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静静地等了好一阵子,见阎立本还是不肯回转过身来,这便眉头微微一扬,就此拿出了杀手锏。
“嗯?”
李显的话音一落,阎立本的身子便是一震,猛地转过了身来,一双老眼里满是精芒,如利剑般扫向了李显,脸皮子抽搐个不停,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低沉的嘶吼,那样子哪还有半点病人的模样,简直如同发怒的狮子一般无二。
“爷爷,您……”
恭候在侧的阎知微见阎立本神情不对,登时便被吓了一大跳,惊呼一声,赶忙冲上前去,伸手搀扶住了阎立本那单薄的身子。
“出去,都出去!”
阎立本一伸手,猛然推开了阎知微的搀扶,双目迥然地死盯着李显不放,口中毫不客气地喝斥了起来。
“爷爷……”
阎知微措不及防之下,竟被阎立本推得一个趔趄,险些一屁股坐到在地,这一见阎立本如此发作,不由地便懵了神,迟疑着唤了一声。
“退下!”
阎立本连正眼都没看其孙一眼,腰板一挺,竟就此坐直了起来,大喘了一口气,挥着手,毫不客气地喝斥着。
“是,孙儿遵命。”
这一见阎立本发了怒,阎知微自是不敢再多逗留,看了李显两眼之后,无奈地应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退出了房去。
“狄公,您也先请回避一下罢。”
李显一派风轻云淡状地与阎立本对视着,头也不回地挥了下手,淡然地吩咐了一句道。
“是,下官遵命。”
狄仁杰自是不会反对李显的命令,躬身应了诺,便即退出了主卧,轻拉了一下呆立在门前的阎知微,使了个眼神,将其引到了远处。
“太子殿下究竟是如何薨的?”
阎立本一眨不眨地死盯着李显看了良久,这才一字一顿地问了一句道。
“阎相不是猜到了么,又何须小王多言。”
李显面无表情地耸了下肩头,语气凭单无比地回答道。
“什么?真是如此?这,这,这……,苍天啊,您睁开眼罢,这人世间怎会有如此狠毒心肠之婆娘啊,虎毒尚且不食儿,为人母者怎能如此心狠啊,可怜太子无辜丧命,我大唐社稷危矣,老朽恨啊,恨啊……”
阎立本原本就已在怀疑太子的死是武后下的手,此时一听李显如此说法,先是大吃一惊,旋即便悲从心起,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其声之凄厉,令人实难以心安。
“阎相还请节哀,逝者长已矣,活着的人总该是得为逝者做些甚子罢。”
李显默默地立于榻前,任由阎立本发泄个够,待得其哭声稍缓,这才叹了口气,出言开解道。
“哼,殿下何必装圣洁,尔也非甚好人,休欺老朽年迈,若非尔等苦苦相逼,太子殿下又怎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老朽恨不能多活几年,生啖了那老婆娘的肉,方能解了老朽心中的怨与怒,恨啊,恨啊!”人已将死,阎立本自是全都豁出去了,不单将武后臭骂了一通,便是连李显也遭了池鱼之殃。
好人?呵呵,好人总是活不长的,在天子之家,好人不过是濒危动物罢了,不是早死,便是被杀,哪来的甚圣洁可装!李显从来就没自认是个好人,自是不在意阎立本的呵斥,索性不再开口,任由阎立本在那儿骂个够,所有的污言秽语全都当成了拂面的春风了事……
第三百零四章两个条件
“老朽不过一将死的老头罢了,操那些心又能做甚用场,呵呵,可笑,着实可笑之至,嘿,难得殿下如此乖巧,竟容得老朽百般谩骂,想来是所图必大了的,可惜啊,老朽已是待毙之人,有心而无力了,倒要叫殿下失望而归了罢。”
阎立本喋喋不休地又哭又骂了好一阵子,总算是消停了下来,再一看李显兀自从容不迫地屹立在榻前,浑然没事人一个,心情自不免有些不爽,这便冷笑了一声,夹枪带棒地讥讽了李显一番。
“阎相令小王失望不打紧,只要太子哥哥在天之灵莫要失望了便好。”
李显素来就不是省油的灯,论及辩才,满大唐里也找不到几个能与李显辩个高低的,这会儿见阎立本已是发泄了个够,李显自也就不再客气了,哈哈一笑,一派不以为意状地回了一句,登时便将阎立本噎得面色铁青无比,以致于李显都有些子担心这老头会不会就此彻底去见了佛祖。
“好,好,好,说得好,嘿嘿,老朽是无能了些,白瞎了太子殿下的厚爱,未能辅佐太子殿下以成大业,本就是该死之身,死了也好,到了九泉之下,任凭太子殿下打杀也就是了,至于英王殿下您么,那就请好自为之罢,倘若走了太子殿下的老路,老朽便是在棺木里,怕也会笑得直打跌!”
