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争,就是必然。用楚天涯的话来说,就算大宋实在无可挑剔,女真人也能鸡蛋里挑骨头的找出借口来。比喻,哪天完颜宗翰一觉睡醒了便说,我爱姬的画眉鸟飞到南国去了,我要率十万大军前去寻鸟!——那样的话,或许历史上便要多一棕“由一只画眉鸟引起的血案”了。
……
战争的灾难如同滚滚的洪流,正肆无忌惮的朝太原汹涌奔来。
黑云压城城欲催,天地动容,山河失色。
可是太原城中的某间民房小木屋里,却是一片暖融融的温馨春意。
萧玲珑双手捂着脸,秀眉轻颦全神贯注的盯着桌上的棋盘,眼睛一眨不眨。
坐在她对面的楚天涯担着一盏茶,好整以暇智珠在握的笑容满面。
打横坐在桌边的小艾左看看萧玲珑,右看看楚天涯,时时的窃笑,手里在灵活的穿针走线,给萧玲珑也缝制一副手套。
“认输吧,萧郡主。”楚天涯忍不住笑道,“没想到世上还以比我更臭的臭棋篓子!”
“呸!我才学了不到半个时辰,如何下得过你?”萧玲珑很不淑女的翻了个白眼,“敢跟我正式下一盘决出胜负吗,而不是下这种简单又无聊的五子棋?”
“我是怕时间不够,下不完一盘大棋我就要回军营了。”楚天涯笑道,“其实,往往越简单的东西,或许更他独到的精髓。何伯不是也说过了么,没有最强的武艺,只有更强的武者。能将一套最简单的招式练到炉火纯青,那就是高手。返璞归真,或许真的是一个比眼花缭乱更加高深的境界呢?”
萧玲珑哭笑不得的直摇头,“就你这张嘴皮子,那才是练到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了,死人都能被你说活。不就是下个棋么,你居然也能扯出这么多的大道理?”
“道可道,非常道。道无处不在,又处处相通。”楚天涯笑道,“人生如棋,用兵如治学,处世如修真,触类旁通嘛!”
“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艾和萧玲珑都哑然失笑。
楚天涯笑呵呵的棋盘上的棋子抓了起来,分作黑白二色分别放入棋篓中,笑道:“我是最近经历的事情多了,感悟颇深。尤其是王禀,他给我的启发很大。就在大多数人放眼于眼前这场战争的胜负、纠结于明天的生死的时候,王禀却是在思考大宋王朝与中华民族的弊病与出路。你们知道吗,他居然劝我去做一个乱世草头王。”
“哦?”萧玲珑显然有点意外,“不会吧?以他的个性,他会主动劝自己的学生去落草为寇?”
“是啊,开始我也挺意外的!”楚天涯说道,“但后来一想,他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放着是我,我都没他那么宽广的胸襟。”
“这我信。”萧玲珑的两个嘴角略微向上轻轻一挑,露出一抹极是诡谲又带一丝暧昧的迷醉笑容来,说道,“你就是个极为小气的男人!”
“呃?我小气?”楚天涯不由得一愣,“这我还真是头次听说!”
小艾古灵精怪的捂着嘴吃吃直笑。
“咦,小艾你也跟着笑什么?”楚天涯极是纳闷的道,“你们两个打的什么哑谜?”
“什么哑谜?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在说你小气。”萧玲珑笑道。
楚天涯满头雾水,极是迷茫的左右看着这两个小女子,心中却是一激灵:哦,萧玲珑多半是在说我小心眼,吃过耶律余睹的醋!
“莫明其妙!”楚天涯自己也笑了。这种事情不容争辩,否则越争辩,反而越显得小气。
正在这时,何伯来拍门了,“少爷有空吗?我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就一小会儿的时间。”
“有。”楚天涯便出了门来,何伯将他请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少爷,老头子终于完成了,现在交给你。”何伯将一沓油纸包着的东西塞到了楚天涯的手里。
“是什么?”楚天涯好奇的打开那油纸包,入眼看到一本自行装订的手抄书,封皮上有四个字——“楚家枪谱”!
惊讶之下,楚天涯急忙翻开看了几页,里面有各种手绘的练枪图谱,和详尽的讲解字句,的确是练习枪法的要诀与法门!
