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见的是演武院周院长和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本来陛下已经下旨,让人将杨胤押进太极宫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又反悔了。下旨将怡亲王交给大理寺和刑部审问,还派了苏公公陪审。”
方解听到木三说的人名中有独孤学,忍不住笑了笑。这位独孤大人被皇帝调离刑部,任命为山东道总督。本来是飞黄腾达的大好事,只是他运气差,才离京还没走出京畿道,就有了李远山和袁崇武他们谋反的事,这位本来已经开始准备做封疆大吏的独孤大人,只好又回到长安城。幸好刑部的差事还没有被别人顶了,不然他可能要算作有史以来最倒霉的一道总督。
皇帝见的这些人,方解都能猜到。
先见军方的人,陛下肯定是让他们稳住军心然后稳定长安局势。再见怀秋功他们,是吩咐布置怡亲王谋逆后面审案之类的事。见周院长和罗蔚然,肯定和萧一九以及那些协同造反的江湖客有关。
方解此时还不知道,有一位足以震惊整个大隋乃至于全天下的老人重新出世。
想到这里方解忍不住想,皇帝见这些人都是都有目的,见自己干嘛?对于这场叛乱来说,自己在这个巨大的局中其实无足轻重。以他现在的地位,根本不可能左右任何一件大事。真要论起身份来,他最光鲜的也不过是一个右侍勋的虚爵,一点意义都没有。虽然他如今在长安城里名气很大,比许多朝廷大员都要大,可方解有自知之明,现在的长安城里,还没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
他本以为这次立些不大不小的功劳,皇帝会赏个一官半职。脱开演武院学生三年之内不入仕的枷锁,谁想到皇帝是个天生的好商人。竟然拿项青牛的事要免他的功劳,看来要想改变自己在长安城里的现状,还需要时间。
沿路上他吃掉了一大碗热汤面,问了许多问题。
木三地位有限,听来的消息并不多。马车经过广场的时候,方解拉开车窗帘子往外看,发现偌大的一个广场已经拉起来帷幔整个挡了起来,军队在大街上来回巡视,不准任何人进入这个区域。若不是方解乘坐的马车上宫廷标志,说不得也会被拦下。
方解知道那帷幔后面,广场上是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的尸体。那是大隋最精锐的战兵之一,左武卫一万一千名士兵的尸体。皇帝在最后没见虞满楼,甚至没给那些人求饶的机会。他转身而走的时候,那些造反的士兵结局就已经注定。
方解不认为皇帝的手段残忍,若是连谋逆这样的重罪都能特赦,那皇帝的威严何在?他不知道最后时刻,虞满楼还心存幻想,打算用去西北杀敌的方式换左武卫那些士兵暂时活命。如果方解知道,只怕会无奈的笑笑。这位以多智儒将著称的大将军,在最后时刻已经变成了一个白痴。
国法皇威,怎么可能容许那些士兵活下来?
方解毫不怀疑,接下来整个长安城都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陛下肯定要借机将那些和怡亲王有扯不清关系的朝臣全都拿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抄家,有多少人被灭门。从多年前皇帝下旨屠掉江都丘氏的例子来看,皇帝有这个魄力。
方解看不到帷幔里的场面,但他知道广场上此时全都是士兵,在处理那些残缺不全的尸首,死亡的士兵全加上总共要超过两万人,这些尸体将被运出长安埋葬。若是皇帝下旨株连,那么死在这里的一万多名左武卫士兵,背后将牵扯出一万多个家庭随之遭殃。如果开始杀人,那么或许被屠的人数将会超过五万,甚至更多。
造反……
方解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历来造反的人,都是踩着累累白骨向前的。
前世那么多例子,方解依然记忆犹新。哪一个朝代,试图更迭权利的人不是拿人命铺自己要走的路?不管是抢权利的人赢了还是守权利的人赢了,对弈之后便是血雨腥风,杀戮随之而来。
这场动乱虽然被皇帝荡平,可皇帝真的是个胜利者吗?
大隋的根基,只怕已经被这动荡触及到了吧。
方解甩了甩头,将纷扰的思绪甩开。
这些事和现在的他距离还有些遥远,他能做的就是自己活着,然后让所有对他好的人也都活着,好好地活着。方解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善人好人,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底线。前世也好现在也罢,不止一个人说过要想成就大事必须六亲不认,做一个真正的枭雄不会被情义羁绊……
但方解从来不这样认为,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抛弃所有感情。
相反,他要守护这些感情。也许他很冲动,很幼稚,但这是他的底线。他愿意为了对自己好的人去拼争,原因就是那么简单,因为他们对自己好。
……
方解等到天黑,肚子又饿了的时候皇帝才让苏不畏将他叫进去。进门的时候方解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他发现皇帝的头发竟然差不多全都白了。之前在广场上的时候,因为皇帝带着皇冠,所以没人发现这些新增的白发。
灯火下,皇帝的白发显得那么醒目。
方解行礼,心里依然难以平静。皇帝虽然看起来心情不错,一举粉碎了怡亲王的阴谋,稳定了朝局稳定了长安也稳定了他的皇位。可内乱,从来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就拿那一万一千名在广场上被屠掉的左武卫士兵来说,那都是大隋最精锐的士兵,皇帝怎么可能不心疼,不心伤?
