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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解换了一身衣服,紧了紧绑在身后的朝露刀。沐小腰上前帮他整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急着过河,还有别的事?”
方解笑了笑:“就知道瞒不住你们。”
沉倾扇道:“现在咱们看起来勉强安全,但谁也不知道明天发生什么。左前卫的兵力布置你们还没看出来?罗耀的兵已经把所有道路都封死了。咱们要是想回长安,从黄阳道根本就出不去。万一有什么事,咱们只能走叛军的地盘。”
“那不是更危险?”
“不会。”
方解笑了笑:“回朝廷危险,往深处走反而不危险。”
“往深处走?”
大犬没理解,诧异道:“回长安为什么要往深处走?”
“不管是左前卫的兵力布置还是叛军的兵力布置,长安方向都是重兵把守。咱们不一定非得回长安城去,我从一开始就打算着,等到了黄阳道如果罗耀不是来平叛的,那咱们立刻就走。往叛军地盘深处走,回狼乳山。旭郡王的兵还没有损失,那里更自由,没那么多琐碎事烦心。”
“不懂你的心思。”
沉倾扇轻声道:“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就是了。”
方解笑了笑:“我让麒麟带着给事营那十个人找地方接应,咱们现在对谁都不能完全信任。卓先生是个好人,但他身边都是大内侍卫处的人。罗耀的心思比海都深,我从来不信他是单纯的为了平叛才来黄阳道的。到时候有事能脱身就脱身,困住就麻烦了。当然,如果能坑走罗耀的山字营最好……”
他想了想又说道:“带上纸笔,对岸的地形我要画下来。”
沐小腰拍了拍鹿皮囊:“带好了。”
方解笑了笑:“咱们走!”
……
罗耀扫视了一眼手下的将军们,眼神森冷。
“明天派人向杨彦业催粮,先要一个月的粮草,再要三个月的。黄阳道本来就不富裕,支持咱们四十万人马的粮草极难。”
“再安排人,和黄阳道的民勇郡兵闹出些矛盾来。”
他摆了摆手:“如果杨彦业不开欣口仓,咱们就只能自己去拿了。”
第0390章 百万骁勇
从方解离开长安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月,如今在京畿道内集结的民勇已经超过八十万。这些来自中原各道的青壮男子,心怀一颗功名但在马上取的壮志雄心,离开了自己的家,带着兵器,被服,有的跋涉数百里,有的跋涉上千里,汇集在长安城外。
这些骁勇按照战兵的编制分成一个一个军,一个一个营,一个一个队。
按照大隋征兵的祖制,战兵的家庭都是军籍,有着一定的特权。除非必要,战兵的人选补充绝不会从军籍之外的百姓中选取。而这次招募骁勇,所有良家子弟皆可报名,十七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没有作奸犯科的记录,家世清白之人都可以参军。
长安城外的几个卫城,已经变成了巨大的练兵场。
但报名参军的人数还在不断的增加,从各地赶来的怀揣着军功梦想的青壮男子源源不断的进入京畿道。官道上都是往长安方向赶路的男子,穿着自己制作的简陋皮甲,拿着乡下铁匠铺子里锻造的刀子,有的人牵着驽马,有的人牵着骡子,还有人牵着驴。
没有人认为战争是残酷的,他们眼睛里看到的都是金光闪闪的前程。和平年代,他们只能务农,只能从商,没有办法靠自己的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当战争来临的时候,他们忽然发现有一条金光大道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们都是普通百姓,没有见识过战场上的血流成河。
他们只记得祖辈父辈心中的遗憾,只憧憬美好的未来。他们所有人都是因为那句功名但在马上取而来的,谁不想成为横刀立马的大将军?
到了这个时候,罗耀,这个人的名字被无数次的提起。
人们在议论的时候往往都会说,你们看,当年罗耀不过也只是个寒门出身的苦孩子,若不是因为战争,他现在或许还在西北老家山坡上放羊,或是扛着锄头在田间除草。因为有了战争,这个原本普普通通的农户少年,成为了注定会在大隋的史书上留下浓重一笔的大人物。
他也不是军户出身,但是靠着一身胆气还不是在战场上屡战屡胜?
