迂回上来,将出营反击的淮东兵压回去……
与前几次反击不同,这次出营打反击的淮东甲卒,没有将弓弩手放在刀盾手之后,吊射高丽人的阵尾。陌刀兵、枪矛兵、刀盾兵编成花队,借着地形,冒着高丽人的长矛、长戟的威胁,直接而猛烈冲击高丽人的盾阵。弓弩手则排在第二阵列,用远射程的强弓劲弩,将一支支锋锐的铁簇长箭向高丽人的阵心位置抛射。
在阵心,高丽人没有大盾遮护,皮甲防守力有限,在密如急雨的箭群覆盖下,阵心位置的高丽兵卒纷纷中箭倒下。一旦稍后阵心位置出现空洞,前列的盾阵、枪矛兵受不到有力的支撑,在淮东甲卒的直接冲击下,渐渐有些支撑不住,给打得节节后退,勉强保持阵形不乱。
步卒对抗,一旦阵形给打散,连崩溃也不远了。
千夫长郑信高举闪着雪亮寒光的战刀,像嗜血猛兽似的发出怒吼:“杀!狗杂碎怕死!”亲自率领扈从兵,往薄弱的右翼顶上去。哪怕是一座刀山压下来,也要抗住,一定要在左翼的援兵上来之前,抵挡住淮东军的这一波冲击!
夕阳已经落到树梢头上,甄封在左翼将三个千人队都压上去,还没有将白鸟砦守军的反击打回去。
不同前几次,白鸟砦守军这一波的反击坚决而有力,秦子檀站在白罗河的西岸,感觉到有一股异样的气息在黄昏的空气里飘荡,他眯眼看向西边的夕阳,暮色已显,心头蓦然一悸,惊道:“淮东军要打夜战!”
说到夜战,阿济格的痛处也给挑起。
那图真、那颜率领千余东胡精锐就是在风雪夜给江东左军拖垮,才陷入重围,最终没能杀出来。虽说江东左军风雪夜行的诡计,后来给姐姐识破(说破也简单得很,就是利用冰封河道夜行),却也说明淮东军在燕南诸战时期,就有相当不弱的夜战能力。
左翼打得坚决、残酷,然而利用出色的夜战能力,派出主力精锐从右翼猛然出击,倒是不错的声东击西之策!
阿济格看向南面,淮东与儋罗联军在黑岩山的营寨旌旗丛列,丝毫看不出有兵马出动的迹象。越是如此,越发的可疑。
倒不用秦子檀或阿济格派人去提醒,甄封显然也有防备。右翼开始用拒马、铁蒺藜等碍障物封锁从右翼与黑岩山之间的通道,更多的弓弩手给集中起来,在侧前翼形成封锁箭阵,数十堆营火也早早的烧起来。
甄封另外还从左翼调了一个千人队,加强右翼的防卫。
高丽人以白罗河东岸中军大帐为中的蝶翼之阵,左右翼在这时候达到兵力上的平衡,尾翼还有三个千人队作后备。
左翼打得这么紧,三个千人队都压了上去,想要撤下来也不容易,但在左翼、在白鸟砦正面战场稍南一些,甄封还有两个千人队能调用。
出击的白鸟砦守军退回一拨,又有一拨紧接着反击出来。之前还没有人明白淮东军为什么在白鸟砦营寨的正面建三个寨门?这时候才算明白。
白鸟砦守军利用正面的三个寨门进行有序的退兵、进兵战术动作,竟然也是用车轮战法来打反击,将高丽人的三个千人队死死的咬在正面战场,不让其撤走。
暮色渐重,战鼓与吼叫厮杀声不息,天边月如白钩,远处的战旗与厮杀的战卒身影渐渐在视野里模糊,不再能看清楚,点燃的营火越发的明亮,在营火的映照下,幢幢错动的身影倒是越发的分明。
左翼打得越是激烈,三个千人队在白鸟砦守军的坚决反击下,从战场给打得节节后退,秦子檀越是心紧看向右翼,暗道:甄封一旦抵挡不住,将右翼兵力调去支援左翼,大概就是林缚趁夜杀出必死一击的时候吧!
这时候有快骑从东岸驰来,举着火把,大声宣告甄封的军令。甄封从西岸尾翼调一个千人队,去加强左翼,将左翼的兵力重新加强到六个千人队。
由于积累了不少伤亡,左翼虽然保持六个千人队的编制,但能战的兵力已不足五千人。
同样的,白鸟砦守军的伤亡也不少,能看得出,出营打反击的应该都是淮东军战卒精锐。
即便星月颇好,光亮也远远及不上白昼。双方的金鼓声错杂,没有战旗的辅助指挥,主将几乎无法掌握军队,更多的只能靠千夫长、百夫长这些基层军官在前面指挥。
虽说甄封很不愿意打夜战,但他没得选择。左翼已经粘着错杂在一起,便是白鸟砦守军占着地形的优势,也只能交错撤出战场。但白鸟砦守军不撤,甄封只能不断的将更多的兵力压上去打,要是他们这边主动撤出,给白鸟砦守军顺着地形冲下来,很可能会引起整个左翼的崩溃!
