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一走,王抟便开口道:“蒲帅既有贵客到访,且请自便,某此番乃是回乡祭祖,倒也不缺这一日两日。”
李曜却也不是太着急,朝王抟笑笑,客气两句,又转而问王笉:“燕然,你今守孝期满,何必在太原荒废大才,不如来我河中,为某操持这河中医学院,一则算是帮某一把,二则也不负当日令尊‘医术为仁术,天心是我心’之教诲。况且,某这河中医学院,并非只为军医而设。医学院中,内外伤势、各类病疫,都要开设课目,还要在院中再设一别院,名曰‘河中医学研究院’,专研古今新旧药方,造福天下黎民,使无病者免病,使有病者得治。此事若有所成,你之功绩,亘古不朽,便称神农在世,怕也无有不可。”
王笉张了张嘴,似乎正要答应,忽的又看了王抟一眼,迟疑道:“正阳兄方才此言,小弟有一事不解。”
李曜点头道:“燕然但说无妨。”
王笉问道:“如正阳兄所言,河中医学院不仅培养军医,还要培养寻常医师大夫,然则纵使这些医师因在此处学得妙术,今后也不过造福河中一隅,这造福天下黎民之说,是否有些……”
李曜笑了起来:“怪某未曾说得清楚,实则某心中这计划甚大,创办河中医学院,只是堪堪起步。如某设想,先创办河中医学院,待医学院中学生毕业……哦,就是学成——然后,某便在河中各州设立‘河中医院’,以这些医师坐诊,待学生逐渐多了,再于河东诸镇各州纷纷设立……至于医院中的药材,皆由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负责统一收购、调度,由河中、河东等各镇陆运司、水运司负责转运。如此一来,医院医师的医术有了保障,所用药材也有了保障。当然,无论诊金,还是药材的价格,因为统一调度的关系,都会比别家便宜,而质量却更有保障,不会良莠不齐,这对寻常百姓而言,自然便是好事。”
王笉闻言大喜:“如此果是好事,大善!”
李曜刚要笑着应答,王抟却沉吟道:“蒲帅,某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相公请问。”李曜忙道。
王抟道:“诚如蒲帅所言,此事若真能这般做成,河东诸镇内,诊金、药费俱降,与寻常百姓确有好处,然则如此一来,如今已有的这些药铺,却没有河中医院药材运送之优势,将来却是如何生存?敢问蒲帅,可是要一统诸镇药行,独霸此业,便如河东军械监如今在铁器等行当上的做法一般?”
李曜哈哈一笑:“王相公不愧是国之宰辅之臣,此言直指要害,当真了得!不过,王相却是多虑了,某执掌河东军械监以来,虽严控铁器,对于别的行业,却是干涉极少,医、药行业方便,也是这般。”
王抟轻哼一声:“干涉极少?蒲帅说话,当真是泰山如絮。别的不说,就说蒲帅方才提到的陆运司、水运司。自打这两司开设以来,陆运司仗着有沙陀、五院诸部为后盾,马、骡充足,舟船无数,已然将原先以此为生的车马行、船行挤得没了活路,这就算真是不干涉,却也是与民争利!而这河中医院一旦设立,也同是如此,这根本就是大鱼吃小鱼,以蒲帅之财力、地位,一旦插手,其余散户,谁可与之抗争?届时,蒲帅虽是‘干涉极少’,他们却也仍然无法经营下去。对此,蒲帅如何说?”
李曜正色道:“王相此言看似有理,实则不然。就说陆、水运二司,自成立以来,多是承接河东军械监内部生意,闲时才会承接民间的活儿,但王相只看见了二司优势的一面,却未看见民间车马船行也有其优势。我这二司,优势在于有官方背景,除汴梁等处外,各地畅行,然则劣势却也明显:首先,此二司很难接到固定线路的活计,因为首先要保证军械监的内部调拨;其次,此二司因有严格规定,各处车马舟船调动均有较为固定之计划,应变能力不足,譬如某地突然有一笔大生意,而此二司在此处的车马舟船不足,换做民间商行,可以立即从别处调拨,而此二司则未必能迅速做出反应……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如此一来,运输二司与民间商行虽有竞争,却各有优势,这般竞争,某称之为良性竞争,最终受益的,乃是托运的客商……如此,则又使当地货物流通变快,死钱变成活钱,最终是商贾赚钱、百姓受益。因此,这运输二司之设立,其利远大于弊。”
王抟听罢,面色讶异,思索一下,迟疑道:“蒲帅说得似是有理,但有些地方,某一时实难理清……医学院之事,可否容我叔侄二人细细思虑之后,再予答复?”