将来要斩首的,都是大隋的子民。大部分人都是无辜的,一个参与谋逆的大臣,背后就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死几百人上千人,他们有多少人知情?那些士兵的家眷,他们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在为国效力,却被牵扯进去丧了性命。即便控制些杀人,朝臣也要十去二三,这对大隋来说是动摇了根基的大事。
而这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损失,真正对朝廷对大隋影响巨大的……是那些世家。被牵扯进来的官员,谁不是名门出身?若是真追究起来,那么最少有一大半的世家会被牵扯进去。这些世家才是支撑着朝廷的根源,皇帝就算心再狠,难道还能派兵逐个屠了?那大隋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这些,都是皇帝的头发越来越白的缘故。
皇帝怎么可能高兴?
看起来他是赢了,但事实上,无论谁造反再被平灭,对于皇帝来说他都是输家。因为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损失的都是他的。
“你这是什么反应?”
皇帝见方解愣住嘴角挑了挑问道,但那浅浅的笑容里满满的都是疲乏。
他随意指了指面前的胡凳说道:“坐下说话吧。”
方解道:“臣还是站着说话吧,一会儿跪下谢恩也容易些。”
皇帝被他这句话逗的笑了笑,是真的那种笑。站在皇帝身边的苏不畏看了方解一眼,很诧异这个少年怎么敢这么说话。绝大部分人在皇帝面前都是唯唯诺诺,连大气都不敢出。可方解身上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痞气,还有那种惹人开心的小聪明,似乎真的让陛下很喜欢。
“你怎么知道朕会赏你?”
皇帝笑了笑问。
方解表情很认真地说道:“因为陛下是明君。”
皇帝忍不住大笑起来,指了指方解道:“你的意思是,朕若是不赏你,就是昏君?”
方解连忙垂首道:“怎么可能,臣坚信陛下会赏臣。”
“无赖!”
皇帝瞥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后抬起头说道:“朕本来是不打算赏你的,因为什么你自己也清楚。接连抗旨不尊,若是换作别人朕已经杀了十次八次了。因为怜惜你的才气,这才破例留着你的小命为国效力。”
方解撩袍行大礼:“谢主隆恩!”
皇帝怔了一下,忍不住问道:“朕还没赏你。”
方解道:“陛下不杀臣,臣觉着,就已经是极大的赏赐了。”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油嘴滑舌怕是还有些口是心非……但朕知道你是忠心的。功劳过错放在一边,既然有忠心,朕自然会赏。”
皇帝看了一眼苏不畏,苏不畏连忙上前说道:“陛下旨意:天佑十二年演武院入试头名右侍勋方解,年少有为,忠心为国,屡立奇功。大隋取才不拘一格,有功当赏,特加封方解为一等子爵,赏游骑将军衔!”
一等子爵……游骑将军?
方解愣了一下,实在没想到会得到这些。游骑将军虽然只是虚衔,但可是实打实的正五品。有多少人拼争一辈子,也爬不到正五品的位子上。一等子爵,虽然没有自己的食邑,但每年朝廷发的俸禄可就是一大笔银子。而最重要的事,子爵可不是右侍勋那样不值钱的虚爵,代表着方解彻底脱离了普通百姓,是大隋的贵族了。
这完全出乎了方解的预料,所以他有些头晕。
“当然……”
皇帝笑了笑道:“不是白赏给你的……既然你已经有了官职,自然也不能如往常那样整日留在演武院里。有差事,朕会吩咐你做,没差事,你就继续在演武院做你的学生。”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有些发傻,请陛下容臣缓口气。”
片刻之后方解咧了咧嘴,然后抬起头认真地问:“陛下……这次是不是让臣去西北?”
