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对兵权没有欲望?得了这兵权,你真的只是为了朝廷效力?你对陛下真的忠心耿耿?你心里真的没有野望?”
方解笑了起来,举步走出去。
“你猜?”
他笑着说了两个字,没有再理谋良弼大步而去。
谋良弼看着那年轻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沉默良久之后长长的舒了口气:“我输,难道是因为我心愿太小?”
……
谋良弼死了。
他终究还是没有狠下心来自己去撞石头,所以求了守在门外的飞鱼袍帮忙。那飞鱼袍有些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山洞里大大小小一地的石头说道:“你自己选一块吧,这是你现在唯一可以选择的东西了。”
谋良弼寻找了很久,越是去看脸色就越发白。到了后来手脚不住的颤抖,竟是将刚刚吃下去的酒菜一股脑都吐了出来。看着他呕的实在厉害,那飞鱼袍忍不住摇头:“我本来想骂你几句自己作死,可想想你毕竟也是一个大人物,死前被人再被人折辱有违道义,所以我忍着没骂,但你现在的样子真他娘的让我生气啊……你越是舍不得心里越怕,还不如索性痛快点。”
谋良弼擦了擦嘴,过了好一会儿后指了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说道:“就这个吧。”
飞鱼袍点了点头道:“嗯,你若是怕就闭眼,只一瞬的事。”
谋良弼将方解给他的大氅脱了,然后坐直了身子闭上眼:“请你利索些,多谢!”
“别客气。”
飞鱼袍走过去将他拎起来,头朝着石壁狠狠撞了两下。
血立刻喷出来,在石壁上染红了一大块。
那飞鱼袍将谋良弼的尸体丢在地上,嘴角撇了撇自语道:“你他娘的当我傻啊,哪有自杀的人选屁股大的石头撞死的?这种事傻子都看得出来有问题,我要是上你的当,这几年飞鱼袍这身衣服不是白穿了?”
他拍了拍手,转身走了。
西北太冷,山洞里的风虽然不大,但很快那具尸体就变得冰冷僵硬。直挺挺的躺在那儿,头上的血没多久就结成了冰。维持生命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而丢掉生命就是如此短暂,一秒钟而已。
第二天,方解让人将队伍重新登记造册,各营清点士兵人数之后,让所有六品以上的军官在校场集合。数万人的队伍,六品以上的有几百人。按照大隋的军制,队正旅率都是军官,但不入品。领一团三百人的果毅校尉是从七品,这是朝廷要登记在案的,领朝廷俸禄。
因为这支队伍是残兵集合在一起的,所以军官的数量比正常配置的军队要多不少。毕竟当初那场大溃逃,将校的生还率远比普通士兵要高。这是一个很残酷的事实,最基本的原因并不只是将校的个人素质要高些,还因为他们身上的甲胄更好。果毅校尉身上的皮甲比普通士兵的皮甲要厚一倍还多,而且有护心镜。
这个世界处处充满了等级划分,而处于底层的人们很容易生活在抱怨之中。有极端的人会认为,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你享受着比我要好许多的待遇?这样的人往往一辈子生活在这种怨言中,甚至越来越不堪。他们忽略了别人之所以享受这些待遇,是因为别人比他努力。
这个世界是无情的,所以相对来说反而公平。
方解站在高台上看着这些人,这些日后就要追随他出生入死的人。他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开口,以至于下面的人面面相觑都在揣测这个新的首领在想什么。
“我没经历过那次大战,但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活下来都不容易。”
方解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说话,语气很低沉:“你们都是军官,仔细想过之后你们或许会发现,之所以你们活着或许是因为你们曾经的属下拼死救护。所以,你们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善待你们的士兵。而现在站在这里最高处的是我,将来我的生死也会由你们来决定,所以……我会如你们对待自己的属下那样对待你们。”
“从那一场大战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这段日子以来也有不少人死去,今后还会有人死去,或许是你们其中的一个,也或许是站在这里的我。昨日看到圣旨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格外的惶恐,因为我怕带不好你们保护不好你们。我想了很久,告诉自己让你们活下来的最好办法就是待在这里,等到朝廷大军光复整个西北。”
“但是,等待别人来救永远只是希望。你们已经离家三年,想家吗?”
他问。
下面的人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有个校尉低低地说了一个字:“想!”
方解点了点头:“我没有家,但我也想念长安城。想回去,咱们就得做点什么,促使这场叛乱以最快的速度终结。我在樊固的时候想的是,我要守着这座小城,因为那些蒙元蛮子退走的时候必然要走这里,对于这些杀我亲人掳我家产的畜生,除了用刀说话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但是现在,我手下多了你们这些人,我就要为你的生死考虑。”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语气肃然道:“若是你们信得过我,就跟着我去打几场漂亮仗。然后带着一身的荣耀回归故里,和亲人团聚。”
“将军你说吧,让我们做什么!”