到了京畿道的年轻男人们,每个人的脸色都带着兴奋。他们刻意忘记了自己有可能死在西北,忘记了历史上每一个成功者的身后都堆积着累累白骨。他们都觉得自己有机会成为那个成功者,别人才是那些尸首。
各卫的大将军分派了不少老兵训练这些骁勇,老兵们试图告诉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战争不是儿戏。但没有人真的听进去,在他们听来,那些老兵们讲述的血肉横飞的故事很不错。让他们热血沸腾,让他们心中更加充满斗志。
大隋的府库就算再充盈,粮草还能供给,饷银也勉强够发,但装备显然一时之间难以凑齐。筛选之后还有超过八十万骁勇留下,兵部的府库几乎搬空了也不够他们每人分得一件皮甲。
这段日子以来,皇帝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不少。因为他的号召,大隋的儿郎们来了。没有人畏惧没有人抗拒,他们都愿意为了这个帝国献出自己的生命。所以皇帝心里的阴霾渐渐的被热血取代,他偶尔会登上高耸入云的长安城城墙,俯视下面的骁勇,这个时候,他确定自己只要伸手往前一指,这些汉子们就会嗷嗷叫着冲向他指的方向。
这无疑令人心情激荡,不是么?
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是这个帝国的掌舵人。
虽然他并没有老去,但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心潮澎湃的感觉了。
“有这样的子民,朕还担心什么?”
他微笑着说。
长安城的城墙太高,站在上面俯视城外,下面的人显得很小。所以皇帝看不到那些骁勇为了争夺一个睡觉的地方大打出手,看不到有人居然敢对老兵横眉怒目,也看不到有人趁着乱偷走了身边人背囊里为数不多的银子。
他只看到,数十万人为了他来了。
“大隋的百姓,随时愿意为陛下献出自己的生命。”
黄门侍郎裴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俯身微笑着说道。
他很满意方解送给自己的这个小礼物,看得出来这个少年很用心。他和方解只交谈过一次,方解肯定是看到了他的眼神不是很好。常年在内廷小房子批阅奏折,灯火就算挑的再亮,长年累月下来眼睛看东西还是越来越模糊。
这个眼镜很好,让他看东西清晰了很多。
他知道皇帝也有一个,也是方解送的。
他并没有将这眼镜藏起来不让皇帝看到,相反,他故意让皇帝看见。有时候让皇帝记得一个人的名字,没必要非得说出来。扛在他鼻梁上的小玩意,让他也记住了那个被罗耀扣在左前卫的少年郎。
“罗耀的左前卫已经到了黄阳道了。”
裴衍低声道:“已经在黄牛河南岸布防,有左前卫在,黄阳道就不必担心。朝廷大军开拔,只需猛攻河西道,叛军绝难挡得住陛下天威。”
“你当初出的主意不错。”
皇帝笑了笑道:“你说不用调集人马驻守黄阳道,因为黄阳道是西南四道的屏障,不管罗耀有没有反心,他都不会坐视黄阳道不保。朕派人传旨调兵十万,早就料到罗耀不会分兵出来,他会立刻带着人马北上。这个人朕信不过,但西南还离不开他。你前阵子的话朕觉得很有道理,罗耀没有反心,怎么样都不会反。他若有反心,怎么样都会反。”
“真以前为了防备他,调集人马戍卫江南。现在想想,何尝不是逼着罗耀与朕渐行渐远?”
“陛下圣明。”
裴衍道:“罗耀北上黄阳道,既能分散叛军兵力,又将罗耀从雍州调出来,一举两得。”
皇帝嗯了一声,看着城墙下面的骁勇。他的脸色有些潮红,那是刻意压制着的兴奋。
“朕在西北损失了七十万精锐,李远山骗了朕一次,朕承认上了他的当,但这样的亏,朕不会吃第二次。朕坐拥四海,天下归心。七十万大军没了,还有七十万,七百万人七千万为朕效力!李远山以为皇帝是随便能坐的?以为只要占了西北那几道疲敝之地就能对抗朕?”
“大隋基业千秋万代,任何魑魅魍魉都休想觊觎!”
皇帝顿了一下,然后扫了裴衍一眼。
“你故意带着这个眼镜,是想帮方解说话?”
