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曹梁两家,还没有问鼎的野心,毕竟元氏在中原立基有两百余源,根深蒂固,别家想逆而取之,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
与其兴兵冒险一搏,很可能会导致灭族亡家之祸,还不如割据一地,徐徐图之。
这些人啊,倒是都愚蠢,只可惜他们也许是太聪明了。
林缚心里微叹,来江宁之前,陈芝虎调任河南制置使就令他吃了一惊。设浙北制置使司,将平江府并入浙北,董原以江宁兵部右侍郎衔兼领浙北制置使的消息,更是令他感到意外。
江东郡如今已经设了河南、徐州、淮东、徽南、浙北五个制置使,庐州、濠州、寿州三府是长淮军的辖防区,是岳冷秋到江东后主要经营的势力范围,设不设淮西制置使,意义不大,此外就剩下东阳、维扬、丹阳、江宁较为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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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原应该正在来江宁的途中,”顾悟尘说道,“这次召议诸府及军司来江宁,除增设浙北制置使司、商议淮泗与两浙的战事安排外,还有一个就是要议税粮加征及军资摊派的事情,这也是主要的……”
“……在宦途越久,越能理解银子是根本,”顾悟尘继续说道,“江东郡夏税秋粮正赋从高宗皇帝起就没有增加过,共有五百二十万石,扣除折漕银一百二十万两之后,地方上能动用的夏税秋赋不过三百二十万石。河南几乎给打残了,征不到粮税,嘉杭湖三府在扣除折漕银后,地方上能动用的夏税秋赋约一百二十万石。四百四十万石粮,就是江东郡以后地方上能用的总额。如今东阳军粮饷是自筹,但是四百四十万石粮,怎么也不够河南、浙北、淮东、徐州、徽南及长淮军、江宁守备军等七家分的……”
“夏税秋粮正赋,是从高宗皇帝时定下的。但除正赋之外,额外从农户头上征收的苛捐杂税,怕是正赋的两三倍之多。即使不再加派,地方上也是有余力可挖,”林缚说道,“拿漕粮一项来说。在盐银保粮之后,京中所需的三百万石漕粮都从淮东启动进京。江东郡之前定漕一百二十万石,折漕银加脚费,不过一百二十万两。要是让各府县自行组织将漕粮运往京畿交仓,没有两百万两银做不了。盐银保粮,相当于每年给江东郡地方节减了八九十万两银子。郡司要有能力将这个银子从府县收上来,就能解决相当一部分问题……”
“嗯,张希同、岳冷秋、王添等人也知道这事,”顾悟尘说道,“要不是如此,当初行盐银保粮之事,也不会那么顺当——只是各府县节减下的这些银子,不会老老实实的拱手送到郡司来的,要收上来也难。再者,以宁王府与岳冷秋的意思,仅江东郡增加一百万两银子还不够用……”
“能多一百万两银子已经算不错的了,”林缚笑了笑,又问道,“其他几人是什么态度?”
能提前给召到宁王府议事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程余谦倒是不管,各军增加钱饷,不能少了他的一份就是。王添也是给逼得狗急跳墙,整天嚷嚷着要告病还乡。新设浙北制置使司,平江府是吴党势力最集中的区域,将平江府划入浙北制置使司所辖,对吴党触动极大,宁王拿出宣读密旨时,余心源愣了半天没有说话,王学善倒是不同声色……”顾悟尘说道。
林缚端起身前的凉茶,心里思量,这次军政大会,更形象的说,应该是一次分赃大会。郡司能筹到的钱粮,最终还是要分给五个制置使司跟长淮东及江宁守备军,就眼下的形势来看,董原的浙北军司,应该占到最大的便宜,淮东这次反而很不利。
还有一点,林缚也必需现在就要考虑。
淮东在嵊泗诸岛构筑防线,得到海虞陈家的钱粮支持。在平江府整个的都划入浙北军司之后,海虞县兵都要归董原节制,淮东还能不能额外得到海虞的钱粮支持,就很难说了。这笔钱粮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每年差不多有近五万的补帖,对淮东当前窘迫的财政来说,还是极其重要。
“这钱粮如何加征,上面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顾悟尘说道:“我估计岳冷秋与张希同会从下面的府县开始做工作。刘庭州前天就来了江宁。一进城就给岳冷秋请过去密谈,淮安府与维扬府可能会最先认个数,接下来的事情就会顺利一些……”
林庭立无奈而笑,说道:“其他府县都低头认了数,东阳府也只能随大流。不管怎么说,东阳军粮饷自筹,能额外拿出来的钱粮也限得很。”
林缚更是无奈,他虽为淮东制置使,但现在管不到淮东两府的财政,决定权还在刘庭州、刘师度手里,看情形,刘庭州也完全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不过他更关心淮东军司这次能得到多少好处。
第56章 见疑
夜渐深,君薰的随身侍婢采儿进来说老夫人要留夫人夜里在这边睡下。
作为女婿,林缚是不能在顾家留宿的。也不晓得要谈多晚,君薰有孕在身,不能熬夜,便在娘家留宿一夜,也可以多陪陪她娘亲。
采儿离开后,这边的谈话还要继续下去,赵勤民倾着身子,问林缚:“淮东如今一年要多少银子才勉强够用?”
