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大娘说,只要一天不回到长安,就一天不要提往事。往事再荣耀,终究只是往事。她还说,只要红袖招再回长安,就一定要把十一年前的荣耀再找回来。”
“息大娘好大的魄力,只要她回来了,那些达官贵人门还会如十一年前一样,趋之若鹜吧。”
方解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小丁点神色微微黯然下来,喃喃地说了一句:“红袖招之所以在帝都能有如此大的面子,其实不是息大娘手眼通天。而是……红袖招原来的东家是帝都里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能让那些眼高过顶的大人们心甘情愿的来送贺礼。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能让一家歌舞行在帝都身份超然。”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方解忍不住重复了一遍,随即脑子里猛的出现了一个人名。
所以他惊诧地问道:“他那般的人物,怎么会开一家歌舞行?而且……十年之前他消失无踪,红袖招为什么会在他消失几年之后出现在樊固?”
“就因为他是当时整个大隋最出彩的人物,就连刚刚登基的皇帝陛下都对他尊敬有加,所以你应该知道,身份地位到了他那个地步的人,终究是要为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关系考虑。大隋的皇帝陛下没能拦得住他开一家歌舞行,他不入朝堂,皇帝陛下也没能留下他站在群臣最前面的位置上。这其中的洒脱,又岂是任何人都能看得懂的?”
说这话的不是小丁点,而是老瘸子。
方解沉思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道:“知进退,才是最大的福气。”
……
红袖招的随从仆役都在打扫木楼,街坊四邻有不少人也都过来帮忙。息大娘派人买了时鲜水果,沏好了香茶放在一边。她这样看起来高贵尊荣的女人,竟是也换了一身布衣和街坊邻居一同动手。
不只是她,所有红袖招的姑娘们都在动手打扫。
只有两个人没跟着一块动手,其一,是根本就没下车的神秘的让人偶尔念及就会心痒难耐的息烛芯。另一个就是坐在一旁石阶上喝酒的老瘸子。
当然,方解和沉倾扇也没有帮忙。
进城之后崔略商就去拜访世家长辈去了,他这样的出身自然有许多礼貌不能忽略。不靠谱的项青牛据说要去见清乐山萧真人,可他离开的时候眼神一直飘向城门大街那边的蜀香楼。大犬去找能落脚的地方,沉倾扇站在一夹竹桃下看花团锦簇。
方解去旁边一家小酒馆买了一些熟肉,用油纸包了回来坐在老瘸子身边。
“要不要陪您喝一口?”
他有些谄媚的问。
老瘸子白了他一眼,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酒杯递给方解。方解接过来,倒了一杯之后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问:“能不能给我讲讲红袖招的过往?”
“你想知道那个人的事吧?”
老瘸子问。
方解点了点头,有些失神地说道:“那样一个惊采绝艳的人物,怎么就会突然消失不见?虽然我不愿意承认是当今皇帝做了什么手脚,但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老瘸子道:“你这话若是让官府的人听了去,立刻将你锁拿下狱。到不了秋后,甚至无需问罪就能剁了你的脑袋。”
“您老不是那样的人。”
方解讪讪笑了笑说道。
老瘸子灌了一口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息大娘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虽然那个人只是她的东主,并没有什么旁的亲密关系,但是听说他离开长安之后,息大娘就独自离开长安去寻他。因为他对息大娘有恩,有恩就要报答……虽然那个时候的息大娘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报恩,也正是在寻找那个人的半路上,息大娘遇到了当日你在樊固看到的那个青衫男人。”
“一见倾心?”
方解问。
老瘸子笑了笑,笑容里却有些伤感:“算是吧,他陪了她一个月,然后就走了。这一别就是十年,她从找一个人,变成了找两个人。”
“红袖招在长安城里风光无限,但只开了一年多些。红袖招的东主消失之后,息大娘离开长安城,没多久,东主在的时候那些对红袖招千方百计巴结的官府中人就来了,宣布红遣散红袖招,那么多好姑娘都被驱逐离开长安城。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当初那些人过得好不好……听说,有些沦落风尘了……这都是孽债。”
“当初您在?”
方解问。
“我在。”
老瘸子点了点头。
“您也不能阻止?”
方解又问。
“我?”
老瘸子冷哼一声道:“个人的修为再强能有什么用?一个人难道挡得住一个帝国?当初官府虽然没有查封红袖招,但带着的是一位大人物的手谕,之前那些给红袖招送过贺礼的朝臣们谁也惹不起那位大人物,只能眼睁睁看着红袖招就这么破败了。最让我记恨的,不是那个大人物的冷酷无情。而是坐在更高位子上那个人的冷漠,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站出来为红袖招说一句话。”
“如果当初他说一句话,红袖招也不会在长安销声匿迹。”
方解整理了一下老瘸子的话,然后仔仔细细的思索了一遍。一个让人心里发堵甚至恶心的阴谋随即逐渐清晰起来,越是仔细去想,越觉得这世界阴暗冰冷的让人无所适从。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实的,那么这个阴谋之可耻足以把如今坐在大隋至尊权利宝座上的那个人永远钉在耻辱架上。
老瘸子喝了几口酒之后,也不知道是有些微醉还是心情痛苦,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低头看着手里的酒葫芦喃喃道:“如果当初我有足够的勇气,不畏惧死亡,去杀几个人,把这件捅出来,只怕那个人的位子即便不会丢也会摇晃上一阵。”
“只是猜测,不是么?”