左翼打得如此之紧,甄封心里不免又起了贪念。
只要右翼能严待以待,抵抗住淮东军主力精锐的突袭冲击,他就可以在左翼利用优势兵力,在反击战中,将白鸟砦守军消耗干净。
当甄封将左翼六个千人队中的五个都派到白鸟砦的正面战场,还没有能有效遏制白鸟砦守军的反击,甄封,包括西岸观战的秦子檀、阿济格等人都觉察出一丝丝的异常。
“要是林缚将淮东军的精锐都放在白鸟砦营寨,会怎么样?”阿济格下意识的问秦子檀一声。
听阿济格这么说,秦子檀仿佛给雷击似的打了一个寒颤:黑岩山是空城计!
林缚真要将淮东军的近五千精锐都布在白岛砦营寨里,左翼六个千人队绝对扛不住五千淮东精锐战卒的冲击。左翼六个千人队此时有五个都给裹到白鸟砦正面的战场之中,一旦阵形给打散,仅有一个千人队根本阻止不到左翼的崩溃。
到最后,甄封连调整阵形的机会都不会有,左翼的溃兵就会像崩坍的雪山一样,向中军、右翼压来!
秦子檀吓了一身冷汗,拉来扈从,急促吩咐道:“你速去面见甄督,告诉他黑岩山或许是空寨,淮东精锐极可能都藏在白鸟砦……”秦子檀本想直接建议甄封从右翼抽调两个千人队去加强左翼,防止左翼的崩溃,瞬时又想:要是猜测错误,右翼依旧是淮东军的主要突击方向,此时建议甄封调整左右翼的兵力部署,不是帮林缚的忙?
秦子檀一时间迟疑起来,倒是阿济格干脆,催促秦子檀的扈从:“你去见甄督,如此说就是,甄督自有决断!”
待扈从走远,秦子檀才回过神,为自己刚才的迟疑羞愧,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只能做个谋士,反而阿济格比他更有决断力。
稍镇定,秦子檀越发肯定黑岩山是空城计。左翼,白鸟砦守军已经在正面战场投入两千五六百的精锐战力,林缚还能在右翼集中多少精锐兵力?还不如索性死命的从左翼打。
想到这很可能是林缚一开始就布下的杀局,秦子檀只觉得心里头都是寒意。
这时候空气传来异样的锐响,在厮杀的战场上空,是那样的清楚,阿济格站在白罗河的西岸都能清楚的听到。
“是什么声音?”
“是床弩!”奢家也开始大规模在战场上使用床弩、投石弩,也仿照淮东造蝎子弩,秦子檀对床弩密集发射的破空锐响很熟悉。
秦子檀惊惧的往左翼看去,那些破空穿梭的床弩巨箭,在夜空里有着极淡的影子,仿佛巨大的飞鸟,从白鸟砦营寨两翼的缓坡往下面的高丽人步卒阵列攒射。
不知不觉间,高丽人已经完全赶下白鸟砦,差不多退到溪野原的内缘。在白鸟砦的正面战场,已经形成足够开阔的空间。正面的三座寨门一齐打开,一队队黑影鱼贯而出,还隐约能听见战马的嘶鸣声,淮东精锐这是要尽出了……
而在高丽步阵形的正面,打反击的白鸟砦守军开始有序的向两翼收缩,中间让出来的,是给后面精锐冲锋的空档!秦子檀不知道淮东军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能肯定的是,淮东军在夜间能进行有更有效的指挥与军令传达。
秦子檀发恨的薅着跨下坐骑的鬃毛!
第34章 铁流
黑色的铁流从白鸟砦流趟而下,仿佛死神的镰刀,横切向高丽人在白鸟砦南面的步卒阵列,那嘶吼震天的杀伐之声,听着就令人热血沸腾。
林缚不在白鸟砦,在白鸟砦负责指挥战局的是赵虎、周普,林缚始终站在黑岩山营寨的寨墙上,观望着远处的战局。
宋佳只觉风有些冷,双手抱胸,又觉得沾了夜露的衣甲更冰。她骨肉丰美,身材要比普通女子高许多,内穿袄衣,外穿衣甲,不显瘦弱,站在林缚身边,倒像个俊俏的侍卫。这一刻,她只觉得战争的残酷,要让她的血冷得快结冰,下意识的贴着林缚有力的臂膀,让自己好受一些。
除了六营亲卫营甲卒、八百骑卒,林缚还从第二水营抽调一千二百名战卒上岸,临时编成两营甲卒,差不多将在海东地区的淮东军精锐都布置在白鸟砦营寨里,仅仅用六营儋罗王军来守黑岩石营寨!
