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枭雄,林缚也许还没有资格称枭雄,他心不够黑,手段不够毒辣,心头的牵挂太多——也许这一关熬过去,林缚心头就没有那么牵挂跟顾虑了吧?也许这是林缚胜过别人的地方。
天下间也许就不缺手狠手辣的枭雄。
宋佳将打冷战的林缚搂在怀里,要用带幽幽香气的体温让他感到暖和一些。
林缚病了身子虽不好受,头也昏沉,但脑子还不至于烧糊涂过去,躺在宋佳的怀里,轻轻吟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宋佳倒不晓得林缚这是在念别人的词句,听他轻唱,词句里豪气虽足,心想他是在说李卓吧?唯有李卓心里所念的才是“君王天下事”,想想李卓对元氏满心死而后己、鞠躬尽瘁的忠诚,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第23章 雪夜话淮王
赵勤民在延清等了一夜,虽说有孙敬堂作陪,心里也满是不舒服,他更不知道淮东有什么能让林缚脸色崩变的大事瞒着他——他心里虽说不满,但也知道他仅是顾家的客卿,也没有将不满表现在脸上。
次日传来林缚在建陵病倒的消息,林缚在江宁就有过装病的先例,赵勤民心里自然是不信,他在孙敬堂的陪同下,赶到建陵与林缚见面。
建陵是海陵府东北角上很不起眼的一座小县,城周长两里许,经年失修,版筑的土墙有些残破,城门上的铜钉子也缺失许多,城门楼子覆着皑皑白雪。
林缚倒是要求淮东两府十一县都要整顿兵备、修缮城池,不过这些跟地方财力相关,府县筹不出银子来,军司一时也补贴不了这么多,修缮城池的事情只能拖下去。
赵勤民进了城,到林缚下榻的馆驿,才晓得林梦得、秦承祖等人都从崇州赶来;小夫人小蛮还特地从崇州赶来伺候林缚。
林缚在建陵歇了两天,人恢复些精神,请赵勤民进来,要小蛮亲自伺茶,说道:“赵先生难得过来,我也没有抽出身来招待,真是怠慢得很。梦得叔恰好要去一趟江宁,恰好可以代我送一送赵先生……”
见林梦得会亲自到江宁解释此事,赵勤民心知林缚对海陵知府一职志在必得,也不再坚持劝说。即便顾悟尘对林缚的固执会有意见,会有不满,但他们毕竟是翁婿,他何苦挤到中间做恶人?
送赵勤民进馆驿休息,林缚身上穿着皮袍子御寒,仅让秦承祖、林梦得、周普等人在暖阁子里陪他说话。
“能说服江宁那边配合着行事最好,”林缚压着声音,对林梦得说道,“要是意见不能统一,那也只能先照我们自己的安排来进行。我写好的几本折子,你都带在身上,见机行事……”
几本折子:一是向江宁吏部、总督府及宁王府,弹劾刘庭州兼任军领司使失职之过,与淮东军司不肯配合,林缚以退为进,举荐刘师度接替出任淮东军领司使,总之是要海陵知府的位子空出来;二是向江宁户部、总督府及宁王府申诉江东粮价大涨、使津海粮运之事,成本大增,商民生怨,若朝廷再不事安抚,怕有断粮之虞。
这几本折子呈上去,岳冷秋、张希同等人自然就能明白林缚谋取的是海陵知府之位,但要是由淮东自个儿将这个意图捅开,就有些太生硬。
首先还是要说服顾悟尘愿意配合淮东行事,实在不行,那就只能开口硬讨了。
走到这一步,除了跟宁王府一系的矛盾会更尖锐,东阳系内部的分歧也会更刺眼,暴露在外人面前。
谁也不清楚辽西战线就告崩溃,诸事都宜争在前头。这边商议完毕,林梦得也顾不上天色将黑,就直接从建陵动身赶去江宁。
在林梦得之前,吴齐已经动身北上,初步是打算去津海坐镇,甚至有可能亲自潜入京中观望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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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勤民看着雪地远方的如血夕阳,知道赶夜路即使是坐在马车里也会十分的辛苦,心里有百般不情愿,也只能随淮东安排,跟着林梦得一起上路。
很快,马队就驰入静寂、没有边际的夜色里。
马车头角上挑着淮东特制的马灯,随着车辙摇晃,昏黄的灯火混着寒冷的空气,从车窗外透进来——三十余骑随行护卫,踏雪而行的马蹄声散而不乱,在静寂的雪夜里听着格外清晰。
赵勤民心里感慨:林梦得位居淮东军司长史,列从六品,江东郡官衔比他高一抓一大把。依制,五品以下的官员将领出行只能带四名随扈,只是这年头有权有势都不再理会这些,但出行动不动就一队骑兵护卫,江东郡还真没有几个人。
幽暗的灯火透进来,赵勤民看着林梦得夹染霜白的鬓发,问道:“梦得兄今年还没到五十吧?”