方解拍了拍老瘸子的肩膀说道:“或许,根本就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或许?我们?”
老瘸子笑了笑,眼神里恢复了一些神彩:“那你告诉我,我们是怎么猜测的?你只听了这一点,如果能猜得出来的话,老爷子我就承认你很聪明。”
“承认我聪明有什么用?一点好处都没有。”
“如果你能靠我之前这些话就把所有的事推测出来,不管是不是跟我们推测的一样,不管是不是对的,只要听起来合理……我就传你二十四手分筋错骨。如果你猜的和我们当年猜的一样,我就传你一式刀法。”
“抠门!”
方解撇嘴道:“一式刀法……你怎么不说半式?”
“别不知足……”
老瘸子轻抚胡须微笑道:“老瘸子我这一式刀法,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如果我不乐意,天资超群的八品高手跪下求我,我也不教。”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看了一眼夹竹桃花下站着的人比花娇的沉倾扇。
而听到这句话的沉倾扇,嘴角挑了挑眼神冷傲。
第0071章 地干土裂苗子歪
老瘸子眯着眼等着方解的答案,眼神里多多少少有一些期待。他对这个看起来废物的一塌糊涂的少年郎越来越有兴趣,因为在这个少年身上仔细去寻找的话总是能发现很多让人喜欢的东西。
方解是个有意思的人,该明白的时候比谁都明白,该糊涂的时候被谁都糊涂,他不会刻意装作一个白痴笨蛋来示弱,或许是不屑,也或许是他这样的人就算装白痴也装不像。又或许,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这个资格。
也许有人喜欢扮猪吃虎,但这个少年深切的明白自己不是猪所以扮不像更吃不下一头猛虎。在这个世界上,扮猪吃虎是生猛到几乎百无禁忌的人才会玩的游戏,方解算不上强者,没扮猪吃虎的本钱。
方解捏了一块熟肉放进嘴里,沉吟了一会儿在心中整理着措辞。
“如果按照常理来分析,这件事其实不难揣测出来。”
他将嘴里的肉用一口西北烧冲下去,回味着西北烧的火辣。
“那个人是当初七子夺嫡中,唯一一个一直站在皇帝陛下身边的皇子。对于那把椅子,或许他也是唯一一个从来没生出觊觎之心的皇子。这是大隋百姓全都知道的事,在路边随便问一位老者他都能将那段往事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当今陛下还是四皇子的时候,其实并不被先帝看好。当时论声望最有希望接过玉玺的,是三皇子。三皇子杨继为人善交游,能诡辩,莫说朝廷里,就是江湖上也有不少愿意为他死的豪杰。仗义疏财,从不吝啬用自己手里的特权来帮助别人。所以在朝廷里,在百姓中,杨继的名声一直很好也很高。”
“能与杨继争夺皇位的另一个炙手可热的皇子,就是长子杨雄。他是正宫皇后的长子,皇后当时对他格外的喜欢。有后族为其撑腰,手下自然也少不了臣子辅佐。后族在军中极有威信,所以皇长子杨雄比起人脉广阔的杨继更有把握继承皇位。”
“但是杨雄这个人很高傲,仗着有后族的支持就有些不知收敛。以至于后来皇帝渐渐的对这个背地里没少欺男霸女的长子越发的厌恶,是皇后苦苦撑着才没让杨雄彻底倒下去。”
“因为皇帝对杨雄的厌恶,所以三皇子杨继越发显得出类拔萃。”
方解喝了一口酒,笑了笑说道:“这段故事,便是边城樊固的百姓都知晓。但其中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就谁也说不清楚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大隋皇帝从来不会对选太子的事遮遮掩掩,他更喜欢自己的孩子们凭真本事去争。所以流传出来的故事也就不少,不似前朝那样,所有事都是在暗地里干出来的。”
老瘸子笑了笑道:“这些事大部分都是真的,诚如你刚才所说。大隋的皇族和前朝皇族最大的不同在于,不会满嘴标榜仁义道德但背地里尽干些阴暗冷酷的事。大隋的历任皇帝挑选太子,都是堂堂正正的选择最优秀的子嗣。皇帝甚至鼓励皇子们争一争,但仅限于明面上凭真本事的争。”
方解点了点头道:“毫无疑问的是,当时谁也没有看好当今皇帝能坐上那把椅子。先帝病重,临终前还没有选定太子是谁。正领兵镇守东疆和东楚国谈判规划国界的大皇子杨雄得知先帝病危,带甲士五千从东疆星夜兼程赶了回来。”
“而当时三皇子已经胜券在握,甚至在先帝病榻前最得宠的几位老臣也站在他那边。得知大皇子领兵归来,三皇子派当时同样站在他那边的陛下带人拦截。陛下直闯禁宫太极大殿,带走了调兵虎符。调天子六军的左武卫精兵出城拦截大皇子,半路上被七皇子杨奇追上,谁也不知道当时杨奇和陛下说了什么,但陛下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才下了决心。”
