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小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和大犬。”
沉倾扇嗯了一声道:“但你确定自己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所以……大犬现在就是最有可能知道他身份的人了。”
“大犬……”
沐小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大犬这些年来邋遢落魄但总是保持着一个特殊的习惯……即便饿的受不了他也不愿亲自动手做饭,即便身上的衣服已经脏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也不愿自己动手洗衣服。每次我说起,他就会嘟囔什么君子远庖厨之类的话,他哪里像是个君子?”
“君子……”
沉倾扇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想了想说道:“这是那些世家大户之人的通病,总觉得自己动手做饭洗衣服是不能忍受的粗鄙之事。如果大犬是出身名门,有这样的习惯也不算什么。”
“还有……”
沐小腰抬起头看着沉倾扇说道:“大犬说他的名字是那个人给取的,在咱们认识大犬之前说明他和那人便已经熟识。方解问过大犬他有什么亲人被那个人威胁,大犬说他还有个弟弟……大犬还说他弟弟的修为远在他之上,既然如此当初那个人为什么不是让他弟弟来保护方解,而是让大犬来?”
“大犬为了让他弟弟活下来,和那个人之间有了什么协议!”
沉倾扇眼前一亮。
“不行……”
她脸色微微一变:“以前大犬在方解身边,尽心尽力做事所以方解对他特别信任。但是如果大犬真的和那个人之间有什么协议,而那个人真的是罗耀的话,那么到了这里之后大犬就未必是以前那个大犬了!方解让大犬和麒麟带着人在暗中策应,这是个漏洞一定要提醒方解。”
“不会的……”
沐小腰道:“大犬肯定不会做出对不起方解的事,如果他要做的话方解十五岁生日的那天他就不会和我一起将东西都烧了。”
“那是在樊固,这里是雍州。”
沉倾扇让马车停住,她撩开帘子跳下去:“哪怕只有一点的疑虑,也必须提防。”
……
安来县。
一个不起眼的小饭馆中,大犬和追商面对面坐着,面前的桌子上已经上满了菜,很丰盛。追商起身为大犬倒满了一杯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郑重认真地说道:“大哥,这十几年来我亏欠你太多,这辈子只怕也没机会还给你了。这杯酒我敬你……咱们兄弟已经快十七年没见了,你……你竟是已经花白了头发。”
大犬笑了笑,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然后咱们再叙离情。”
大犬放下酒杯,看了看外面:“你怎么不担心被人认出来?”
“认识我的人都被罗耀杀绝了,还怕什么?”
追商笑着回答。
“嗯……我要说的,正是和你的人前阵子被罗耀杀绝有关。”
追商见大犬脸色肃穆,也坐直了身子。
“你不要再打方解的主意,就是朝廷这次派来雍州的钦差。说句实话,我虽然心里一直担心着你但本没打算与你相见,我怕因为你我相见而为你引来祸端。但是你对钦差动手,我必须来找你了。”
大犬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个钦差,就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护的那个人。”
“大哥对他怎么这般好?”
追商有些诧异,沉默了很久之后点了点头:“既然大哥你说了,我就自然不会再去找他的麻烦。当时也只是灵机一动,觉得这个人可以利用一下罢了。不过……大哥你因为他而流浪十几年,不恨他?”
“一开始也恨,但人就是这么奇怪……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也就没了恨。”
追上嗯了一声:“我本来还在诧异,怎么你会突然回来的。”
大犬笑了笑,看着追商的脸感慨道:“一别十七年,分开的时候你还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甚至不敢自己走夜路。十几年之后,已经是个精明强干的男人了。”
“十几年你不在我身边,我总得学会任何事都自己来做。”
追上为大犬再次倒满酒:“大哥,要不……咱们以后不分开了,你回来帮我好不好?我在平商道传教十几年,现在信徒少说也有几十万,若是我想再次举事也不是什么难事。即便不举事,靠着这十几年来积累下的财富,咱们兄弟也可以安安稳稳的生活了,你不必再冒着风险四处流浪。”
“我正要说这件事。”
大犬看着杯子里的酒,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还放不下?”
追商一怔,反问:“大哥放下了?”