若是高丽人用部分兵力去牵制白鸟砦营寨,而将大军压到黑石山前,或者根本就不理会白鸟砦营寨,从南门出兵打黑岩山,那时林缚的藏兵之策将计出不售。而白鸟砦的淮东军主力将被迫在极不利的形势下,提前进入溪野原,跟高丽人的优势兵力进行决战。
这仅仅是假设,高丽人有意在溪野原打会战,就无法忽视白鸟砦与黑岩山所形成夹击之势,就没法不落入林缚的圈套里。他们想不到林缚会如极端的部署兵力,也不能怪他们无谋。
唯有旁观者才是清楚的,说起来也是高丽人左翼兵卒的战力不如淮东甲卒强悍。
赵虎在白鸟砦指挥守军打反击,仅用四营甲卒,就将高丽人左翼六分之五的兵力都裹到战场里。而高丽人还一直提防这边声东击西,将精锐兵力始终布在右翼不动,盯着黑岩山这边,却不知道黑岩山有战斗力的兵卒连一千人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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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冰雪融化的黑色土地上,从白鸟砦到溪野原是浅坡地形,越近溪野原地形越开阔,两营甲卒在左右翼以锥形阵突击,中间是三百甲骑。
百骑一排,齐头并驱,形成宽百余步的密集突击阵形。
冲锋的战鼓声像撕破耳膜似的擂响,滚雷一般的马蹄声,每一音似乎都踩在心脏上。
比起两翼的甲卒,随着地形渐开阔渐展开的三百甲骑,更令人震慑惊惶。人穿黑甲、马披黑铠,亮银色的骑枪斜指空中,在深沉的夜色深处驰出,无数披着铁罩的马头攒动,仿佛钢铁洪流,坚定、缓慢又无坚不摧的向前推进。
“射箭……”高丽人的军官绝望的吼叫!
苦战到现在,他们手臂发软,开弓也没有力气,零乱射出的箭,叮叮铛铛的给铁甲挡落。
“盾!结盾阵!”军官已经能清楚的感觉到大军的震颤!由于两翼给压着,盾阵与本阵之间无法拉开一定的缓冲距离,编制给打散不少,这么短的时间也很难集结能形成百余步宽拦截面的盾阵,更不要想在盾阵之后再布一道枪阵了。
先是如蝗的箭雨覆盖而来,“为了淮东、为了胜利,前列甲骑,骑枪压前,冲锋!”
居前的甲骑听从军官的命令,将腋下所夹的骑枪斜向前压下,开始提速,往前突冲,仿佛横移砸来的山一样,顿时将高丽人仓促集结的盾阵撞了粉碎,以无坚不摧的犀利,将高丽人的步卒前段阵列撕得粉碎。
在甲骑之后是刀盾辅兵,身穿轻甲,飞快跟上,跟在甲骑之后,看到那些倒地的高丽兵卒还没有死的,飞快的补上一刀。
两翼的亲卫营甲卒踩着坚定的步伐往前推进,将苦战多时的袍泽战友替换下。
高丽人显然没有防备白鸟砦营寨会有甲骑出动,就算战前有防甲骑冲击的部署,也给持续到此时的反击战打晕了头脑。
将破阵的重任留给集中在中路突破的甲骑,两翼的甲卒阵列,更多的是用强弓劲弩,将一波波密集的铁簇长箭所形成的死亡之雨,射入高丽步卒阵列的阵心。
高丽人还没有彻底的绝望,他们在左翼六个千人队都没有给打散编制,在两三里方圆内,他们还有五千多生力军,六个密集千人方阵,没有崩溃,就还有一战之力。
只是六个千人队,除了在东面的一个,其他五个千人队都因为刚才的战事,挤靠得太紧,密不透风,仿佛坚实的铁砣,中间没有缓冲的纵深。
步卒对抗,或是步卒对抗骑兵,讲究阵形密集,但必须要弹性,阵列与阵列之间要有缓冲的纵深,枪矛兵、盾牌手、弓弩手列阵要有层次,要能相互支援,而不是跟铁砣似的挤在一起,甚至连呼吸都困难。
这种情况下,光线又昏暗,实在无法想象一旦正面的步卒没能扛住甲骑的冲击,往后溃败,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甄封的侍卫们拼命打马过来,围着方阵的后翼大喊大叫。从右翼调兵过来,已经来不及,唯有希望左翼的军官们能保持理智,带着部众,从挤成铁砣似的方阵里剥离开,形成更多的有弹性小方阵,才可能避免彻底的崩溃。
很可惜,高丽人的动作太慢了,当前列的盾阵、枪阵给践踏残,第一列甲骑分成两列,往两翼穿插、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