林缚看了赵勤民一眼,淮东军司大部分粮饷都是自筹,所以淮东军司到底拥有多少兵卒,对外人来说还是谜。
林缚之前也没有主动将淮东军司的底细透露给顾悟尘等人知道。
林缚心里想,会不会是顾悟尘有这么一问?
“淮东军司仅养兵的话,一年三十万两银子差不多够了;另外补造战船,还要十万两银子的开销,”林缚说道,“去年还能勉强应付,今年便捉襟见肘了。盐银保粮所得的银子,都用在修捍海堤上。去年抄了马家,今年的缺额比较大,即使没有这次议事,我也会来江宁争上一争……”
顾悟尘、林庭立、赵勤民三人都笑了起来。顾悟尘说道:“你抄马家,如今成了一桩公案。楚王不敢在徐州城里呆下去,请藩改住濠州,隔三岔五就派人递状纸到江宁,岳冷秋都有些怕了……”
“不抄马家不行啊。为备淮泗战事,我在崇州扩兵两万有余,一万两千余精锐,拉到淮泗打了半年,仅城寨就筑了两处。淮安府仅以每卒每月六斗米、银三钱供饷,哪里够战事消耗?”林缚说道,“楚王跟马家,想要我将银子吐出来也成,让郡司补足淮东军在淮泗的战事消耗就行。”
去年淮泗战事正盛时,淮安马家触了霉头,给林缚联合山阳知县梁文展坐实了马家贩运私盐的罪名,抄了家。
抄家账目也没有隐瞒,田宅都归公,让淮安府及两淮盐铁司大发一笔,马家的金银存货,林缚也大笔一挥,直接补弥淮东军的军资。抄家加之前的一次勒索,一共得到近七十万两银子。
这笔银子支撑淮东军在淮泗地区进行长达半年的战事,即使有节余,也很有限。
马服妻为山阳县主,是楚王之女,对林缚自然是含恨在心。楚王府也没有给人这么欺负过,自然四处告状,就算扳不倒林缚,也想要将抄没的家财从林缚那里夺回来。七十万两银子,都是白纸黑字有细账。
无论是张协、还是岳冷秋,都视林缚为政敌,正是因为白纸黑字写明了细账,他们更不会在这事支持马家。
一是马家贩运私盐证据确凿。
二是淮安府及铁盐司在此案里获益甚多,仅淮安、山阴两县,从马家就抄得十数万亩的公田,每年能为淮安、山阴两县多提供十数万石的公田租赋收入。这些好处,淮安府已经吃到肚子里,又怎么可能吐出来?
另外,淮东军在淮泗战事期间,消耗军资计七十万两银,也不算过分。
想要林缚将这笔银子吐出来,就要郡司额外再补贴这笔银子给淮东。那不是要了王添的老命?郡司给淮东多了,给长淮军就会少,岳冷秋当然不会扳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去年抄了马家,淮东的开销打平了,”顾悟尘问道,“今年的缺额有多大?”