老阎同志也不是好惹的,数十年的官宦生涯里,同样练就了一口好钢牙,加之此际早已是心灰意冷地看开了,自是不在乎李显那亲王的尊贵身份,这一听李显张口反讽,怒极而笑了起来,毫不客气地便反击了过去。
“阎相怕是要失望了,孤并无在此时图谋东宫大位之打算。”
阎立本的话虽是难听得很,可李显却似半点都不在意,笑呵呵地拱手回了一句看似不相关的话,却令阎立本立马便愣在了当场。
“当真?”
在阎立本原先的预计中,李显此来必是冲着收服原太子一系的官员而来的,其目的不外乎是要众人为其抬轿子,以便趁机直上青云,可此时一听李显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阎立本自不免有些子糊涂了,愣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回过了神来,眯缝了下眼,狐疑地问道。
“小王向来不说虚言。”
事实便是如此,左右不过就是这两天,一切的行动都将大白天下,李显自也无甚可隐瞒的,这便微笑着回答道。
“那殿下图个甚?老朽不明,还请殿下赐教。”
阎立本是真的看不懂李显的用意所在了,皱着眉头思忖了好一阵子,还是一无所得,无奈之下,也只好硬撑着发问道。
“小王所图不过是阎相所思之事罢了,仅此而已。”
李显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面色一肃,冷然地回了一句,旋即便闭紧了嘴,只是静静地看着阎立本,任由其自己去琢磨内里的玄机之所在。
“此时不图?呵呵,好一个此时不图,它时呢?殿下倒是好算计,老朽佩服,佩服!”
阎立本能官至宰相,自然不是简单的人物,细细一回想李显的这几句话,瞬间便已明了了其中的关键之玄机,恍然大悟之余,不禁暗自心惊不已,这便不冷不热地讥讽了起来。
“阎相明白便好,对非常之敌便须非常之手段,若不然,当年的王皇后、长孙大人、上官大人,乃至今日的太子哥哥,便是小王将来之榜样。”李显并不在意阎立本的态度,只是冷静无比地陈述道。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呵呵,殿下胸中自有沟壑万千,老朽万分不及也,可惜啊,若是太子殿下有殿下帮着,也不致……,唉!”
李显的政治手腕之高明阎立本自是早就领教过的,此时听得李显说得如此坦然,显然不是在虚言应付,胸中对李显的怨气立马便稍平了一些,然则一想起屈死的太子,登时又不免悲从心起,长叹了一声,泪水又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人皆有私心,小王亦不例外!”
望着痛哭流涕的阎立本,李显心中也不免有些难受,说实话,当初李显之所以选择帮李贤,而不是帮着李弘,浅层次的原因固然是李贤比较好控制,可实际上,深层次的缘由却是李显同样有着野心,哪怕其自己并不愿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当然了,李显并不后悔当初的决断,倘若有机会重新再来,李显依旧还是不会更改初衷,此际见阎立本如此伤感,李显也实是不忍心说那些没甚营养的废话来安慰这位命已不久的老人,这便沉吟了一下,来了个实话实说。
“私心?呵呵,好一个私心,殿下如此坦诚相告,就不怕老朽胡乱传扬了开去么?”
一听李显自陈有私心,阎立本不由地便是一愣,旋即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显,阴冷地一笑,语带威胁地问了一句道。
“小王相信阎相不会如此糊涂,太子哥哥之英灵不远,或许此际正在天上看着呢。”
李显敢来阎府当说客,自然是有着底气在的,并不担心阎立本会坏了自己的大事,这固然是出自李显对阎立本个性之了解,同时也是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有着罗通等一大帮子暗底势力在,杀个人、灭个口啥的,实在也不算甚太难的事情,那等活计不止武后会干,李显干起来同样顺溜得紧,只会更强,绝对不会更差。
“殿下无须再拐弯抹角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罢,究竟要老朽办些甚事?”