李曜也知道,后世的一些简单商业理论,放在唐时,这些“古人”未必能立刻理会。虽说古人的才智并不差,但毕竟所接触的事务远远不同,因此纵然如王抟这般专司经济的高层官员,咋一听见这些理论,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他便笑了笑,道:“王相位居宰辅,理事严谨,乃国之洪福,曜岂敢催促?便请王相与燕然在蒲州暂住,细细思量也好。至于这些‘经济’法则,王相若有疑问,随时可以寻某来问,某虽浅薄,知无不言。”
王抟见李曜说完便站了起来,自然不会失礼,与王笉同时起身,拱手道:“久闻蒲帅最擅理财,今日一见,某实受益匪浅。蒲帅所论,某必细思,来日再请教益。”
李曜见他说得客气,再无先前倨傲之色,也自笑着还礼,拱手道:“不敢,不敢。弘农王使者既来,须得会见,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王抟笑道:“蒲帅自去,某等自能理会。”
李曜做足礼数,这才转身去了,等穿过二门来到花厅之外,侍者唱喏:“节帅到!”他这才整了整衣冠,信步而入。
一进花厅,才发现杨行密派来贺喜的二人皆是熟人。戴友规不必说了,另一人身段曼妙,显然是一女子,她虽然头戴帷帽(无风注:唐高宗之后,一种带有罩纱的帽子,遮住面容,直到颈部,玄宗之后较少见了。另外,高宗之前有“幂篱”,黑纱遮住全身……嗯,由此可见唐朝也是逐渐“改革开放”的。),但面纱轻薄,李曜仍一眼看出,此女不是杨潞又能是谁?
他曾料到此番大胜之后,杨潞必然要来一趟蒲州,却没料到她会堂而皇之地与戴友规这个弘农王特使同时出现,不禁一怔。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一)
PS:区区一小章,纠结三四天,我这也算是打破自己瓶颈时间的记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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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友规见李曜微怔,知道他是奇怪杨潞的公然露面,也不点破,反而主动招呼,长偮一礼:“庐州戴友规,受弘农郡王所遣,贺李令公持节河中,并呈贺礼!”然后轻轻拍手,便有随从唱喏:“弘农郡王贺礼:秦五年相邦吕不韦监铜戈一柄、汉元狩二年武帝御赐霍骠骑宝剑一柄、汉双螭龙纹榖壁一双、汉龙凤纹佩一双、汉螭虎玉雕一对、汉宫和田白玉美人雕一座……”
杨行密这贺礼林林总总,俱是珍品,价值难以估量。特别是排在最前的秦戈汉剑,对于军府节帅而言,其象征意义更是重大。
李曜闻言,面露微笑,心中也开始思索。等那随从念罢贺仪,他故意略等数息,见杨潞并不开口,便知道她虽然露面,却未公开身份,这才笑着拱手回礼:“弘农王乃是国朝股肱,重镇一方,素为某所敬慕。今次遣使而来,某实欢欣,此番大礼,铭感五内。”
杨潞也是初次听到这份贺礼的详细礼单,心中暗暗吃惊:“耶耶此番倒是当真舍得,如今虽是国家多乱,不少败落的高门贵第将手中古物折价变卖,可方才这批物什,没个五十万贯以上,无论如何是拿不下的,尤其那秦戈汉剑,历来被耶耶视若拱璧……如今却以此物来贺,莫非当真有什么大事,需要李正阳相助?”
而此时戴友规已然笑着回答道:“去年蒲帅来我扬州,尚且只是洺州刺史,今年某来蒲州,蒲帅已是一方诸侯,坐镇中都,控扼天下要害。若说这国朝股肱,岂能缺了蒲帅?”
李曜哈哈一笑,伸手虚引:“戴判官权重淮南,今次竟然亲自前来蒲州,某实受宠若惊。更兼当日你我二人合谋清口大战,大败汴贼,如今虽处两地,实连一心,说不得,今日只好大醉一场,方畅我怀啊……哈哈,戴兄,请!”