“十五万两左右!”林缚说道。
顾悟尘看了赵勤民一眼,赵勤民摸着下颔,回看了顾悟尘一眼,似乎肯定林缚报出的这个实数。
顾悟尘想了想,跟林缚说道:“淮东今日是江东根基之一,想必宁王府也不会太厚此薄彼。明天议事时,你口子不妨多开一些,要三十万两银,也要给他们讨价还价的机会。东阳方面,最终要是能少出些钱谷,便算好事……”
林庭立点了点。
不同淮东军,兵马多,林缚直接控制的饷源地才崇州一县,其余的都要郡司额外划拨。东阳军虽说是钱粮自筹,但林庭立还控制着整个东阳府八县的民事、财政。
以一府八县之地,养八千精锐,倒是轻松。
明天晨时就要去宁王府议事,这次议事关系到江东郡权力的一次调整,不能马虎。看着夜色已深,林缚与林庭立就告辞离开。
林庭立在城里也有私宅,林缚则在侍卫的簇拥下,回集云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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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与林庭立离开后,顾悟尘倒没有立即去休息,在后园凉亭里,还与赵勤民坐着说话。
“林缚说淮安养军之资每年有十五万两银的缺额,你觉得他有没有跟我说实话?”顾悟尘问道。
赵勤民说道:“林制置使可没有必要瞒大人您啊!”
顾悟尘摇头微叹,说道:“这些年来,我始终都看不透的人,就是这小子了。”
赵勤民知道顾悟尘这么说,是视他为亲信,他心里自然高兴,但不能将这股子高兴劲露在脸上,说道:“我觉得林制置使所说的数字还是契合的……”
“怎么个契合法?”顾悟尘问道。
“除崇州县的夏税秋粮正赋归淮东军司所得以补军资不足外,淮东军司的粮饷还有两处来源是明确的,”赵勤民说道,“一是朝廷以两万的兵额数给淮东军司拨饷,差不多每年要拔二十万两银子。这部分银子受淮东军领司控制;这么一块大饼,要给归附淮东的孙壮所部分去一多半,真正能得林制置使司手里的,粮食、兵服、军械等物资折银也就八九万两。还得幸亏刘庭州大人公正不阿,没有从中克扣;另一个就是海虞等县对嵊泗防线的贴补,以粮食、布匹、肉菜为主,一年大约能得四五万两银子。淮东这两处粮饷来源,基本上是半公开的,想必岳冷秋、张希同二人,心里也都知道一个大概数目。此外,林制置使进驻崇州后,大规模的减租减赋、免除杂捐及人头摊派,但铁腕治政,清查田亩,对粮田优劣进行重新定级,使得崇州的夏税秋粮正赋激增,达到三十万石。这些钱粮归林制置使自个支用,但也要报备郡司。这个数目也是真实可信的,林制置使真要造假,拿以往的数目报备就成,完全没有必要增加三倍。夏秋粮正赋里,要扣除掉地方上的支用;真正能用来养军的,顶多占三分之二。折银也就十一二万两。以上三项相加,就是外界也能大体估算出淮东军司的粮饷总数来,大约为二十五万两银左右。林制置使说淮东养军一年要四十万两银子,如今还有十五万两银子的缺额,倒是跟这三个数据契合的。”
“照这么说是契合的,但他的账算得太明,太契合,反正不能让人相信,”顾悟尘说道,“他在崇州占了不少田,这个数字别人却是一点底都没有……”
“占了不少田,林制置使也许是将这些当成私产了,公私要分开,这些田产倒不能归到军资里算。”赵勤民倒是一个劲的替林缚解释,他晓得顾悟尘对自己的女婿都不能完全信任,他再说什么话,也是没有用的。
当然了,淮东军粮饷还有最大的一处来源,就是盐银保粮。
盐银保粮的实数,顾悟尘、赵勤民都能从青州、津海两地核对到。
林缚从中征收高额厘金,主要用于运盐河清淤及修捍海堤等大型工程。而这两桩工程实在浩大,顾悟尘、赵勤民、林庭立,甚至岳冷秋、张希同等人都相信在捍海堤修成之前,林缚无法从盐银保粮里额外再多得多少银子用于养军。
这也是岳冷秋、刘庭州后期支持淮东修捍海堤的主要原因,都怕林缚拿这笔银子去养军。
盐银保粮的事情,赵勤民也就没有提及。