有人高呼道。
方解看着这些人认真地说道:“就一件事……我将横刀指向哪里,你们就随我杀向哪里。我保证,那是你们回家的方向。”
第0475章 我猜到了
方解用了一天的时间来记住所有六品以上军官的名字和相貌,对于拥有过人记忆力的方解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难事。方解始终认为一个合格的将领不仅仅需要的是智慧经验和不俗的武艺,还需要最严谨的态度。
接下来的几天,方解开始熟悉这座山寨。每一个营他都亲自走一趟,然后在营房里坐下来和队正以上的低级军官聊一聊。
而聂小菊,竟是只用了五天时间就绣好了一面崭新的大旗。黑色的大旗上除了有一条象征大隋的金色飞龙之外,还有四个鲜红色的大字。
黑旗杀狼
方解很喜欢这面大旗,厚重而不失肃杀。
这面大旗绣好之后就换下来之前的龙旗悬挂在校场的旗杆上,然后聂小菊开始制作他的第二幅作品。依然是黑色的旗面,但上面只有一个字。
方
李孝宗的亲信被清理掉之后,队伍里出现的空缺都被谋良弼安排人填补。谋良弼死了之后,方解却没有多杀一个人,而且按照之前那份假圣旨上的意思,所有人都提了一级,将领们依然各司其职。众人本以为方解会安拆自己的亲信进队伍里,可除了一个五品将军因为和谋良弼走的太近害怕被牵连逃走之外,方解没有换一个人。
方解将山字营和阳字营化为自己亲兵营,派陈搬山接替那个逃走的将领统帅三个折冲营的人马。
算起来,方解杀的人并不多。
只有谋良弼派出去伏杀钦差的人都被处死。
此外,方解又从队伍里选拔了五百人,交给陈孝儒,燕狂和聂小菊三个人训练。这些人在经过训练之后会被分派出去,成为黑旗军放在外面的眼睛。
方解领兵第二十天的时候,他将所有将领召集起来议事。
“已经进了二月,再过一个月西北的天气就会转暖了。虽然比不得中原腹地,但最起码不会再冷的连手都拿不出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二月朝廷大军就会加紧对叛军的攻势,毕竟已经进逼到距离襄州不过几百里的地方。襄州是李远山的根基之地,他的所有兵力也都在收缩回防。看起来,决战应该不会太远了。”
方解成为黑旗军的首领,孙开道的地位自然也越发的高了起来。方解尊其为军师,在黑旗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孙开道在私下里和陈搬山等人闲聊的时候有些自傲的说过,观大局我不如将军,但察细微将军不如我。
有人将这句话告诉方解,方解只是一笑置之。
孙开道说完这番话之后走到地图前正色道:“诸位将军都比我熟悉满都旗那场恶战,李远山将防线放开口子,引蒙元蛮子绕到各卫人马的后面偷袭,以至于大军全线崩溃。而就在这之前,蒙元王庭派来的援兵一直没有参战,任由满都旗的人且战且退。这其实就是在引大军不停的西进,等大军占据整个满都旗之后蒙元王庭的骑兵才开始参战。”
“不管这计策是李远山想出来的,还是蒙元大汗蒙哥想出来的,又或是领兵的蒙元特勤蒙烈想出来的,不可谓不毒。用一个满都旗做诱饵,引咱们的大军一步步走到他设计好的陷阱里。”
众人听他再次提起那场恶战,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他们都是那场大战之中侥幸活下来的,那场恶战是他们此生也挥之不去的梦寐。
孙开道说完这句扫视了众人一眼道:“而现在,李远山似乎又在故技重施了。”
他指了指地图道:“探子送回来的消息,山南道的叛军一触即溃,只短短半个月就放弃山南道退守山东道。在河西道布防的叛将石磊也一步一步退缩,在襄州以东四百里左右布防。而殷破山的叛军被罗耀逼的已经退回芒砀山北边,左前卫已经进入山东道之内。你们看……”
孙开道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半圆:“叛军全线收缩,朝廷大军节节胜利。这……像不像又是一个满都旗陷阱?看起来虽然略有不同,但究其根本则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当初蒙元人放弃了一个满都旗来引征西大军西进,现在李远山用那些他派人强掳去的百姓做诱饵。”
“这两年多来,李远山不断的扩军,不断的唆使手下强掳百姓参军,现在看来为的就是等朝廷大军到来。他用这些数量庞大但根本没有什么战力,即便是死绝了他也不心疼的叛军来做诱饵。不断的战败,不断的死人,引着朝廷征剿大军一步一步往前走。据说朝廷三路人马已经斩敌超过六十万,如此辉煌的战绩却根本没有什么可喜的!因为这些人,本就是李远山抛出来的弃子。”
听他说完这番话,大帐里的将领们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军师的意思是,李远山这是故技重施!”
