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夫人奇道:“艾米丽,我记得你以前没来过中国吧。”
艾米丽手忙脚乱的从包里翻出一本《时代周刊》来,指着封面上风度翩翩的人像道:“诺,就是他,最勇敢的中国将军。”
金夫人的嘴张成了O型:“艾伦,快看啊,陈将军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了!”
金少校也很兴奋,将侍者唤过来道:“给我开一瓶香槟。”
侍者都是精通英语的,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客人中有一位身份非常尊贵,自然不敢怠慢,飞速拿了一瓶上好的法国香槟来,并且不用吩咐,就让乐师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
“将军,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邀请您,还有您的朋友共进午餐。”金少校发出诚挚的邀请,陈子锟欣然答允,此时慕易辰已经有些坐不住,这几年他在德国留学,两耳不闻天下事,竟然不知道学长不但投笔从戎,还成了闻名世界的英雄。
午餐很丰盛,和美国友人的交流也很愉快,当金少校得知陈子锟是西点军校出身后,兴奋的溢于言表,谈起学校那些古板的老教授,两人的距离更是拉近了不少。
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陈子锟勉为其难,再次重复了他在抱犊崮上孤胆英雄的故事,当然是用英语叙述的,金少校听的双拳紧握,眉头紧锁,感同身受,金夫人和艾米丽更是都听傻了,时不时夸张的用小手掩住嘴,然后对望一眼,上帝啊上帝啊的惊叹个不停,尤其艾米丽,看着陈子锟的目光已经明显带着崇拜的色彩。
就连西餐厅的侍者们也不由自主的竖起了耳朵,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忽然,叮咚一声,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帮黑衣巡捕,为首是一个英籍巡官,身材高大,满脸横肉,腰间配着左轮手枪,手里掂着一根警棍,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店里每一个人。
他身后是三个印度巡捕和三个华籍巡捕,都持着步枪,如临大敌的样子。
值班经理急忙迎了上去,低声询问需要什么帮助。
英籍巡官不理他,继续扫视着客人,这家西餐馆的档次很高,价格很贵,中午客人不多,只有寥寥几桌,很快巡官的目光就落到了陈子锟身上。
陈子锟穿了一身白色西装,个头在亚洲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在欧美人中也算是高大,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再加上他嚣张不羁和巡官对视的眼神,让巡官确信,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侬。”巡官用警棍敲了敲桌子,“站起来。”他的上海话说的很地道,想必在租界已经服务很久了。
陈子锟并没有站起来,金少校却怒不可遏的站了起来:“巡官先生,我抗议你这种极其不礼貌的行为,你不但侮辱了我的客人,还侮辱了我。”
巡官并没有被他吓倒,毕竟巡捕房和驻军是两码事,英国人和美国人也是两码事,他傲慢的略微弯了弯腰,道:“对不起,两位女士,还有您,少校先生,我是在执行警务,搜捕一名持有枪械的,极其危险的中国逃犯,您的客人恰巧和我的逃犯很相似,我想请他回巡捕房调查,您一定不会反对吧。”
金少校怒气冲冲:“我反对,我抗议,你的警号是多少,我要投诉你。”
巡官指着自己肩膀上的金属数字铭牌道:“您可以去总巡捕房或者工部局进行投诉,但在此之前,我要将逃犯带走。”
巡捕非要带人走,金少校还真就一点办法没有,正准备妥协,忽然一直保持着淑女姿态的艾米丽发飙了,拿起一本杂志猛打巡官,嘴里喋喋不休道:“你们这些恶棍,强盗,蛮不讲理的酒鬼,坏蛋!”
巡官大怒,喝道:“女士,如果您再不停止的话,我将以妨碍公务罪逮捕您。”他身后一帮印度阿三,上海瘪三都摩拳擦掌起来。
金夫人道:“警官,我不得不提醒您,艾米丽小姐的父亲是美国公使,您确定打算要引起一桩外交纠纷么?”