大犬点了点头:“这么多年,早就放下了。”
“我放不下,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下。”
大犬皱眉:“已经二十几年了,就算你这些年一直在暗中传教,可难道你以为凭着那些愚民那些妇孺就能成事?罗耀在西南经营二十年,根深蒂固。大隋的皇帝也不是一个昏庸无道之人,百姓们不会想反他。如果你手里有的是几十万军队,我不会拦你但那不是军队,只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农夫!你真以为,他们能帮你实现梦想?”
追商一口饮尽杯中酒:“大哥,你放下了,其实我想说我替你高兴。这个大包袱太沉重了些,压的人喘不过来气。但你放下了,我就更不能放下。如果咱们都放下,那么根就真的要断了。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放下……我什么事都能听大哥你的,但这件事……不行!”
第0343章 那些妖魔鬼怪
沉倾扇将自己的担心说出来的时候,方解的反应丝毫也没有出乎他的预料。方解不相信大犬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虽然他自己很明白这种盲目的信任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可人在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固执,固执到明知道是错的也会坚持。
前世也好今生也好,方解听的太多了那种成大事者当怀疑一切的论调,也听多了什么枭雄要六亲不认的论调,但他始终坚信人与人之间不可能真的是只有利益关系才是最坚固的。这也是他为什么在京城要插手吴一道的事,为什么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樊固那三千条人命的原因。
听完沉倾扇的话,方解只是摇了摇头:“我信得过大犬。”
六个字,却如此笃定。
沉倾扇笑了笑:“我便知道你会这样说,否则你也就不是方解。”
方解凑过去闻了闻她发际的清香:“这是在表扬我?”
沉倾扇脸微微一红,躲闪开方解挑逗的眼神。她理了理额前的垂下来的发丝转移开话题:“你怎么打算的?万一罗耀真的就是当年那个人,你会怎么处理他和你之间的关系?”
“不知道。”
方解的回答透着一股无奈:“即便我确定了罗耀就是当年布置一切的那个人,可我却不知道能不能就这样把他算为仇人。为了你们我可以这样去想,可为了自己我却发现根本就提不起太多的恨意。如果他是为了我活命而让威胁了你们,那么我是不是该杀了他?”
说这些话的时候,沉倾扇能感觉到方解心里的苦楚。
她这才恍然,原来方解痛苦的竟然不是自己的身世如何,而是痛苦于他能不能帮自己和沐小腰他们出这口气。如果当初那个人是为了保护方解而安排的这一切,那么他就是方解的恩人。可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自己和沐小腰他们的仇人。
若没有那个人,自己应该还在磨山上修行。
若没有那个人,当初那三十几个人都会有各自安稳的人生。
十几年来,死去了大部分的人。
沉倾扇知道方解对自己的感情对沐小腰她们的感情,也正因为这感情太深所以方解才会痛苦。
“也许我应该谢谢那个人,若不是他安排了这条路让我遇到了太多的磨难,或许我修行上的进境不会这样快。”
沉倾扇笑了笑,说这话的时候很温柔。
方解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说假话的时候虽然很可爱但说的太勉强了啊……我急于想知道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世,已经十七年不知来历却不影响我接下来继续活着,哪怕一辈子不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但你们不同。”
方解淡淡地说道:“为了你们我却必须搞清楚这个人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只为了他的私欲,那么自然好办,在能杀他的时候就不必留什么客气。如果是为了我……那么……”
方解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沉倾扇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那个人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安排了这一切,那么他就是方解和自己的共同仇人。如果那个人是为了方解,那么方解无法去报复什么,只能将这份仇恨自己背起来,自己来替那个人还债。
感受到了这份沉重,所以沉倾扇的心里也变得沉重起来。
“也不是非要杀他,也许真相比报仇要重要吧。”
她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方解的脸颊:“你可以为了我们将所有事背负起来,我们何尝不能为了你将所有事放弃?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只有傻子才会因为过去而放弃未来。就算过去再痛苦也否定不了未来充满了幸福,不是吗。”
“这句话真好。”
方解将沉倾扇拉过来,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有时候我自己会忍不住想,为什么我就不能追求那种恬淡安然的生活呢。和你们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自己种种菜养些鸡鸭,每天考虑的事是该不该给田里的庄稼施肥,该不给喂牲口……母鸡下了蛋之后,因为一个煎蛋是该给你吃还是给小腰姐吃这样的事发愁,而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国家大事。”
“每天看着太阳升起然后落下,和你们生几个孩子教给他们读书写字,虽然我的字很丑,但也足够让孩子们成长起来做一个懂道理讲道理的人。”
他自嘲的笑了笑:“还不是因为贪婪?”