太子之死乃是阎立本心中的一根刺,这一听李显将太子之死抬了出来,阎立本的脸色立马就变了,铁青无比地瞪了李显一眼,可到了底儿,却并未就此发飙,而是耷拉着脸,生硬无比地开了口。
“好说,小王只需要阎相上个保本,保潞王殿下入主东宫便足矣。”
李显也不想多绕甚弯子,这便面色肃然地拱了拱手,淡定地开出了条件。
“就这?”
李显要保潞王的事情阎立本自是心中有数,倒也不以为奇,只不过在阎立本看来,李显此来怕是要收服原太子一系官员的成分居多,这一听李显居然绝口不提此事,倒令阎立本不免起了疑心,沉吟了片刻之后,这才从牙缝里吐出了两个字来。
“不错,仅此足矣。”李显点了点头,回答起来一点都不含糊,只是沉吟了片刻之后,突地狡诘一笑道:“当然了,阎相若是愿帮孤与诸般人等多说上几句美言,小王倒也乐意得紧。”
“哦?哈哈哈……,好,好个美言几句,殿下高明,老朽不得不服,也罢,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朽临去见太子殿下前,能帮的便帮了,只是老朽却不能白帮,有两条件在,就不知殿下可能接受否?”阎立本被李显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了起来,面色红润已极,完全不像一个将死的病人,话锋只一转,便已摆出了与李显抬价还价的架势。
“阎相请讲,但凡小王能做得到的,自无不允之理。”
李显只一看阎立本的样子,便已知阎立本是真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了,此时的荣光之焕发,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心中不免暗自神伤不已,可也没带到脸上来,只是面色凝重地回答道。
“如此甚好,老朽一门血脉单薄,到如今,就只剩下知微这么一根独苗了,老朽知其甚深,此子实非干才,不过一寻常人耳,老朽不求其显要于朝堂,只求其能安稳度过一生,若能为我阎家开枝散叶,那便足矣,不知殿下可能应承否?”
阎立本捋了捋胸前的长须,略一沉吟,开出了第一个条件,虽也就是托孤的意思,不过么,却在言语中隐约地表明了不想阎知微被拖入朝堂争斗中去的愿望。
“阎相放心,孤知晓该如何做的,定不会让知微兄有甚不测之事,显要不敢言,富贵一生孤还是办得到的。”
阎立本话里的未尽之辞李显自是一听便明了,也没含糊,直截了当地便给出了保证。
“那便好,殿下所言老朽信得过,呵呵,没想到阎某一生廉洁自诩,到了临死之际,却还是放不下身后事,倒叫殿下见笑了。”阎立本一生公谨,素来不为自家谋私利,到了老来却为了独孙放言,颇有要挟之意味,自不免有些子赫然,这一听李显答应得极为干脆,心中有愧之下,老脸微红地自嘲了几句,旋即便将话题转了开去:“至于其二么,老朽将死,怕是看不到殿下青云直上之时了,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老朽希望殿下能善待天下百姓,若如此,老朽便是枯骨已朽,也能含笑九泉了。”
“阎相放心,孤在此发誓,若真有那一日,孤定竭力令百姓安康,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若违此誓,让孤不得好死!”
李显一听阎立本第二个要求竟然是为民请命,心中不由地便是一热,深为阎立本这等胸怀而感慨不已,自也没甚犹豫,一举手,毫不含糊地便发下了誓言。
“殿下所言,老朽信得过,罢了,殿下请回罢,诸般事宜老朽自会为殿下办妥的。”
阎立本心思已了,整个人立马便松弛了下来,红润的脸色瞬间便灰败了下来,大喘了几声,无力地挥了下手,便就此下了逐客令。
“阎相保重,小王告辞了。”
事情已办妥,李显自也不想多逗留,毕竟数日未好生休息的身体到了此时也有些子顶不住了,这便对着病榻上的阎立本深深一躬,而后一转身,头也不回地便行出了房门,只是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有些子湿润了起来……
第三百零五章变数出现
“狄公,怎不问孤事情办妥了否?”