第六章 一巴掌的恩仇
公共租界可不是英国人一家的,也有美国人的份儿,巡捕房受租界警务处的指挥,警务处又归工部局管理,而工部局的大佬们又直接接受领事馆的管辖,而上海领事馆又受北京公使馆的领导,这中间差了好几层呢,说句不客气的话,英美领事就是公共租界的皇上,公使就是太上皇。
一听这话,本来还气势汹汹的巡官立刻偃旗息鼓,举手敬礼:“对不起小姐。”身后那些印度巡捕,华籍巡捕更是点头哈腰,只恨没有一根尾巴可以摇摆起来。
艾米丽得理不饶人,指着杂志封面气势汹汹道:“看清楚,我们的客人是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他是一位英雄,一位勇者,一位将军,不是你说的什么逃犯。”
巡官定睛一看,杂志封面人物和自己要抓的人还真是同一个,他明白是自己搞错了,赶忙赔礼道歉,带着手下退出了西餐馆,
欢快的音乐再度响起,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一定是个误会。”金少校说。
“租界警察的素质太差了,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们在上海呆的太久的缘故。”金夫人快速扇着小扇子道。
艾米丽含情脉脉的看着陈子锟,脸上的红晕未退,雀斑更加明显了。
“你的父亲真的是公使?”陈子锟问道,这个高枝可得攀着,以后好处多多。
金夫人忽然窃笑起来:“对不起,我骗了你们,可是我并没有说谎,艾米丽的父亲确实做过外交官,不过是驻圣马力诺共和国公使。”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艾米丽小声道,此时她又恢复了乖巧的神态,看起来就像个大号洋娃娃。
圣马力诺是个欧洲袖珍国家,弹丸之地而已,自然不能和远东第一大都会上海相提并论,更何况是一位早已卸任的公使,陈子锟有些失望,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毕竟半路遇贵人的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又闲扯了几句,互相留了通信方式,便各自散去。
路上,艾米丽有些心绪不宁的样子,金夫人打趣道:“你是不是看上这个英俊的中国人了?”
艾米丽立刻兴高采烈道:“说真的,陈一点也不像中国人,真正的中国人都是身材矮小,留着小辫子和两撇老鼠胡子的丑八怪,陈和他们不一样,他就像是西部电影里的孤单豪杰。”
金夫人道:“可惜他已经有夫人了,而且听说是两个。”
艾米丽惊讶道:“上帝啊,这怎么可能,难道他不应该是一个基督徒么?”
金夫人耸耸肩:“艾米丽,时代周刊里有他两位夫人的合影,难道你看杂志只看封面的么?”
艾米丽闷闷不乐起来,再不说话。
……
汇中饭店楼前,陈子锟邀请慕易辰上去坐坐,慕易辰婉言谢绝:“不了,我还有事,改天再来拜访,正好陪您一起去找我那个在西班牙洋行当买办的同学。”
陈子锟欣然答应,目送慕易辰离开才上楼去了。
慕易辰上了电车,先到南市城隍庙附近买了一份汤包,然后才来到租住的房屋,这是一栋新式的石库门建筑,有自来水和电灯,房间里铺着崭新的木地板,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坐在写字台前伏案工作,窗台上摆着花瓶,一束白花正悄悄绽放。
“秋凌,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慕易辰举起了手中的东西。
“汤包,我最爱吃的。”女孩接过汤包,关切的问道:“你吃过中饭没有?”
“吃过了,在大西洋西餐厅吃的牛扒,喝的香槟。”慕易辰微笑着说。
“骗人,你哪有钱。”车秋凌一脸的不相信,旋即又惊喜起来:“你找到工作了?”
慕易辰摇摇头:“不是,是别人请客,你猜我遇到谁了?”
“猜不出,快说吧。”
“圣约翰大学的陈子锟学长。”
“是他,当初我们一起游行的,精武会的陈子锟学长?”
“对,就是他,他现在已经是一位将军了!而且还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慕易辰眉飞色舞的讲起来,车秋凌听的入神,忽然兴奋道:“你不是一直想办实业么,不如找他投资入股。”
慕易辰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他现在是护军使,要考虑的首先地盘和军队,他这次来上海,就是买军火的。”
车秋凌大为失望:“想不到学长竟然堕落成军阀了。”
慕易辰道:“我相信学长和那些穷兵黩武的军阀是不一样的,我有这种感觉,他是有一番雄心壮志的,既然学长能投笔从戎,我为什么不能做买办呢,先从买办做起,积攒原始资金后再实现自己的理想!”
车秋凌喜道:“阿辰,你终于想通了,太好了。”说着依偎过去,贴在慕易辰的胸膛前。
忽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撒拧啊?”车秋凌很不耐烦的问道。
“收房钱。”是房东的声音。
慕易辰上前开门,房门刚一打开,几个汉子就闯了进来,短打鸭舌帽,一脸的猥琐相。
“你们是干什么的!”慕易辰厉声质问。
流氓们不搭理他,径直走向车秋凌,将她架起来就走,慕易辰急忙阻拦,被他们跳起来一顿暴打,屋里的陈设被打得七零八落,花瓶也摔碎了。额角流出鲜血来,痛苦的喊道:“不许带她走。”
车秋凌更是发了疯一般:“阿辰,阿辰!”