戴友规早知李曜待人接物一贯处置得宜,此番听他提到清口大战之时也说“你我二人合谋”,那可是将清口大战的功劳让了一半给自己,心中不禁一热,忙道:“清口大战首仰令公奇谋,又仗河东精骑迅勇,友规不过在侧参详附和,哪敢当令公如此夸赞,不敢不敢……令公先请!”
李曜再次伸手虚引:“贵使请。”
刚才戴友规这句称李曜“令公”而非“蒲帅”,是为了表示李曜的身份地位高过于他,应当先行,而李曜对他的称呼则立刻变成“贵使”,是为了点明此时戴友规代表着弘农郡王、淮南节度使杨行密。
其实这都是唐时主客之间的习俗,两人说完这话,便按照规矩一同前行,往殿中走去。因为杨潞未曾表明身份,是以李曜也就装作不识,未曾招呼于她。而是由身边的李袭吉代为招呼,邀她入内。
待得进了殿内,按照寻常规矩寒暄片刻,戴友规便作势左右观望,李曜呵呵一笑,摆手对使女奴婢们道:“你们且先下去……朱押衙,你安排牙兵,护卫殿外便是。”
使女们一退下去,憨娃儿便亲自安排牙兵退开一些,远远护卫,自己也不进来,亲自在外警惕搜寻。
殿中于是便只剩李曜、李袭吉、杨潞、戴友规四人。
李曜这才笑指李袭吉道:“戴判官、杨姑娘,袭吉先生你们都是熟识的,如今某已辟举他为河中节度支使,以及两池榷盐副使,无论甚话,二位但说无妨。”
李袭吉与戴友规和杨潞便起身再次见过,等再坐定,戴友规瞥了杨潞一眼,才道:“此番汴贼干冒天下之大不韪,擅起兵戈,偷袭河中,欲截河东归路,幸有蒲帅代领河东精锐,正奇相辅,全歼贼兵,使朱温铩羽而归,蒲帅也因此功,得镇中都……如今天下纷乱,我淮南虽有民心为恃,然则北有强敌,南环诸镇,虽有心为天家效力,奈何山高水远,力所难及。蒲帅陇西宗亲(无风注:这里的陇西,指的是大唐皇室陇西李氏之郡望“陇西堂”。),功宣荡寇,志展勤王,实乃天下藩镇之楷模,不知有何可以教我?”
李曜正色道:“藩镇者,天子藩篱是也。若论效忠,无非两点:强军以拱卫丹陛、聚财以输资朝廷。”
戴友规道:“蒲帅所言极是!这强军以拱卫丹陛,淮南从未片刻稍息,前者董昌叛乱,我淮南本欲报效陛下,出兵平叛,然则因有钱鏐作祟,遂不得成,然此拳拳之心,天日可鉴。难就难在聚财以输资朝廷。淮南自巢贼肆虐,以凋敝多年,近年来,我主弘农郡王杨公于民休养,劝课农桑,淮南才渐有恢复之像,聚财之事,略有所成。然则汴贼朱温狼子野心,既定兖郓,独霸中原,不仅不开放贡路,使我淮南贡赋长入关中,源源不绝,反而遍设关卡,留拦贡车,甚至将贡赋天子之财货据为己有……此诚乱逆之贼寇也!如今贡路堵塞,我主杨公日日心忧,唯恐天子降罪……如此种种,不知蒲帅可有良策?”
李曜何等人也,自然知道这话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杨行密或许愿意为天子贡赋一点,不过那只是为了彰显忠君爱国,混个好听的名头,实际能给多少?贡路不绝,他可以找大把的借口不贡或者少贡,而如今因为朱温的关系,贡路绝了,那这过错自然要堂而皇之地栽给朱温,说得好像一切都怪朱温似的。
不过李曜知道自己与杨行密乃是盟友,更知道戴友规拐着弯儿扯这么大个蛋所为何事,当然会跟着他演戏。当下便见他剑眉一扬,怒气冲天:“偷锅贼好大的胆量!淮南贡赋,乃为朝廷所献,他身为陛下之臣,竟敢私吞!哼,果然是巢贼余孽,亡我大唐之心不死!我意此獠不除,天下难安!”