裴衍脸色一变,连忙垂首道:“臣的小心思,自然瞒不住陛下的眼睛。”
皇帝哼了一声道:“你知道朕最恨投机取巧之辈,恨钻营结党的朝臣。”
“臣不敢!”
裴衍深深的俯下身子。
“朕知道你没这个心思,这么多年你坐在内廷朝房里为朕分忧,在朝廷里地位超然,若是你想结党营私身边早就绕着无数的马屁精。”
“眼镜很好,朕也有一个,比你的还要漂亮些!”
他说了一句话,转身离开。
裴衍嘴角挑了挑,眼神里有一丝得意一闪即逝。
没有人,比他更能精准的把握皇帝的心思。
……
大将军许孝恭带着人在骁勇营地里巡视了一圈,眉头始终皱着。这些骁勇看起来确实斗志昂扬,一个个好像谁也不服。但在许孝恭眼里,这些骁勇就算不乏武艺出众之人,但根本就是一团散沙。当初的估计太乐观了些,以为经过几个月的训练这些人哪怕不能和战兵相比,最起码也能遵守基本的军律。
最早训练的几个军勉强还能用,拉出去的时候最起码队列还算整齐。后来的这些人,素质越来越让人心忧。其中甚至有不少恶徒,花钱在当地官府开具一份清白人家的文书,摇身一变从地痞流氓变成了国家的军人!
这样的军队,真的能打仗?
已经领兵超过二十年的许孝恭心里充满了疑问。
“孝廉兄!”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有人从身后叫他。
许孝恭回头看了看,见是新任的左武卫大将军刘恩静快步追了上来。
刘恩静当年曾经是右前卫的将军,后来因为老父过世所以要守孝三年。左武卫叛变,虞满楼被杀,皇帝下旨重建左武卫,刘恩静夺情复出。这个人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当年征伐商国的时候曾经被公认为军中最有前途的年轻人。但是几十年过去,当年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如今也已经两鬓花白。
才不到五十岁,看着竟是饱经沧桑的模样。
“恩顾,你怎么也在这里?”
刘恩静快步跟上来,抱了抱拳:“还不是为了选兵,左武卫现在兵员还没有配齐,军户人家里挑了又挑也没凑够一卫人数,逼不得已只好来骁勇营里选人。”
“唉……”
许孝恭叹了口气:“难为你了。”
刘恩静摇了摇头,拉着许孝恭的手走到一边:“孝廉兄,你怎么不向陛下说一说,这些骁勇若是再不加节制,早晚会出乱子。”
“说?”
许孝恭苦笑道:“陛下连下三道旨意,恩赏骁勇。在陛下看来,这些骁勇都是最忠诚的子民。前阵子有骁勇闹事,左祤卫一个别将按军律砍了几个人的脑袋,陛下得知,大为震怒,把那个别将一降到底还打了二十鞭子,谁还敢说?”
“陛下这两年来,性情似乎越来越让人摸不透了。”
刘恩静压低声音道:“要不,去找裴衍?我听说陛下对此人最是信任,他若是肯说说,没准能有作用。若是再这样下去,就算人数再多这些骁勇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怎么拉到战场上御敌?”
“裴衍?”
许孝恭冷哼一声:“你若有银子,再去找他就是了。”
“这一年来,陛下的所有心思都在如何收服西北上,朝廷里的事大部分都交给裴衍处理。这个人以前看着还算清明公正,但现在越来越贪婪了。就拿黄阳道的事来说,按照道理早就该调兵戍守,可陛下偏偏听了裴衍的,说什么以叛军逼罗耀,促使左前卫北上抗敌……这种亡……这种扯淡的话都能说出来!”
“陛下越发的偏执了。”
刘恩静叹道:“虽然我才回长安不久,但也看得出来。陛下眼里现在只有西北,其他的国事很少过问。除了西北之外,陛下大部分时间都在教导太子……太子还不到十岁,前两天我听说,陛下已经让太子批阅奏折,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或许是咱们想的太偏。”
许孝恭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左前卫的人马已经到了黄阳道,据说沿黄牛河列阵布防。罗耀领兵的本事还是少有人比得上,只要他自己没有脏心思,叛军赢不了。而陛下只有太子这一个子嗣,对太子看重也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