“这可真是花了老头子不少时间啊!”何伯笑呵呵的道,“枪法最是练学,老头子担心自己有生之年,也无法将全套的枪法教给少爷与郡主,让你们传承下去。因此,便将它谱写成了图画与口诀,好让你们以后练起枪法也能有所凭据。再加上战争就要打起来了,没人能保证明天自己是否还活着,老头子也不例外。就算咱们都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或是在战乱中相互失散了,这枪法也有失传的可能。因此为了万无一失,这样做才是最为稳妥的。”
楚天涯深吸了一口气感激的点头,“何伯,你苦心孤诣煞费心血的这样帮我,我都不知道该要如何谢你了。”
“少爷若能好好的多活几十年,练出一身本事、多干几件痛快事,再把萧郡主娶了生几个大胖子小子,便是对老头子最大的回报。”何伯口呵呵的直笑,说道,“老头子是个只知市会的小人物,讲不来许多‘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在我看来,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痛快’。如果这也不行那也不敢,时时瞻前顾后、处处小心翼翼,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哈哈!”楚天涯大笑,“何伯,我以后要是干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就是你教坏的!”
“嘿嘿!”何伯也笑了,说道,“世间就是个规则众多的名利场。人活一世,要么是被规则束缚,要么是自己超然于规则之外、再制定规则去束缚别人。两种人,前者芸芸众生,后者凤毛麟角万中挑一。要想活得痛快——非但是做后者不可!”
“何伯,看来你已是返璞归真的大智若愚了。”楚天涯点头而笑道,“你说得没错,这世间其实就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规则的制定者,一种是被规则束缚的人。往往,后者最受诟病,但又最令人向往。”
“嘿嘿,可不是!”何伯笑道,“那些指着昏君庸臣与贪官污吏骂得最凶的人,就是自己最想取而代之的人。老头子可能看不到,少爷将来究竟能站在一个什么样的高度了。但老头子相信,少爷绝非池中之物,他日必成大器!”
“呈你吉言!”在何伯面前,楚天涯既不用装腔也不用掩饰,呵呵的笑道,“假如哪天我楚天涯真能有所成就,一多半就要归功于何伯今日的全力栽赔与鼎力相助!”
何伯点了点头,笑容之中颇是欣慰,他道:“少爷,女真人马上就要打来了。你也即将亲身体会到战争的可怕。听我一劝,义气固然重要,但这世上最傻的事情便是义气用事——如有机会,你就带着萧郡主走!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可贵!什么样的东西失去了都还可以再找回来,唯独性命,不能!”
几乎是何伯的话刚刚落音,院外的大门被人急促的叭叭拍响了,并有声音在大声叫道:“太保,王都统急事相请!”
楚天涯心中一凛,连忙亲自来应了门,一看是刘刀疤,便问道:“何事如此紧急惊慌?”
刘刀疤表情慌乱,声音都有点发抖了,颤声道:“刚刚接到城外消息来报,女真大军杀破朔代二州之后,突然兵分三路,主力一路直指太原、一路去堵截太行与太原之间的通道;另一路,则是直接杀向了天龙山,怕是要去端了西山义军的老巢——青云堡!”
第102章 唇亡齿寒
青云堡,青云大厅里。
西山十八寨的各寨大小首领百余人全都聚在了此处,但却没有一个人吭声说话,现场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孟德蹲在大厅的中央,他身边有一副担架,上面躺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马扩。
“马二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你一万步骑出击,只剩单骑一人重伤的回来?”孟德强忍着心中的惊怒,小声的问道。
躺在担架上的马扩吃力的张开嘴,好不容易抬起一只手来。
孟德急忙伸手将他的手握住。
马扩拼命的张嘴仍是说不出话,脸皮不停的抽搐,两边的眼角却是滚出了两行眼泪来。
“兄弟你别激动也别着急,咱们并不怪你,你只管将实情慢慢说来。”孟德连忙柔声的劝慰他,“速请医师来救!”