沉倾扇用自己的脸颊贴着方解的脸颊:“我记得你说过贪婪是人类奋发向上的永恒动力。”
“我太自私。”
方解在沉倾扇的额头亲了一口:“我知道女人和男人的追求完全不同,女人要的也许仅仅是和自己爱的人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就够了,不需要大富大贵不需要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白头偕老和权势地位无关。”
“但男人总是很自私的想着给自己的女人更好的生活,哪怕只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媳妇的碗里比邻家女人的碗里多一块肉也好。自己的媳妇可以不漂亮可以不苗条,但不可以比邻家女人穿的破旧用的便宜。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有不向上的理由,一个有了自己女人的男人则没有任何理由碌碌无为。”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
“给我几年时间,等我能给你们一个真正安稳的生活。”
沉倾扇在他脸颊上也亲了一口,然后笑的很灿烂地说道:“你不知道女人总是会因为自己男人争气而骄傲自豪的吗?你不知道女人会因为碗里比邻家女人多了块肉而幸福到流眼泪的吗?你不知道女人因为男人的娇惯纵容哪怕吃成了一个自己以前最讨厌的胖子身材也不会后悔的吗?”
“当你累了的时候……”
她靠在他怀里呢喃:“再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吧,养一些鸡鸭,种一些庄稼。每天我和小腰或许还有别的女人,为了你煎好的那个鸡蛋而争风吃醋,每天因为该是谁来给你铺床而争吵……可是你要知道,一个废物凭什么拥有这一切?”
方解明知道沉倾扇在安慰自己,可却无法否定那些话。
……
雍州很大,虽然和长安城没有可比性,但这里在二十几年前还是一个国家的帝都,其规模自然不会小。雍州城墙的高度在大隋仅次于长安城,比当初南陈的帝都江都还要高不少。队伍在雍州城门外停下来,因为在门口有不少官员在等着迎接钦差的到来。
方解一边往前走一边打量这座雄城,心里不禁感慨这个地方已经被罗耀改造成了一座巨大的武装到了牙齿的碉堡。
城墙每隔二十步就有一架床子弩,看弩车反射的阳光方解就能猜到这些弩车平日里养护的极好,随时可以使用。而与之相比的是,方解怀疑长安城上那些床子弩有几成已经老化……正因为长安太大太坚固,人们已经确信长安城不会被任何国家的军队攻破已经一百多年,所以难免有懈怠之心。
护城河里的水一点儿也不浑浊,这说明有人定期疏通河道。
吊桥上的铆钉看起来很新,这说明不时就有人加固。
城门口的守军士兵身上没有太多灰尘,说明换防的频率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士兵们经常站立的位置明显比其他地方凹一些,说明这些年来没有人懈怠。
这些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事,方解看的都很仔细。
从一些琐碎的小事就能推测出一个人的性格,而从雍州城这样坚固的防御措施方解想到的事让他自己觉着有些可笑。按照推理来说,一个人将自己的家门上十把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内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害怕随时到来的灾难。意味着他不愿意相信任何人,那些锁只是他的一种寄托罢了。
而罗耀将雍州城打造成了一座巨大的堡垒,这和在门上挂十把锁有什么区别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
一个雄踞一方的大将军,坐拥四十万大军,举手投足就能影响半壁江山,一言一行就能震动朝廷上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胆小鬼?
方解心里在想着这些事,脸上却堆着笑和雍州的官员们寒暄。这样的场面方解现在应付起来已经驾轻就熟,不会露怯。和这些人聊天的时候方解发现他们的眼神总是不经意的看向罗耀,这说明这些人是从心底里对罗耀充满了恐惧和敬畏。由此可见罗耀杀人绝不止杀百姓杀蛮子,当官的也未必少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