戴友规见李曜如此“上路”,大喜过望,连忙附和道:“不错,不错,蒲帅所言,正是道理,我主弘农王亦作如是观!”他高亢了一下,立刻又转为隐忧模样,迟疑沉吟道:“只是汴贼虽经两败,仍据中原……其折损,年余即可恢复。杨公之意,汴贼如今正是一头带伤俄狼,其愿,定是四下安宁,好舔砥伤口,再图来日。而我等尽忠天子之藩镇,则如猎人,正该联合起来,一鼓作气,诛杀恶狼,不使其有再次祸乱中原之机,以正天下风气!”
李曜大吃一惊,心中猛地一跳:“难不成……杨行密居然是来邀我一同出兵荡平朱温的!”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二)
李曜心中一惊,语气却还自然,居然微微点头,笑道:“弘农王壮心奇志,忠勇为国,此等心怀,委实令人钦佩……只是这般大事,一旦扬旗,便是天下震动,天子侧目,不得不慎,却不知弘农王对此可有详策?”
杨潞在一边听得暗暗咂舌,心道:“朱温虽迭遭败绩,但毕竟据有中原,麾下仍有一支二十余万、征战多年的大军,若是逼得急了,一夜之间,强征十万大军也不是难事。反观沙陀、淮南,沙陀可用于征战的兵马或有十五万上下,淮南约莫八九万,至多不超过十万,倘若只是如此看来,双方联手,也算有点兵力优势,然则这其中还有许多问题,不是仅看兵力便能有把握的。耶耶舍此血本,只为联合出兵,看似有理,实则莽撞,个中原因,只怕尚有我所不知之处,我不如沉住气,看李正阳与戴友规如何说。”当下依旧保持沉默。
果然戴友规微微笑道:“杨公素知蒲帅胸中雄兵百万,故叮嘱于某,此事若蒲帅也以为可行,当由蒲帅定策,我淮南定当奉命唯谨,全力配合!”
“哦?”李曜微微有些意外,下意识道:“弘农王竟如此说道?”见戴友规点头,心中便开始思索起来:“杨行密找我联手,必然不是仅仅看着河中,他的意思自然是整个河东集团与他一起动手搞定朱温。且不说朱温是不是现在可以速灭,单是让河东全军出动,就不是那么好办的。”
李曜此前虽未挂名,但实际上已经几乎是总揽河东后勤,河东的家底如何,在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如今河东存粮不多,将士又刚刚劳师远征,就算一贯财大气粗的河东军械监,前日也来报告说火油储量不足,而‘火神液’计划更是仍在瓶颈之中。何况如今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方欲成立,自己为河东军械监准备的金蝉脱壳之计也正值关键时期,此时擅动刀兵,从内部准备来看,委实难称妥善。如果加上幽燕局势尚未明朗,此时动兵,就更加不智。
这还只是内部因素,事实上外部因素也同样不到位。
朱温在河中败绩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上疏朝廷,为“误判河东军情”上表请罪,把那套担心李克用占据关中、囚禁皇室的担忧摆出来大侃特侃了一番,又同时上贡一些财货,让日渐拮据的朝廷松了口气,已然下了诏令,调解晋、梁矛盾。虽然事实上这场仗已经打完,双方此时都没有再打一场的意思,但从政治层面来说,朝廷的这一道诏令,也就算是临时和平条约了。那么此时如果河东方面突然之间又跟杨行密联手,一同出兵攻打朱温,怎么说也是违背圣意,擅起刀兵,在道义上站不住脚。也就是说,前不久刚刚通过平定关中之乱而得来的一点好名声,又付之东流了。
再有就是,安史之乱过后这许多年,天下藩镇之间已经有了一种默契,对“唇亡齿寒”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如果李克用、杨行密联手攻打朱温,势必引起南北两方其他势力的警惕,闹得人人自危,而后更有可能出于自保的心态援助朱温。