医师前来紧急救护,过了许久,马扩才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也终于能够说出了话来,便告诉孟德等人说——
按照最初的军事部署,西山负责绕道北行,去截断女真大军的粮道与归路。西山十八寨义军的所有头领中,唯有马扩最是善长征战,孟德便让他亲自挑选了一万精锐步骑,前去执行这一次重要的奇袭。
没想到,一路南下急袭的女真大军,却在各大重要隘口全都排布了严密的防御,仿佛早就料到会有人劫断粮道、断其归路。马扩见对方早有准备关卡又极是难以攻拔,加之担心率军远出之后西山空虚被女真人有机可趁,因此打算暂时退守西山。改日,再伺机来切断女真人的归路也是不迟。
就在马扩回守西山的路上,与一支正向西山开挺而来的女真铁骑兵部队,狭路相逢了!
双方爆发了激战,马扩——完败!
……
马扩没有直接描述这场战斗的经过,就用了两个字“完败”来概括。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马扩脸上的神色,可以说就是真正的“绝望”!
一万西山精锐步骑,面对三千女真铁骑,马扩也并非酒囊饭袋,居然输得如此彻底、仅以单骑重伤逃回前来报信!
在场的孟德与百余名大小头领,心中一阵阵犯寒!
“这么说,这支骑兵,就快杀到青云堡了?”
“马上……马上就要到了!”马扩闭着眼睛,无助且绝望的喃喃道,“女真人对我们的军事部署完全了如指掌;要么我们的联盟之中有内鬼;要么就是对方的主帅料事如神、用兵如鬼!大哥,要尽速将消息报知太原城中的王禀与楚天涯知晓,让他们有所防备!……青云堡,也必须加强防御,全力固守!否则,定是堡破人亡,鸡犬不留!”
现场响起了一片惊慌的低语,与吸凉气的声音。
“慌什么!”孟德斗然站了起来大喝一声,说道,“兵来将来水来土掩,我堡内仍有一两万精壮部曲,加上一万多户同心协力的百姓,何惧之有?女真铁骑强在野战,却不擅攻城。青云堡城廓坚厚,只要全力抗守,定能守住!”
众人这才略略放心,好在有个主心骨,不至于在这时候乱了军心。
“小飞!”孟德唤道。
“小人在!”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在今天混进太原城里去!将此间的消息,原原本本、详详细细的告诉我兄弟!”
“是!!”小飞领了诺,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此时,孟德的心中也是忧急如焚的。一来女真人出人意料的居然先来攻打青云堡了,虽然他早有防备留了一半的人马亲自在此坐镇,但从未接触过的女真骑兵的彪悍,还是让他有所震惊;二来,迂回北上切断女真大军的补给与后路的军事计划,居然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被对方一招破了。可见对方的主帅,是个非凡的人物!
此计一败,太原的整体军事部署就已经被打乱;接下来如何应对,三方人马已是不能彼此配合,只能各自为战。万一就此被女真人各个击破……那可就真的要全盘溃败了!
“兄弟们,听着!”思及此处,孟德心急如焚、怒火攻心的大喝,“想活的,都给我拿出拼命的胆气——哪怕还剩一个人,也要死守青云堡!”
太原城中,都统府。
楚天涯与萧玲珑一同来了。都统府的大厅里,还有张孝纯与军队、官府里的几位要员。
王禀简要的跟众人说了一下,刚刚收到的城外送来的紧急军情上报,说,女真大军来势极猛,师出云中之后马上兵分两路,齐头并进左右开弓的先打下了太原的两个前哨桥头堡——毗邻云中的代州与塑州。然后,他们火速南下,又再一次兵分三路,一路主力大军由完颜宗翰亲自率领,直扑太原府城而来;第二路由右监军兼先锋经略使完颜希尹率领,前去堵截太行诸寨义军与太原之间的往来通道;第三路人马,则由完颜宗翰麾下的猛将银术可率领,专程去剿杀青云堡了!
“完颜宗翰,针对我军早先制定的的‘断其粮道、坚壁清野、以守代攻’的三大战术,做出了适时的反应。”王禀的表情十分凝重,对众人道,“显然,完颜宗翰并非是仓促而来,耶律余睹的死,并没有完全打乱他的军事计划。他将我们太原的一切动静查了个清楚明白,然后针对我军的战术,因地制宜的做出了调整与改变。现在,他兵分三路,主力直扑太原,其实是佯攻,旨在围城打援,牵制我们胜捷军主力;另两路人马,一路封堵太行诸寨义军,另一路则是倾尽全力要去灭了西山——他们是想各个击破分而歼之,最终达到孤立太原城的目的!”