“淮东兵卒也应有两三万人,他这次带来江宁,一下子就是两千精骑。我听杨朴说,那些马儿个个都齐脖子高,江宁城里想见到一匹都难,都是上等的军马,百金难求。我真怀疑每年四十万两银子,能养下这么一支马步军及水营皆全的精锐来?”顾悟尘疑惑的问道。
淮东军两万八千卒的粮饷、军械补充以及战船修造,拿镇军的标准计算,每年差不多是只需要四十万两银子。
一支军队是否精锐,跟领兵将帅有很大的关系,但也离不开物资保障这个根本。一般说来,只要领兵将帅能做到公正无私、不克扣粮饷,所率军队士气都堪一用,战斗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淮东军要比普通镇军精锐得多,背后自然也应该有比普通镇军更强有力的物资保障。
岳冷秋给长淮军的日常补给要比普通镇军的标准高五成,所以长淮军的战斗力要明显强过普通镇军。但就以往的战例来看,长淮军还不足以跟淮东军抗衡。
顾悟尘也直接治管江宁水营,对这个熟悉,所以在林缚说淮东每年只需要四十万两银了作军资时,他就怀疑林缚故意说了谎,心里给堵个东西似的,不舒服。
林缚实际上也没有瞒报,淮东军司每年是要从外部拨入四十万两银的物资用于养军。
只是这些物资在淮东军司部怎么运作、流转,外人却是不知道的,也就根本无法从银钱开销上推测淮东军的真正实力。
津海级战船,林缚向佐贺氏、东州都督府出售,一艘计三万两银子,而淮东军司内部以成本价核算,计一万两银子;这内外就差了三倍。
精铁陌刀,军械监向外出售,一柄计八两银子,内部以成本价核算,不足千钱;内外差了有八倍多。
上等军马,淮东从儋罗以及本州岛购售,一匹才十几二十两银子,比普通的骡马略贵一些;而在缺少优良战马的江东郡,一匹上等军马少说要七八十两银子。
肉食禽蛋等,淮东军司都尽一切可能的自产,仅西沙岛滩养禽规模就达到三四十万羽。每年虽然也放食杂粮,但更多是以藻螺喂养,差不多达到一斤杂粮出一斤蛋的水平。
淮东军司要没有在崇州建立起完善的生产体系,一切补给、军械、战船,都从外部购买,一年八十万两银都打不住。
崇州及观音滩建有大量的工场作坊之事,顾悟尘也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淮东军司所控制的崇州及观音滩工场群,生产效率早就远远超过官办作坊。
仅以冶炼精铁核算,崇州采用双炉炼法之后,同样的人手、一处高炉略加改造,出精铁量就提高了四倍,精铁质量也丝毫不差于用木炭炒铁。
不能清楚淮东内部的运作细节,外人即使再精通算计,也根本不可能估算到淮东真正的军事潜力。
第57章 虚惊一场
虽说感觉林缚在淮东每年的军资支用上有所隐瞒,顾悟尘心里有些不舒服,与赵勤民说过,也只是发发牢骚,临了,又问赵勤民:“你看淮东办钱庄之事,靠不靠谱?”
换作别时,赵勤民不会实话实说,但听见顾悟尘发过牢骚,对林缚有所不满,他便想着再不动声色的添一把柴,说道:“办钱庄做两桩事。为粮商出据飞票,方便银钱结算,是好事;向流民放印子钱开垦荒地,好像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顾悟尘疑惑的问道,“这不管怎么说都是善政啊!”
“于淮东有利,于钱庄却无利,”赵勤民说道,“淮东给出的前景是四年时间开垦五十万亩荒地,计划安置三万户流户……垦荒遍布淮东两府十一县,钱庄需要投入多少人手下去,才能将印子钱放到流户手里?每年要及时从这么多流户手里将钱息收到手,最终还要确保将本金收回,要投入多少人手?投入人手太多,仅工食钱、脚费、店钱、伙食钱、骡马钱的花销,就高得惊人。钱息要是定低了,根本就没有赚头。钱息要是定高了,流户仅靠垦荒种地,是没有能力支付钱息的,最后就是拖赖。淮安好不容易将流户安置下来,又怎会纵容钱庄向流户逼迫索债造成民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