“陛下带着左武卫的精兵半路截住大皇子,以违抗皇命擅自带兵返京为由将大皇子扣下。然后立刻带兵返回帝都,三皇子下令帝都所有城门关闭,是七皇子带着二百六十家奴,守住一座城门一直血战坚持到陛下带兵归来。那一战,二百六十家奴,只活下来十九人。七皇子身负重伤十三处,其中三处前后通透。”
“陛下带兵直入太极殿,将所有臣子全都困住。老纳言苏维在先帝病榻前问,谁来继承皇位。当时恰好陛下带甲进门,先帝看了一眼三皇子又看了看陛下,然后伸手指向陛下。”
“虽然那些老臣更愿意让三皇子继位,但先帝遗命不可违背。于是陛下登基,三皇子被贬为庶人,发配宁安塔戍边。大皇子被贬为违命候,永驻南疆信水城不得出城一步。罗耀一直在南疆镇守,未必没有监视大皇子的使命。”
“七皇子杨奇……就是红袖招的东家,对吧。”
说完这句,方解看了老瘸子一眼。
老瘸子叹了口气道:“这些事,绝不是路边随便一个老头子就能说的出来的……方解,你到底如何得知?”
……
方解知道的这些,都是李孝宗跟他提起过的。在边城樊固,能和李孝宗坐下来喝酒聊天说话无拘无束的,也就只有方解一人。李孝宗虽然只是李家庶出的孩子,但想要知道这些内幕并不是太难的事。当时七子夺嫡闹得那么热闹,哪个世家能置身事外?
其实说白了,皇子夺嫡,拼的还是自己背后的实力。
而之所以李孝宗知道的这般详细,是因为当初左祤卫大将军李乱是为数不多站在四皇子杨易身边的人。
若不是如此,李乱凭着战功就想把李家带入一流世家的行列也是难如登天。
陛下向来是一个有恩报恩,有仇必报的性子。
李孝宗当初跟方解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方解成为死仇。那个时候,他还一心想把方解培养城自己的心腹。李孝宗是个有大野心的人,而方解虽然年少但绝对有让他动心的本事。
所以这样已经算不得什么秘闻的秘闻,他讲出来还能显得自己对方解很信任。
方解对老瘸子解释了一遍,然后微笑着说道:“说起来,当时陛下能在最后时刻成为先帝选定之人,最大的功劳归于七皇子杨奇是毫无争议的事。若不是杨奇千里独行跑死了两匹战马追上陛下,若不是他带着家奴死守城门,陛下……不是陛下。”
这话他说的声音很低,不敢让其他人听见。
这种事,乱说的话被人听了去谁知道会不会招惹来什么祸端?
老瘸子嗯了一声道:“陛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封七皇子为忠亲王,位列所有王公大臣之首,俸禄是其他亲王的三倍,封地是其他亲王的十倍,甚至可以拥有三千完全听命于忠亲王的士兵。这恩典之隆重,大隋立国百年之唯一。就连守城门力战不退残活下来的那十九个家奴,也全都封了县子的爵位!子嗣后代,永世不服兵役,不交赋税!”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但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三天,忠亲王辞去所有军职,不入朝参政,不回自己的封地,而是在长安城里开了一家叫红袖招的歌舞行。皇帝连下七道旨意,让他入朝,他偏偏抗旨不尊。皇后甚至亲自摆酒劝说,皇后敬一杯他喝一杯,皇后敬酒十六杯,他就连喝十六杯,半醉半醒,只是不肯再上殿一次。”
方解感慨道:“世间大智慧之人,莫过于此了。”
“但他的影响力太大,在先帝时期,忠亲王就领兵出征数次,屡战屡胜,无人可敌。而且……他是大皇子的亲弟弟,大皇子失势之后,后族也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所以……难免还是会招人猜忌,哪怕他做出的决定已经表明了态度。”
方解道:“所以我说,表面上看起来,忠亲王十年前离开长安消失无踪,红袖招被另一位亲王殿下驱逐,这事怎么都和陛下脱不了关系。如果陛下念着情分,怎么可能会对红袖招的事一句都不过问?”
老瘸子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微微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事?”
“我这些年所闻,陛下虽然是大隋历代皇帝中脾气最温和的一人,但绝不是没魄力的人,如果他要对忠亲王动手,不会用让人失踪的这一招这么幼稚,然后立刻迫不及待的把忠亲王的产业赶出帝都,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做太明显了?”
方解想到在帝都城外镇子里看到的道宗红袍神官一指地陷的那一幕,更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一个算无遗策的皇帝,怎么可能当初犯下那样低级的错误?
“他要是想除掉忠亲王,必然会除根……而且,也不会用这么没水准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