“果然是兵无常势水无常情啊!”张孝纯不由得感叹道,“完颜宗翰,不愧于金国第一开国名将的称号,此人心思之缜密、用兵之老辣、应变之果决,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此前我们制定的各种战术,被他轻轻一挥手就化解于无形,主动权再次落到了他的手上。本府估计,如果我们太原不出兵救护,等西山十八寨被踏平之后,接下来就要轮到太行九山的义军。”
“如果我们出城去救,太原空虚很有可能被完颜宗翰所袭取;而且,到了野外面对金国铁骑的冲击,胜捷军基本上没有多少胜算。”王禀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说道,“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利用坚固的城池来以守代攻,用‘耗’字决来拖死完颜宗翰。”
“那难道,就让我们坐视西山与太行的诸路义军,被女真人一口一口的吃掉吗?”张孝纯惊愕的问道。
王禀的脸皮一抽搐恨得牙痒痒,并没有回答张孝纯这个军事门外汉的蠢问题,并在心里骂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都不自觉的将眼光转向了楚天涯与萧玲珑。
楚天涯双眉微拧的冥思苦想中,倒是没怎么在意众人的眼光。
一身戎装的萧玲珑却是站了起来,并且走到堂中,抱拳一拜道:“太行义军的山寨大多坐落于奇山险岭之中而且兵力不俗,没那么容易被攻破,最多是兵马被堵截起来,一时无法出兵前来助战;而西山独自面对女真大军的强攻,的确是势如垒卵。原本我们三方人马各成犄角相互呼应,如果西山被破,则太原、太行失一臂膀与屏障,俱是唇亡齿寒。因此,西山必须救——如果王都统要点选兵将出城应战,不如,就让我去!”
第103章 冷静与残酷
这是萧玲珑,第一次在太原仕绅与将军们面前的“公然亮相”。
不管是张孝纯这些当官的,还是曾经追随童贯北伐的胜捷军将士,乃至太原的百姓包括绿林上的那些所谓好汉们,对女真人的野蛮血腥与他们军队的彪勇强悍都是早就耳闻了不下百次的,如今就要亲眼一见了,他们心中或多或少心中都有些忌惮,甚至可以说是畏惧的。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这是从女真人起兵抗辽之初起,就广为流传开来的一句话。乍一听来这有些唬人的味道,但有两个事实给这句话提供了强有力的佐证——其一,这句话并非是出自女真人自己之口,而是曾经与之力战不敌后的辽国大将们,输得没有一点脾气了万般无奈之下投降时,说出来的;其二,起兵十年的女真人凡历经大小数百战,至今未尝一败!
加之,这一次领兵前来攻打太原府的,是足以堪称女真族仡今为止功劳最高、名望最盛、实战能力最强的名将,同时也是金国勃极烈成员(相当于内阁大臣)之一的——完颜宗翰!
就在几天前,完颜宗翰轻松的挥一挥手,就已经夷平了朔、代二州,所到之处鸡犬不留!
如今首战未尝开打,太原事先做出的军事部署,又先被完颜宗翰一手破局!
但凡是人,都有求生之本能。以上种种,都足以让太原军民包括王禀在内的所有人心生寒意,就是有了一些“畏敌”的情绪在潜滋暗涨,也丝毫不用奇怪。
原本萧玲珑刚刚和楚天涯一起出现在这议事大厅里时,那一身宛如烈焰玫瑰的华丽战甲,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一眼看她,却是个十分陌生且容颜绝美的倾城女子,好多人都在窃窃私语的暗中相互打听她的身份与来历。
在这样的情况下,萧玲珑居然毫无征兆的公然站出来,要出城应战!
在场百余名大宋将官,不约而同的发出了一片惊嘘之声。
也不知是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听到了她的声音之后发出的惊艳之赞叹,还是惊诧于她过人的胆识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作风。
又或者,是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