人心是天下最复杂的东西。如果只是朱温和李克用争霸,其余藩镇或许多半会隔山观虎斗,但一旦杨行密参与其中,就不同了。这就好比后世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奥匈帝国宣战塞尔维亚只是点燃了导火索,真正的爆发,却是德国宣战俄、法。
按照李曜在决策前先考虑最糟糕结果的习惯,他认为如果现在跟杨行密商议妥当,出兵约莫在三四月间,主要战争结束的话,最快要六、七月,正好可以赶上秋收。
然而,河北王镕(成德节度使)、罗弘信(魏博节度使)、卢彦威(义昌节度使),山东王师范(平卢节度使),中原王珙(陕虢节度使),甚至赵匡凝(山南东道节度使)都有可能被朱温说动而参战对抗李克用。
在南方,跟杨行密你来我往打了这么多年的钱鏐马上要摆平称帝的董昌,继而一统两浙,只要杨行密跟朱温全面开战,他不可能坐视不理。而除他之外,还有杜洪(鄂岳,即武昌节度使)、钟传(江西,即镇南节度使)很可能出兵干涉,甚至考虑到当初杨行密斩杀了孙儒,孙儒当时的部将马殷(湖南,即武安军节度使)如今已经占据湖南,也不是没有可能出兵报仇。
这么算起来,虽然李克用与杨行密联合起来暂时可以在兵力上超过朱温,但却有可能激起群雄自保之心,继而起兵相争,如此一来,胜算不说全无,至少是去了大半。虽然这些势力之间也都各有各的小心思,未必不能离间、反间,但这种事情难说必成,以李曜的心思,如何肯冒这么大的险?他对自己步伐早有规划,何必为一次未必成功的战争乱了脚步?
于是他沉吟着道:“今次我河东大军入关中靖难,虽是战果辉煌,然则各类损失,也自不小,后又遭遇朱温偷袭河中,复有一战,折损更大。加之河东大旱,存粮也是不足,如今正须休养,若要再起大兵出征万里,恐怕却是难了。”
他见戴友规面现失望之色,已经张口欲言,伸手微摆,止住他道:“戴判官莫急,且听某将话说完。”
戴友规只得拱手:“蒲帅请讲。”
李曜思索着道:“以某之意,非但河东如今不便出兵,便是淮南,只怕一时之间也不该招惹朱温。”
戴友规微微蹙眉,迟疑道:“蒲帅可是忧心两浙?”
“不错。”李曜毫不遮掩,正色道:“钱鏐此人,虽非天下大雄,然则绝域一方,却也不难。他原是董昌麾下之将,如今却能反过来剿灭前主,便是其能。如今看来,董昌之败,已经毫无疑问,他一旦身死,朝廷难道还能将他那一镇之地收回不成?到时候仍是为钱鏐所得。戴判官,钱鏐未得董昌之地时,已是淮南大敌,一旦统一两浙,淮南宁不心急否?若淮南大军北上攻打朱温,而钱鏐在后出兵偷袭……弘农王可莫要忘了当日夫差之败啊!”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三)
戴友规听李曜提及夫差,有些不以为然,摇头笑道:“蒲帅多虑了,钱鏐纵然底定两浙,麾下伤亡亦必不轻,我若此时出兵,他便是想插手干涉,只怕也有心无力,待得贵我双方戡乱功成,扬威天下,钱鏐岂敢再生不测之心?”
李曜微微一笑,似是思索了一下,忽而道:“戴判官可知,若某为钱鏐,董昌殁后,当作何虑?”
戴友规微微一怔,拱手道:“正要请教蒲帅。”
李曜沉吟道:“纵观两浙附近藩镇,只有北、西、南三面。而无论是南下福建,还是西进江西,皆须面临地势险要,路途艰难之境,如此便会困于补给,难兴大兵,胜负实难逆料。而倘若北伐淮南,则同属江南水网,是一马平川,就算平定董昌之时略有折损,趁淮南出兵中原之虚,拿下长江以南,却也未必不成。倘使某为钱鏐,必然当机立断,出兵苏州,若然得手,西北一望,便是金陵!如此一旦事成,则至少可与淮南划江而治……”他忽而一笑:“只是,钱鏐这算盘虽是好打,某却要问:弘农王此番方将苏州收入囊中,却难道肯再让之与他?”