有些话,赵勤民在林缚面前不方便说,但在林梦得面前,他就没有那些顾忌。
“只比勤民你痴长两岁,”林梦得笑道,“只是头上的白发要比你多得多……”
“淮东之事让你太操劳了,”赵勤民笑应道,“不比我在江宁悠闲自在——当然了,梦得兄是有大志向的人,也不能学我在江宁胡混日子。”
“什么志向不志向,”林梦得说道,“勤民替顾大人筹谋算计,怎么能算胡混日子?只是我智薄识微,不比勤民你大才,寄望勤能补拙,所以多添了些白发罢了。”
“要说大才略、大志向,世间倒无几人能比制置使,”赵勤民说道,“我在江宁,就曾听人议论,制置使大权在握,堪比淮东王;要是这次能顺利获任海陵知府,倒是更名符其实一些了……”
林梦得警惕的看了赵勤民一眼,警惕之色在脸上也是一闪而过,转眼看向窗外的风雪,淡然笑道:“村言野语而已,听了只是徒增困惑。大人一心念着民生社稷,有些急躁些,也是有感形势急迫——至于权柄什么的,换了勤民你,人活一世,也不外是求个荫庇子孙……”
顾悟尘这时候绝对不会支持林缚割据淮东的——这也是顾悟尘这次不支持林缚强取海陵知府的根本原因。
顾悟尘身为江宁兵部侍郎,他的权势直接来自于大越朝廷体系之内,便是江宁水营,他完全不可能依靠杨释一人就掌握之。
整体上,江宁水营还是忠于元氏朝廷的一支武力。
便是顾嗣元、陈/元亮等人在青州有些势力,也过于薄弱、分散,眼前只能借着朝廷的大义,将梁家的触手挡在青州之外。
真要有什么野心,青州内部就会先暴露出很多致命的矛盾出来。
林庭立虽然对东阳军的控制力很强,但林庭立本人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野心,包括林续文在内,他们现阶段都不会支持林缚割据淮东,与元氏朝廷尖锐对立。
在林梦得等人看来,唯有元氏朝廷顷刻间崩溃掉,顾悟尘、林庭立、林续文等人都失去效忠的对象,各自手里掌握的势力才有可能以淮东为核心聚拢……
当然,要做到这点很难,就算燕京给东虏攻破,这边还可以立宁王为新帝,元氏的正统一时间还不会断绝掉。
赵勤民这时候突然提出“淮东王”这个刺眼的字眼,哪能令林梦得不警惕?