陆封侯惊诧道:“怪不得蒙元蛮子的骑兵一直没有退出西北,李远山明知道那些蛮子留下毫无益处却依然用大量的钱粮供给着他们。这些蛮子好像蝗虫过境一样将大半个西北席卷一空,而且一直没有帮李远山打仗。我听说李远山手下人也有许多不满的,都希望李远山让蒙元骑兵退回草原。现在看来,若是军师猜的没错,那留在山东道的二十多万狼骑,就是在等着第二次亮刀的时机。”
陆封侯这样的性子直接的都想到了这一点,大帐里这些名副其实的将军们自然也都明白。
“还差一些。”
五品将军夏侯百川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李远山是想故技重施,那么还差一个条件。当初李远山算计朝廷征西大军之所以如此成功,是因为他做了最关键的一件事,将防线打开,放蒙元狼骑绕到大军背后。现在的情况和那个时候不同,李远山守着襄州,他手下诸将将防线布置在距离襄州三四百里这一个半圆上……如果蒙元人想如上次那样绕到朝廷大军背后去的话,谁是那个打开防线的人?”
他的话说完,大帐里的气氛立刻变得有些凝重。
这次陛下御驾亲征,只带了二十几万战兵,绝大部分都是骁勇。那些骁勇都是战前才征集招募来的,不可能和李远山有什么勾结。那么目标其实就不多了……
所有人都将视线注视在地图上的一个位置,脸色肃穆。
芒砀山北
大隋左前卫
……
孙开道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罗耀的左前卫已经渡过沂水,数十万大军逼着殷破山的叛军节节后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半个月,左前卫就能和朝廷大军会师……”
陈搬山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其实他早就想到了孙开道话里所指是谁。他也知道,这是目前来看最合理的想法了。可他毕竟是左前卫出身,毕竟在罗耀麾下当了二十几年兵。现在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罗耀,他却无法开口。
方解看了陈搬山一眼,眼神温和。他对陈搬山微微颔首,示意他不用担心。
陈搬山感激的点了点头,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这就是李远山的阴谋,军师可有破解之法?”
“这不是阴谋。”
孙开道摇了摇头:“如果说前半部分的布置还能算作阴谋,那么后面李远山的布置就是阳谋。”
见众人不解,孙开道解释道:“既然你我都能想到这一点,陛下乃是不世出的明君难道会想不到?所有人都知道罗耀靠不住,陛下自然也知道。可偏偏没有办法阻止,罗耀的左前卫过了河进入山东道,就算陛下下旨让罗耀带兵返回沂水之南,罗耀必然也不会退兵。谁都能看到后续的事如何发生,这便不是阴谋了。所以说,李远山这条计策堪称无解,只要朝廷大军来就会走进这个陷阱。而前半部分他用阴谋造势,这个势一旦形成之后,所有的事都变得透彻敞亮起来。”
“这个势现在已经成形,所以看起来是朝廷大军连战连胜不断的收复失地,实则占优势的是李远山……这个势一旦形成,除非朝廷大军立刻退兵,紧挨着洛水驻扎布防,不将自己的后背亮出来,那样蒙元的骑兵就再也没有机会绕到大军后面去。可是,陛下会往后撤吗?”
这句话他问的是方解。
他看着方解,等着方解给出的答案。在座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比方解更了解皇帝,所以也只有他能给出大家这个答案。可是方解却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孙开道投过来的询问眼神。或许是孙开道之前的话让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事,让他脑子里一直盘旋着的疑问逐渐解开。
陆封侯张了张嘴想提醒方解,却被孙开道摇头阻止。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方解,等着方解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也不知道方解想到了什么,眉头竟是锁的越来越深。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众人都在看着他,脸色越来越凝重。
就这样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解忽然脸色一变。
他猛的抬起头,眼神里都是惊骇。
众人全都诧异了一下,不知道将军这是怎么了。
“不好!”
方解猛地站起来大步往外走:“你们先不要散去就在这里等着,军师随我回去。来人,请卓先生到我的书房议事!”
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方解快步离去。
这一声不好,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揪紧起来。
孙开道对众人颔首示意不要慌张,他大步跟上方解的步伐往书房那边走。方解在前面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先生可曾记得我和你说过,陛下给过我一份密旨。”
“记得。”
孙开道回答:“我听将军说完之后也百思不得其解,猜不到陛下的布置到底是什么,也猜不到陛下想让将军何时返回长安城,这段日子以来属下一直没有忘了这事,只是了解的太少,终究什么也猜测不到。”
“我猜到了……”
方解语气沉重的说了一句,从未有过的沉重。
孙开道一惊,他从方解的语气中预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要发生。他跟着方解已经半年,从没有见过方解脸上有这种不自然的表情,那竟是……慌乱。他想不到是什么样的大事,能让方解都慌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