李曜最后特意提到苏州,而且用到一个“再”字,这其中自然很有来历,须得从杨行密和钱鏐二人的起家说起,个中原因十分复杂,影响十分深远。
唐末苏州实际上是包括了现今苏州、嘉兴、上海三个行政区的地域。当然,由于当时上海市的陆域还未完全形成,苏州的实际面积也要大打折扣。不过鉴于其东临大海,西滨太湖,南控钱塘,北倚长江的特殊区位,以及南通杭州盐官县,西北通常州无锡县,东南通湖州乌程县的交通优势,还有得天独厚的气候和土地资源所造就的发达的经济,苏州被其周围的割据者所觊觎,也是有其原因之所在的。
黄巢起义的南北转战,彻底打破了旧有藩镇的平衡格局,也使北方藩镇的军乱传统传播到了南方。
光启二年十月,隶属于感化军节度使时溥帐下为牙将的泗州涟水人张雄、冯弘铎得罪于节度使时溥,聚众三百,渡江南下,袭苏州而据之。雄自称刺史,稍顷,聚兵至五万,战舰千余,自号天成军。这次小小军变的发生,则是因为两人皆为武宁军偏将。冯弘铎为小吏所辱,张雄为之辩解,不料反而见疑于节度使时溥,结果二人惧祸。思来想去,这位出身淮北的下层军官张雄,便凭借武力一跃而控制了苏州的军政大权,成为唐末江南众多此类武人刺史之一。
然而苏州作为江南财赋重镇,身为浙西观察使的周宝不能眼看着苏州的易主而不管,虽然他是个“空降干部”,似乎没什么实力。因此,当光启三年三月,周宝因为自己内部的兵变而出逃治所润州,依附亲信常州刺史丁从实时,还要在危机时刻,派遣本可以作为自己夺回润州的重要援助的六合镇使徐约及其精兵,去攻打苏州。
于是,光启三年夏,四月,同样身为北方军将的徐约便继张雄之后,占据苏州,成为苏州刺史。而张雄转而逃亡入海,并最终趁乱占据润州上元县,甚至私自升上元县为西州,再次自封当上了刺史。
不过另有一说,言浙西周宝子婿杨茂宝为苏州刺史,约攻破之,遂有其地。若是如此,则当徐约进取苏州时,身为周宝子婿的杨茂宝已经率先占据其地。因此李曜此前曾听人提起,说当年徐约进取苏州时,只是打着周宝的旗号,实际并非是受周宝指使。
当然,这种事别说后世很难说清,就连如今事情不过过去二十多年,李曜也没法查探得太过清楚,他只是下意识觉得很有一直可能,是周宝在命徐约进取苏州之后,忽然又反悔此前所为,怕徐约尾大不掉,便让自己的子婿杨茂宝率先攻取苏州。而徐约毕竟从润州六合镇赶到苏州,比杨茂宝从常州到苏州远得多,所以能够让茂宝占取先机。只是,这时候,张雄的轻易失守,却让人大惑不解,也许和他初到江南立足不稳有关吧。
须知唐末割据政权,大者数镇,小仅数州,而只据一州之地的也大有所在。究其原因,无论是同州防御使,还是河阳三城怀州节度使,都是因其重要之军事战略地位而升格为方镇的。而此时的苏州作为浙西观察使辖区的中心州城,交通南北,并拥有巨大的财赋,使得张雄、周宝、徐约等人相继窥视其统治权,则是更进一步把北方藩镇的好为乱的习气带到了南方,从而让苏州一下子成为了军事重镇,以后的数十年中再也不能享受和平了。
黄巢起义的后果之一,是秦宗权的叛乱,而秦宗权叛乱的后果之一,则是孙儒的劫掠江淮。而孙儒的南下,正好遭逢了淮南杨行密、浙西钱鏐的崛起时段,此二大势力的崛起,无疑对孙儒想要趁乱割据一方产生了不利。因此,孙儒如无头苍蝇般的左冲右突,杨行密艰难的争夺地盘,以及钱鏐不紧不慢的扩张势力,加在一起,就使得浙西之地数年之内陷于混乱。
李曜自从出任洺州刺史之后,加上了解到赵颖儿身世,对于此前曾经发生在南方的一些事情也逐渐开始关注,奉命出使淮南之时,在那长达数月的客居时间里,他端坐别院,却暗暗指挥隐藏民间的军械监商贾拉拢人才,顺便也了解了许多这个时代江南地区的一些情况,其中就包括这三大势力当初曾经发生的交锋。