自打从阎府出来后,狄仁杰便始终闭紧了嘴,既不追问李显与阎立本交涉的结果如何,也不出言请示下一步该当如何行之,只是默默地端坐在李显身侧,面色淡然已极,简直就像是个木头人一般,到了末了,还是李显最先沉不住气了,好奇地看了狄仁杰一眼,笑呵呵地问了一句道。
“唉,殿下这是要将狄某架于火上烤啊。”
狄仁杰没有回答李显的问话,而是苦着脸,摇了摇头,冒出了句似乎不相关的答案。
“哦?哈哈哈……”
李显一听登时便乐了,只因狄仁杰此言一出,便代表着狄仁杰已是彻底明白了李显带他到阎府的目的之所在,说穿了也很简单,此举便是要向朝中人等宣布狄仁杰乃是他李显身边最心腹之人,大家伙要效忠或是表忠心的,不妨都去找狄仁杰勾洽好了,如此一来,有了狄仁杰这么层缓冲在,朝臣们也就不用担心在李显面前说错话,又或者是担心站错了队,大可先从狄仁杰那头探探口风,再行最后的定夺,至于李显本人么,也可乐得轻松,免去了无数虚与委蛇的麻烦,不过么,狄仁杰就有得忙乎了不是?
“狄公能者多劳么,您办事,孤信得过。”
虽明知狄仁杰的抱怨不过是在逗趣而已,可该安抚的,李显也断不会吝啬,总不能让马跑,还不让马吃草罢,这便笑着恭维了狄仁杰一句道。
“殿下英明,狄某劳命啊。”
狄仁杰乃当世之智者,早在李显邀其一并前往阎府之际,便已是看破了李显的用心之所在,既然没出言推辞,自然是早就做好了承担此重任的思想准备,可口中却不忘叫上声苦,左右不过是逗趣上一番罢了。
“哈哈哈……”
李显被狄仁杰那副故意装出来的愁苦状逗得再次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得狄仁杰也绷不住脸了,跟着笑将开来,一股子君臣际遇之相知气息在车厢里荡漾着、弥漫着……
咸亨三年二月十八日,巳时三刻,时已近午,可天却阴沉得有如黄昏一般,厚实的乌云压得极低,毛毛的细雨始终不停,尽管不大,可淋在身上,却黏糊得令人难受不已,尤其是对赶路的人来说,这等细雨着实是烦人得紧了些,遮挡视线不说,道路也因之泥泞难行得很,这不,一大队正簇拥着数辆马车疾驰在古道上的骑兵中,不时有咒骂声在响个不停,纵使是隆隆的马蹄声,也掩盖不了这等此起彼落的抱怨之语。
“老三,传令下去,前头便是洛阳了,叫这帮混球都收敛一点,少给老子惹事,谁要是再乱扯淡,军法从事!”
或许是身后传来的抱怨声太杂了些,奔驰在队列最前端的一名身着银色软甲,身披紫色斗篷的英挺青年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铁青着脸,回首看了紧随在身后的一名白袍小将,不耐地冷哼了一声道。
白袍小将姓李,单一个温字,乃越王李贞第三字,至于先前发话的则是其长兄琅琊王李冲,一行人等此来乃是奉旨前来为“孝敬皇帝”奔丧的——越王李贞乃当今天子之兄,文武兼备,与纪王李慎并称为“越纪双王”,为宗亲中最贤能之辈,现任相州刺史,其有子四人,长子、三子皆习武,颇具勇名,次子李倩、幼子李规皆习文,具政略,文采颇佳,乃宗师中少有的俊彦之辈,此番赶赴洛阳乃是接到高宗急诏,指令其携四子奔丧,因着得到诏书迟了之故,唯恐误了丧事,不得不日夜兼程,一路狂奔之下,不知几多艰辛。
“好叻,大哥说了算。”
李冲乃李贞唯一的嫡子,又是长子,自出生时便已受封为琅琊王,在一众兄弟中威望极高,属说一不二的人物,他这一开了口,李温自是不敢怠慢,高声应了诺,放缓了马速,冲到了路旁,高声对一众随行的铁骑军喝骂了几声,原本正唠叨个不休的众骑兵立马便全都老老实实地住了嘴,再无人敢高声喧哗上一下。
“大哥,这帮孙子就是欠敲打,嘿,还是大哥的命令管用,小弟只一喊,这就全都老实了。”
李温对李冲的崇拜显然是深入到了骨子里的,这一压制住众人的抱怨,立马便冲回到了李冲身旁,笑呵呵地便是一顶高帽子送了上去。
“嗯。”
李冲早就习惯了众兄弟们的崇仰,并未因李温的话而动容,只是不咸不淡地吭了一声,眼睛始终看着洛阳城的方向,眼神里明显带着浓浓的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