这世道便是如此,刘庭州百般刁难淮东,淮东诸人反而认为他有气节——孙壮身在淮东,暗中与红袄女勾结,淮东诸人也假装看不见,反而认为他知忠义。
便如张玉伯、赵舒翰等人,都不是很赞同淮东的做法,也都游离在淮东体系之外,但淮东诸人与他们的关系也甚为密切。
与淮东的关系不谈,但赵勤民对顾悟尘还是能做到忠心耿耿的,但他有改投门庭的前例,淮东诸人反而待他冷淡。
“这倒不假……”赵勤民哈哈一笑。林梦得商贾出身,早年就替林家在江宁独挡一面,早就是成精的人物,才会给林缚如此依重,他也没有指望从林梦得嘴里挖出些什么来。
这会儿有快骑接近,听着外围的喝答声,是从建陵过来送塘抄的驿骑——林梦得在淮东地位特殊,除了保证他与林缚随时保持联络之外,还会保持他能知道最新的局势变化,有什么塘抄,都会有专人送到他手里。
林梦得隔窗接过骑卫递进来的塘抄,借着车窗外的马灯看过,微微一叹:“江宁决定从浙北调兵马进当涂……陈芝虎兵马南下,封锁红袄叛军西逃的道路——”这样的消息倒不用瞒过赵勤民,林梦得将从建陵递来的塘抄递给他看。
赵勤民接过塘抄,借着马灯阅看,在塘抄的边白上,有人拿炭笔批注。
赵勤民认得是林缚的字迹,比起塘抄所载内容,他更认真的看林缚的批注:“受辽西影响,江宁诸公心态也轻狂起来。如此调动,是妄图在蓟军北进犯辽阳之时,一举解决淮泗形势,然而进退已无度,或致恶果……”
赵勤民细思,倒是认同林缚的这个判断。
之前,罗献成率兵南下,江宁仓促间调陶春分兵守庐州,防备长乐匪东窜,又调江宁水营驻守采石,完全是以守势,防止江东西线形势恶化,甚至在淮阳西面打开缺口,诱红袄匪西逃再打击之……
这时候调浙北军西进当涂——明显是看到奢家重兵集结西线,而东线又受到淮东军的严重袭击,浙北军面临的压力减到最低,所以才调浙北军当头镇住罗献成东窜或南下之势。又令陈芝虎封锁红袄匪出淮阳西逃的道路,接下来一步很可能就是再调陶春率长淮军北进,将红袄匪彻底的困在淮阳城里,予以歼灭。
长淮军调来调去,江宁在兵力部署是有些手忙脚乱,但赵勤民不认为这是进退失度、轻狂冒进的表现——他认为这恰恰是受辽西大捷的鼓舞,江宁诸公心里又起斗志。
兵力如此调整,是更利于进攻,以前则是太保守了些。
至少相比较淮东最初建议调江宁水营西进封锁长乐匪渡江的可能,江宁此时的兵力调整还是保守的。
不过这些批注都是林缚所写,赵勤民知道林缚在淮东诸人心里是什么威望,他不会在林梦得面前说林缚的不是,反而顺利批注的口气说道:“倒是有些乱啊!”