皇帝摇了摇头:“倒是有人举荐你去西北,但被朕否了。他们说你了解西北,对朝廷动兵有帮助。朕知道他们说得没错,若是选个先锋你确实颇为适合。但你资历不够,威望不足。且领兵非同儿戏光有忠心可不够,你还没有那个能耐。而且……”
皇帝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有个别的差事交给你做,你大概要离京一段日子了。朕给你半年的时间,早一天回来都不行。”
第0282章 新程
木三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跟在方解身后,他竟是比方解笑的还要开心些。托盘里一身簇新的子爵冠服,还有正五品游骑将军的令牌。这是皇帝的赏赐,来的有些突然,算得上给了方解一个惊喜。
原本以为会一无所获,谁想到竟是满载而归。
大隋的实爵,从高到低依次为亲王,郡王,国公,郡公,郡候,县侯,乡侯,县伯,乡伯,县子,乡子,乡男。自郡候以上皆有自己的食邑,所属百姓无需再向朝廷缴纳税赋。封王者有属于自己的封地,可以拥有自己的私兵,但人数不许超过朝廷的限制,否则视为谋逆大罪。
除了亲王郡王之外每一个爵位,又分作三等。
比如国公,最高者为一等国公,最低者为三等国公。方解被皇帝封为子爵,并不是县子,而是一等乡子。本来大隋开国之初,大意上的六等实爵皆有自己的食邑百姓,但到了太宗年间这法令就被废掉。原因无他,每年都会有不少功臣被封为实爵,也就是说每年都有一部分百姓将不再向朝廷缴纳税赋。
一开始大隋的开国功臣再多,也是数的过来的那些人。可是到了后来,这些功臣的子孙也皆有爵位。短短二十年之后,有实爵的人竟是开国之初的十倍还要多。太宗皇帝登基之后不久就废除了太祖立下的这个规矩,重新定为县侯以上者方有自己的封地食邑。到了真宗年间,又改为郡候以上者才能封地食邑。
方解的一等乡子虽然算不得什么很高的爵位,但只要是实爵,就代表着他已经脱离了寒门。
“奴婢给小方大人贺喜。”
木三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哎呦瞧奴婢这张破嘴,以后要尊称您为方爵爷才对。”
方解笑着摇了摇头:“今儿可没红包给你,嘴巴再甜也没用。”
他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刚才皇帝说的那些话,如果说皇帝的赏赐让他倍感意外,那么在听到皇帝交待的差事之后,他就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了。为了这件差事,皇帝必须给方解一个看起来还算像样体面的身份。
仅仅是一个演武院入试头名,可不怎么拿得出手。
他一路上和木三也没有多少交谈,看出来方解心事重重,木三索性也不再说话,但他却庆幸得意自己的好眼光。当初若是在方解被囚监牢的时候躲得远远的,只怕现在再想和这位炙手可热的小方大人拉关系就难了。
锦上添花,永远也不如雪中送炭。
方解回到铺子的时候天色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从马车上下来,方解还是塞给了木三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木三这次没拒绝,干脆利落的收了。方解隔三差五的塞银票给木三,只是不想和他有什么感情上的牵扯。他们两个的关系,还是仅仅放在利益这一层上好些。和太监们扯感情,都是扯淡。
沉倾扇等人见方解回来,纷纷站起来。方解揉了揉发皱的眉头,对众人笑了笑:“你们猜皇帝送了什么礼物给我?”
沐小腰看了看他的表情,忍不住叹道:“不管皇帝送了你什么礼物,都没有他让你送他的礼物重。”
方解略微带着苦涩的笑了笑:“就你聪明。”
沉倾扇微笑道:“都写在你脸上了,说说吧,皇帝又让你干什么不好干成的事儿?”
方解靠在椅子上,使劲舒展了一下身体。沐小腰走到他身后,抬起手为他揉捏着肩膀。方解对她温柔的笑了笑:“也算不得什么不好干的事儿,说起来最起码比和怡亲王玩捉迷藏要轻松些。而且恰好是我感兴趣的地方,本来就想去。这次皇帝让我去还能花着公款一路吃喝玩乐的去,好像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那你还皱眉?”
沉倾扇问。
方解道:“关键在于,那地方我确实是想去,可还不是时候啊。比我自己预想的,最起码早了好几年。”
“哪儿?”
“大隋西南……雍州。”
听到这句话,沐小腰等人的脸色全都变了。她下意识的看向大犬,却发现方解和沉倾扇竟然都在看着她。沐小腰手上的动作一僵,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惧。方解一直盯着她,这一闪即逝的惊惧没有逃过方解的眼睛。
“怎么了?”
方解问。
沐小腰摇了摇头:“只是惊讶,咱们当初就是从西南一路逃过来的,虽然没有去过雍州,可想想曾经走过的那些地方,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为什么要去雍州?皇帝让你去见罗耀?”
方解嗯了一声道:“也不知道罗耀是不是吃错了药,居然大着胆子上书想请陛下赐婚。想让陛下将已经成年的长公主许配给他的儿子罗文……这个罗文在长安城里干了什么好事,难道他这个做爹的不知道?这个时期,偏偏派人来给求陛下赐婚……罗耀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那你去干吗?”
大犬忍不住问道。
方解道:“陛下说,因为长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即便要到西南去,也要派人先去看看西南的环境啊气候啊风土人情之类的,如实禀报之后再跟长公主商议,如果长公主不愿意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朝廷里的重臣都有的忙,皇帝就想起我这个闲人了。于是封了我一个一等乡子的爵位,还有一个正五品游骑将军的虚职。”
沉倾扇沉默了一会儿问:“皇帝不想把长公主嫁给罗耀的儿子?”
方解点了点头:“自然是不想啊……如果想,何必这样安排?”
……
方解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虽然不知道罗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肯定没什么好心是必然的。西北兵败,长安谋乱,这个节骨眼上罗耀派人来长安求陛下赐婚,肤浅来说是他觉得自己的地位还不够高,所以想做皇亲国戚。往深一点说,未见得不是在试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