一个长衫中年人走了进来,冷冷道:“还不快把小姐带走!”
流氓们将车秋凌架了出去,中年人道:“姓慕的,你拐带人口的案子,我们老爷已经报巡捕房了,你就洗干净屁股准备去提篮桥吧。”说罢拂袖而去。
不大工夫,楼下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慕易辰慢慢从地板上爬起来,收拾着花瓶的碎片,那束白花已经被践踏的不成样子了。
慕易辰的手紧紧握着碎瓷片,血从手心涌出。
……
陈子锟回到饭店之后,发现两位夫人都不在,大概又去逛街了,百无聊赖,他便打了个电话给李耀廷,把礼和洋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李耀廷当即大怒:“那个买办叫什么名字,我立刻安排。”
陈子锟道:“姓张,德国名字好像叫什么威廉,小小教训一下就行,可别拿来喂狗。”
李耀廷爽朗大笑:“我有分寸。”
放下电话,陈子锟打了个哈欠,上床睡午觉,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了,门铃叮咚,上前开门,站在门口的竟然是被自己抽了一个嘴巴的礼和洋行张买办。
张买办的脸颊上,指痕尚未消退,说话也有些漏风,想必是牙齿掉了几枚,但丝毫愤怒的表情都没有,反而奴颜婢膝:“陈将军,我是来给您道歉的,是我不对,惹您生气,我该打,该打。”
陈子锟知道是李耀廷起作用了,哈哈笑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我都忘了。”
张买办顿时害怕起来:“陈将军,您是不愿意原谅我么?”
陈子锟道:“我行伍出身,脾气上来谁也挡不住,打也打了,气早消了,你不用担心什么。”
张买办这才放心下来:“陈将军侬是好人啊,买枪的合同我带来了,还按照老价格走,您签了字就可以履行了。”
说着拿出一张合同纸来,,两百支毛瑟C96型7.63毫米半自动手枪,每支八十元,包含木制枪套和随枪附件,总价一万六千大洋,由于合同金额较少,所以是一份简约版的合同,签字就生效。
人家又是登门赔礼,又是按大宗货物批发价走,态度也算到位了,陈子锟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当即签了合同,并且承诺再购买五万发手枪子弹和二十支德国造伯格曼手提机枪,张买办是拿合同佣金过活的,陈子锟做他的生意就是送钱给他,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上海滩的洋买办大多是会说几句洋泾浜外语的瘪三出身,而且代代相传,祖孙父子都靠给洋人跑腿为生,仰人鼻息惯了的,哪有什么自尊可言,即便是有,也是在无权无势的同胞面前。
陈子锟虽然不是洋大人,但他是军阀,还认识大流氓李耀廷,自然是张威廉得罪不起的角色,人家愿意既往不咎,张买办自然是庆幸不已,千恩万谢的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敲门,陈子锟还以为是鉴冰和姚依蕾逛街回来了,开门一看,却是赵玉峰他们,李长胜脸色灰白,王德贵衣服上也满是尘土和鞋印,看样子挨过一顿胖揍。
“怎么,被巡捕拿了?”陈子锟问道。
赵玉峰摇摇头,垂头丧气道:“不是,俺们到赌场耍钱,结果闹出事来,看场子的诬赖老李出千,把他手指头剁了一根。”
陈子锟这才注意到李长胜的右手藏在背后,抓过来一看,血迹斑斑,手掌上缠了一块破布,食指已经不见了。
“你们的家伙是烧火棍么!”陈子锟勃然大怒。
赵玉峰道:“大帅,双拳难敌四手啊,家伙还没掏出来就让人缴了,他们人多,看场子的颇有几个好手,得亏卑职见机行事,要不然俺们三条命今天都得交代了。”
陈子锟打开皮箱,拿了几个弹夹塞在腰里道:“走,杀回去报仇!”
第七章 血溅歹土赌场
老兵都喜欢赌博,军营里生活枯燥乏味,赌钱就是他们不多的乐趣之一,李长胜耍得一手好骰子,想出几点就几点,第三师人尽皆知,说他出老千,那绝对是污蔑。
李长胜可不仅仅是陈子锟的马弁,更是他的老大哥,当初大伙儿一块出生入死来着,这份情谊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老大哥被人剁了手指,这口气怎么能咽得再说了,如今陈子锟可是响当当的陆军少将,他不欺负人就是好的,哪能被人欺负,所以这个仇是非报不可了,而且还得快,绝不能过夜。
“老李哥,要不先去医院包扎一下?”陈子锟关切的问道。
李长胜摇摇头:“不了,咱是粗人,一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就是憋屈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