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打算跟我修行?”
老人追问。
方解止住脚步回头问:“如果前辈只是让我跟你修行,我多谢前辈美意。如果前辈是站在一种自以为可以看破一切的高度来跟我说这些话,就算我打不过你我也要骂你滚蛋。所谓的浮生梦境我已经体会过,要不前辈再试一次?”
方解挑衅似的看了老人一眼,老人忍不住叹息一声:“已经好多年没有人骂我了,所以感觉还挺新鲜。”
他指了指方解刚才坐的位置:“还不算晚,天黑之前你就能追上你的队伍,就算你不打算跟我修行,陪我聊一会儿总可以吧?”
方解犹豫了一下,再次坐下。
老人问方解:“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骗子?”
方解郑重的摇了摇头:“不是,你就是个骗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前辈也是道宗中人吧?”
“我操!”
老人实在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道宗的名声这是有多臭?”
方解认真地说道:“我见过许多道宗的人,德高望重者有之,后起之秀有之,但毫无例外都很会骗人。我离开西北往长安城的时候半路遇到一个胖子,他说了很多谎话唯一的真话就是他是个道人。在长安城外我见了一个额头上有一只眼的红袍神官,为了骗老百姓居然不惜耗费内劲去挖一个坑来坑一头牛……后来又见到了一个大身份的道宗中人,居然连自己都骗了以为他可以登天。”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第一个人将来必有大成大就,第二个人是个小丑不值一提,第三个人……已经近天了啊。”
方解一怔,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波澜。
老人有些失望道:“论人才,中原武林从来都不缺,而道宗中惊采绝艳者多如牛毛。可修行之人一旦和功利之事牵扯在一起,再惊采绝艳的人也会越来越弱。你说的第三个人,其实他看的也无比透彻。当初在一阳峰上我与他坐而论道,他问我如何让道宗凌驾于佛宗之上,我说没有牺牲就做不到,他说他愿做牺牲之人。”
说完这句话,老人摇了摇头似乎不想继续说下去。
方解却忽然明白了什么。
萧一九想让道宗超越佛宗,所以他才会去想控制一个帝国。佛宗之所以能在大隋之外皆为尊,就是因为佛宗才是那些国家的实际控制者。佛宗在西域至高无上,没有人可以挑衅佛宗的威仪。正因为如此,佛宗才越发的庞大。萧一九想让道宗成为中原的佛宗,想让道宗成为中原第一甚至天下第一,所以他选了那条路。
听这个老人说了那句他愿做牺牲之人,方解心里豁然开朗。
萧一九是个笨蛋白痴吗?
不是!
萧一九难道就真的那么笃信怡亲王杨胤会成功?
不是!
萧一九那般的执着,是因为他只是在执着于自己的梦。他想将道宗发扬光大,想让道宗顶天立地,就只能走这一条路。帝王控制宗门,那么宗门永远也只是帝王手里的一个工具。这个工具不趁手,皇帝可以换一个。若是宗门能如佛宗那样控制帝王,那么用不了多久这个宗门就会真正的成为天下间最强大的存在。
萧一九说出我愿做牺牲之人的时候,是多么的决绝?
一个人的好与坏,站在不同的角度去看真的不一样。
“然后呢?”
方解问。
“然后他疯了。”
老人笑了笑。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方解问。
“因为我想劝你专注修行,有些事一旦涉及进去再想抽身就难了。”
老人指了指自己眼睛:“我说过我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事。”
“前辈看我如何?”
方解直接问。
老人沉默,然后语气有些异样地说道:“你一路踩着血走过来,还会一路踩着血走下去。我若是不能拦住你,便再没有人能拦得住你。我看到的你,浑身上下都是血,别人的血。”
方解冷冷笑了笑:“好像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了解你自己。”
老人回答:“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玄而又玄的事,你不信我说的,是因为你觉得我信口开河。可你难道忘了,你如何而来?玄而又玄的事,莫过于此吧……”
一句话说出,方解的心里顿时波涛汹涌!
我如何而来?
他知道我如何而来?!
他忍不住看向这个老人,试图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什么。可老人的脸色依然平静,波澜不惊。
“罢了。”
老人叹了口气:“或是注定如此,我又怎么能干涉天意?”
方解脸色一变,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他的眼睛里有红芒一闪即逝。
就在这一刻,老人的脸色也忽然变了变,他看了一眼那口枯井笑道:“我守了这畜生多日,它已经滑了说什么也不肯上当。现在它躁动不安,是因为你吓着它了。”
老人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然后忽然站起来向上一提钓竿。方解向后急退,因为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臭气味。随着钓线从枯井里提出来,一条超过四丈比人还要粗的巨蟒被老人甩上了半空,那畜生嘴里咬着的钓饵,竟是一头牛!如此庞大的东西会有多重?竟是被老人以一根普普通通的钓竿甩飞上天。
方解大惊失色,心说怪不得那钓线竟是绷的那般笔直!
那巨蟒被钓出来甩上半空,看起来就犹如一条龙在天上飞。
“你走吧。”
老人对方解摆了摆手:“没兴趣搭理你了,既然不打算跟我修行,那你就去走自己想走的路,只需记住……莫失去了本心。”
老人身子腾空而起,双脚踏着那巨蟒踩了下来。那蟒一动何止万斤之力,可被老人踩着居然无法挣脱轰然落在地上,将坚硬的土地砸出来一条深坑!剧烈的尘烟中,巨蟒不甘的来回扭动身躯,老人如一叶在狂波中的扁舟却占尽了上风。
方解看着这一幕,沉默了一会儿后转身而去。
老人一脚踩在蟒头上,直接将巨蟒的头踩进土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离开的年轻男人,忍不住微怒道:“你这畜生再不老实些就活剥了你,抓了你走了他……赔了!”