林梦得一时也没有听出赵勤民的好歹话,感慨的应道:“是啊。”
除非能做到非常的迅捷,就像淮东水师南下奔袭,在短短三五天内,兵锋就直指闽江口,才能令奢家措手不及,不然的话,上万人的兵马调动,很难瞒过敌人的眼线。
就算好些人看不到辽西可能存在的恶劣后果,但就正常的战略选择,南线这时候更应该以静制动、保持原先的策略不变:辽西松城一役,使好些人的心态都发生很大的变化,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第24章 禁绝
马兰头拨马回走,官兵就像潮水似的杀来,在北面有无数火把在移动,想来是陈韩三的队伍,勒着马首,吆喝着带人往东淮阳方向突围。
马兰头五天前想带两千精锐跳出包围圈去,到涡阳、周店一带拉一批人马起来,支援淮阳这边日益艰难的形势。
没想到陈芝虎的兵马藏在老槐沟里打埋伏,遭遇上就躲不掉,发生一场混战。
从洪泽浦举事起就跟着南征北战的两千老卒,仅一夜工夫就给打溃。好些人战死,更多的人当时是给打散;陈芝虎麾下有骑兵,在亮惨惨的雪夜里,纵马追杀。
幸亏副将贺宗亮带着几十人死死护住,马兰头才有机会在混战中往北杀出包围圈,没有给全军覆没。在老槐沟北面的丘陵地带,跟追兵纠缠了一天,到夜里再折向南行,沿路看到都是给砍掉头颅的伏尸,马兰头压着心头的悲愤,拨马东走。
走进一道川沟子里,又遇到伏兵——到这时,马兰头才发现淮阳西边的官兵数量,远远超过他之前的估计。
马兰龙起初想借地形跟夜色掩饰,从包围圈里穿插过,待看到西边的官兵数量是如此之多,只能强行从还没有完全闭合的包围圈空隙里突出去。
左右村寨坞堡,几乎都给陈芝虎清扫干净,马兰头一行人躲躲藏藏,随身携带的口粮吃光之后,只能靠从雪地里挖草根充饥——离淮阳虽然只有一百多里地,但要从官兵的包围圈里穿过去,是何等的艰难。
陈芝虎在河淮之间实行禁绝之策,特别是泗州以北、鄢陵以南、汴水以西、涡水以东所包围的数百里方圆地域之内,他要求麾下兵卒将所看到的任何一个高过马梢的男人都当成叛匪当场格杀掉。
陈芝虎凶残暴虐,令流民军恨之入骨,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禁绝之策,给包围圈里的红袄军带来极大的困难跟危机。
陈芝虎所部精锐仅有万余人,加上地方上归他辖制的民勇,总兵力约两万余。
以淮阳红袄军为核心的河淮流民军总兵力一度有二十余万;即便是打到现在,给压缩到淮阳内线,兵力也有十万之多。
将淮阳周边的官兵都算上,总兵力差不多有七八万人。
唯有将这些兵马都调归陈芝虎指挥,他才能将淮阳城围个水泄不通——只是淮阳周边的官兵都各怀心思,陈芝虎能调用的不过是一万精锐、一万杂兵,想要彻底的围困淮阳,就极为困难。
陈芝虎便是通过禁绝暴政,在河淮之间,形成纵深二三百里、差不多有十二个县范围的无人区。由地方兵勇严守外围城池、寨城,他率本部精锐在内线城寨驻防,仅用两万兵马,就实际就将十数万的流民军围困在淮阳内线。
更因为禁绝之策,汴涡之间的乡野之民,没来得及往外逃的,只能躲入淮阳城避免屠杀,使得淮阳城里的人口加上流民军及家属,短时间激增到近四十万人……
谁也不会怀疑,陈芝虎会将这四十万人不分男女老少的都当成叛军给杀了。
守住淮阳城当然不是什么问题,关键陈芝虎也不为攻打,仅仅是在外围围困,城里四十万个肚皮要如何才能填饱?
淮阳城原先较为充足的粮储,很快就见了底。普通人每天除了一碗能照得见人面的掺着野菜、杂草的稀粥吊命外,再无其他所得。即使是刘妙贞手里的两万精锐,每天也仅有四两米面充饥——淮阳城里每天都有大量的人饿死,城外的死人沟都快给尸体填满,都冻得严严实实的——城里甚至有人开始易子而食了。
有鄢陵之屠的先例,还是有人率部走出去投降。
刘妙贞、马兰头也不阻拦;陈芝虎只说没有官府也养贼人的多余米粮,先后将两批人马无情屠杀,就无人再敢出去投降。
想到这里,马兰头几乎陷入绝望,陈芝虎就是一头饿极了逮人就噬的疯虎。也许等流民军所有将领将自己的头颅都献上去,他才会给困守淮阳城的数十万人一条生路。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生路,即便将淮阳城门打开,又有几人能有力气爬到几十里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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