这段时间发生在浙西的战乱可以大致分为以下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钱鏐以助周宝勘定内乱为名义的进取润、常、苏三州。第二阶段是杨行密与孙儒对浙西北三州的反复争夺。第三阶段是孙儒的溃败以及浙西三州势力范围的初步定型。[注:为免影响剧情阅读,此分析另附文于正文之后,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完正文后再看。]
浙西战乱的结果是苏州归属钱鏐,常、润二州归属杨行密,而过江猛龙孙儒败死。浙西战乱结束后,一直和平的情况并未长久,便又有了战争的迹象,起因于浙东董昌的叛乱。
董昌名义上是钱鏐的上级,但事实上两人一直处于一种“董昌是政治领袖,钱鏐是军事统帅”的微妙关系中。随着钱鏐在各次战争中势力的增长,董昌必然会被钱鏐高高架起,而钱鏐也会感到董昌在他上头的种种不舒服。因此,当两人联合击败盘距在浙东的黄巢残部刘汉宏的势力后,或出于浙东财赋考虑,或出于政治前途考虑,董昌都要去浙东越州,从而出现了董钱二人隔钱塘江而峙的局面。
钱鏐作为军事领袖,虽然占据着杭州,但杭州隔江便是越州,可以作为个人势力范围的边疆州看待,随时可能受到董昌的反戈一击。而浙西经过长期战乱,经济凋蔽,钱鏐所占领的苏州也已非昔日可比。紧领杭州北部的湖州一直由李师悦占据,而师悦又是倾向于杨行密的。只有杭州南部睦州刺史陈晟尚可以利用,但虽然同样出身八都旧将,在钱鏐根本处于势弱的时候,投靠谁是说不准的。于是,钱鏐唯一的出路便是乘机消灭董昌,而董昌竟然走出了称帝这一着臭棋,自然就成了钱鏐最好的机会。
别看刚才戴友规说得好听,说杨行密打算南下平定董昌之乱,只是因为有钱鏐阻挠,所以作罢,而李曜也未曾对此表示异议,就以为事情果然如此。其实事情根本不是这般,事实是:杨行密要打的是钱鏐,正好董昌来求援,杨行密遂出兵南下攻打钱鏐的苏州,将之夺取。
至于戴友规刚才的那番说辞,显然那是事发之后杨行密给天子上疏时的说法。也无非是说之前不知道天子的诏令,所以我杨某人一听董昌叛乱了,想到我是天子藩篱,急得立刻起兵南下,谁知道钱鏐这个贼厮鸟居然不让我的兵借道南下帮陛下您平定叛乱,我杨行密急于王事,只好不顾其他,打算先打钱鏐,再灭董昌,保证还陛下一个清平世界云云……至于说后来诏令到了,让钱鏐去打董昌,我杨某人也听了陛下您的话,这不就罢兵息战了么?哦,您说苏州,嗯,我的兵打下苏州之后没有军粮了,只好暂据苏州,凑点口粮,等军粮足了咱就走……军粮什么时候足?哦,这个嘛……就难说了……
犹豫李曜的出现已经导致一些蝴蝶效应,这场仗正是发生在李克用出兵关中前夕。从此次战争进程,以及战火沿及范围来看,此次征讨董昌的战役,有东西线两个战场。而苏州的失守,便导致了西线战场的吃紧,因为杨行密对董昌的支援无疑会加重钱鏐的军事压力。而当时苏州的守将,是乾宁元年二月任命的曾经在浙西混战中失守润州的成及,失败的经历并没有让他学到什么经验,所以也没有改变他再次失守的命运。
当时董昌求救于杨行密,杨行密遂遣泗州防御使台蒙攻苏州以救之,冬十月,杨行密遣宁国节度使田頵、润州团练使安仁义攻杭州镇戍以救董昌,董昌则使湖州将徐淑,会同淮南将魏约共围嘉兴。钱镠则遣武勇都指挥使顾全武救嘉兴,顾全武是钱鏐麾下第一名将,出兵之后气势如虹,连破乌墩、光福二寨。淮南也不是没有收获,比如淮将柯厚就攻破了苏州水栅。到了乾宁三年春正月,安仁义以舟师兵至湖州,欲渡江接应董昌,钱镠仍遣武勇都指挥使顾全武,外加都知兵马使许再思去守西陵,顾全武一出马,安仁义便没法渡江了。然后没多久,苏州常熟镇使陆郢以州城投杨行密,俘虏刺史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