……
半个时辰之后,皇帝看了一眼面前桌子上一个铜盆里放着的巨大蛇胆,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老人:“多谢真人费心了,这东西……只怕比万老的药还苦些吧。”
“此物多奇效,对陛下身子有益处。”
老人说。
皇帝嗯了一声,看着那蛇胆问:“见过他了?”
“见过。”
“真人如何看?”
皇帝抬起头,看着老人的眼睛。
“很好。”
老人点了点头。
皇帝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很好就好,朕不想看走眼。”
老人笑了笑,在心里说了一句他娘的原来那家伙说得没错啊,道宗的人都很会骗人……
第0510章 十五斤粮食
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拦,叛军的溃兵大部分都脱了甲胄丢了兵器找地方躲藏起来唯恐被官军战后的搜捕抓住,剩下的一部分凶悍之辈遁入山林为匪,但也不敢对大队骑兵发动进攻。李孝彻逃走之后在晋阳派人四处收拢败兵,那些实在吃不上饭的叛军有不少也投奔了过去。
来的时候昼伏夜行,回去的时候方解让队伍排开阵势,让大车走在队伍中间,两边都是骑兵,大车上也插上战旗,从远处看起来就好像一支万余人的队伍似的,所以小股的叛军和山匪马贼即便发现他们也会远远地躲开。
方解一路上都在沉思,回忆着和皇帝和那个老人短短交谈后面藏着什么。
皇帝的表现一如既往的亲近,在长安城的时候这亲近让方解心里很暖。可是现在,他越发觉得这亲近后面藏着些冰冷的东西。方解想到自己离开樊固到长安再到现在的这几年,心里微微有些发苦。
在樊固的时候他是个合格的帝国边军,是个天生的斥候,因为他的存在樊固方圆几百里的马贼都遭了灾。但他莫名其妙的卷入到了李远山的阴谋中,险些成为吴陪胜的一个陪葬。然后进入长安,自己从不曾做过对不起这个帝国的事,也从不曾想过要对不起这个帝国,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方解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典型的隋人。
但是到了现在,似乎他经历过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不信任。
皇帝用他防他,方解可以理解。毕竟他连自己的来路都还没弄明白,皇帝怎么可能不心有疑虑?说实话,皇帝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殊为不易。方解甚至去想,如果做皇帝的是李渊是罗耀,和杨易换一个位置的话,自己说不得已经死了。
所以方解心里没有什么怨恨,只是有些无奈。
那个老人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方解隐隐间已经猜到那个老人是谁,他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字一句一句都敲打在方解心头。他问方解难道你忘了自己如何而来?他说方解你前行的每一步都注定了血流成河,难道他真能窥破天机?
难道真的已经是上天安排好的?
骑在战马上缓缓前行,方解抬头看着天空。
就好像多年前在逃亡路上一个破落农户的院子矮墙上,还年少的他坐在那里抬头看天的表情一模一样,充满了疑惑。首先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件玄而又玄的事,超出了方解前世所受教育带给他的认知。即便在这个世界,人们也很难接受更何况是现代人?
然后他莫名的卷入了大隋和蒙元,佛宗,罗耀,这些人这些势力之中。
以至于他越发的不认识自己,无法看清自己。尤其是让他不舒服的地方是,好像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别人反而知道。方解可以肯定罗耀知道很多,从那个老人的话里他也能猜到一些。
“先生。”
方解问身边的卓布衣:“你了解武当张真人吗?”
卓布衣摇了摇头:“江湖上没人敢说了解张真人吧……毕竟论年纪,最少已经百岁开外。江湖上正当年的这代人几乎没有人和张真人有过交集,对他也只是皆有耳闻。武当山历来行事低调,从不像清乐山那样张扬。我对他的了解,也只是来源于许多江湖传闻。”
“说说吧。”
方解道:“我很敢兴趣。”
卓布衣问:“那个人你觉得是张真人?”
“十之七八。”
方解点头。
“为什么会在大营?”
卓布衣喃喃了一句,然后忽然想到:“是了……皇帝多罗耀的提防可不仅仅是那数十万雄兵,还有罗耀本身的修为。所以在身边带上张真人也就情有可原,如果真是他,罗耀未必就敢冒险,不是罗耀不自信,而是罗耀认为不值得。”
“嗯。”
方解嗯了一声:“所以我才对张真人好奇,百多年前大隋最盛名者非万剑堂万星辰莫属,百多年后江湖最盛名者非清乐山萧一九莫属。张真人按年级比万星辰小比萧一九大,活在这两个人之间却一直没有如他们两个人那样名声大噪,这有些不正常。”
卓布衣道:“江湖传说,张真人曾经用过很多名字闯荡天下,八十年前一剑荡江南的张初平,七十年前靠一双拳头扫平九沟十八寨的张东林,五十年前单掌灭掉黄河以北十三门的张柳律,都是昙花一现便再无消息,于是有人将这些名字都归于张真人身上,但他自己却从不曾承认。”
“有人说他本名张峰山,有人说他本名张三笑,他皆不置可否,但因为他住在武当山三清观易阳草庐,所以人们也称其为张易阳。”
卓布衣道:“但是近四十几年来,再也没有什么关于他的传闻。武当弟子都说真人闭关不出,很久不问江湖事。所以人们也就逐渐淡忘了这个名字,甚至已经忽略掉大隋江湖中还有这样一个老怪物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