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
夜晚降临的那么快,如果白天是一张宣纸,那么夜晚就是大国手泼下来的浓墨,从天空中泼下来,感觉一瞬间就把整个世界都染黑了。自从屠家军到了柳州之后,这个原本繁华的城池到了晚上就安静的让人诧异。
青楼没有客人,酒楼也没有客人。
城里的富户不敢胡乱出来走动,不敢相聚,唯恐自己出了头被屠家军盯上。大家都听说过,屠家军从西边杀过来的时候那六百里路就绝了人烟,凡是能被掠夺的就没有剩下什么。不过看起来屠还没打算对柳州城里的富户下手,似乎他打算在这常住下去,没有如来时候那样一路杀。
叶近南拖着两条腿从大营里往回走,脚步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白天时候城外发生的事他已经知道,心就好像死了一样难受。
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相信不是他出卖了木黎。在大营里巡视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士兵们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这种苦楚,说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屠是怎么知道木黎要趁着出城训练的机会逃离的事,但他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说出一个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可是现在,所有人都在猜测是他向屠告了密。
现在,叶近南终于明白。
木黎去自己家里的事,屠肯定知道的一清二楚。然后让人将这件事放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木黎在昨天来过他家里。然后,接下来的推测就不需要什么人再帮忙指点方向了。
他根本就没办法解释。
他也不想解释了。
穿过大街,他的视线一直在自己的双脚上。下午的时候,屠亲自带兵屠灭了木黎所部的消息开始在城中蔓延,他得知之后立刻就骑马出城去证实,在滕诺山下,他看到了那遍地的死尸,残缺不全的死尸。
大街上那么安静,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出去老长老长。人孤独,影子也那么孤独。
他知道,自己家里说不定有内贼。不然就算屠知道木黎来找过自己,也不会知道木黎想要逃离。必然会死有人向屠告密,否则屠不会如此清楚的知道木黎的打算。如果不是自己家里出了问题,就是木黎手下的人中出了问题。
叶近南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他家里只有两三个亲信老兵知道这件事。那几个老兵跟着叶近南出生入死,叶近南不相信他们会出卖自己出卖木黎。
“你很难过?”
声音从前面穿过来,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飘忽着钻进叶近南的耳朵里,让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叶近南抬起头往前看,发现前面大街正中站着一个人。
屠
“我也很难过。”
屠看着叶近南声音很轻地说道:“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手,就是想给他一个机会悔悟,只要他不去做,这件事我完全可以装作毫不知情。所以我一直只是看着,等着,希望着这件事不要发生,可惜……食事与愿违。”
屠抬起头看了看月亮,似乎真的很伤感:“毕竟也是和我有差不多二十年交情的人了,就那么杀了他我心里也不落忍。可是,如果我不杀他,会有多少人学他?”
叶近南死死的看着屠,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么屠现在就是一具残尸。
“何必假惺惺?”
他冷笑着问:“就算木黎没有打算离开,你早晚也不会放过他的对吧?不只是他,当初的那些老人你都不会放过的对吧?在江北的时候,段边熊与朝廷人马交战的时候,王爷派你带兵接应,你却故意拖延,以至于段边熊寡不敌众而死。”
“与铁甲军初战的那天,朱权带兵攻击敌军左翼,你负责接应。朱权明明已经带着人马杀进敌阵,只要你带兵跟着冲上去,敌军左翼必然溃败,但是你没有,你眼睁睁的看着铁甲军卷回去,把陷在敌阵里的朱权所部尽数杀了……”
“崔伦海战死的时候,你也在一旁冷冷看着吧?”
叶近南的笑容那么冷:“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你猜到王爷会败对不对?王爷与杨坚决战重伤,你是唯一一个看到的人。但是你没有护着伤重的王爷回来,而是回到了大营里,第一件事就是夺了帅位!”
“现在,罗门十杰只剩下咱们三个了。就算木黎什么都不做,你也会杀他,何必还要假惺惺装出什么惋惜来?”
“人啊……”
屠笑了笑道:“其实还是笨一些的比较好,如果什么都看不出来什么都不去管,能长寿。不过……我却不打算杀你,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为什么,对吧?”
叶近南凄苦的笑了笑:“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故意让人觉得是我出卖了木黎,现在整个大营里的人都相信了,都在背后骂我,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让他们信任我,我对于你来说也没有任何威胁了,所以你杀不杀我都一样。”
“不只是这样啊。”
屠微笑道:“我总得留下一个,不然人家都会骂我绝情绝义。你活着,以后再有人说我对老朋友无情的时候,我可以指着你说不对啊,这不是还有一个呢吗?你放心,我不但留下你,还会更加重用你,最起码让人看起来是这样。整个大营里的人都说我冷酷无情,我知道,所以我需要有个人站出来替我挨骂啊,大家都在骂你,我就清净了,多好。”
“你不杀我,我还可以杀了自己。”
叶近南道。
屠摊了摊双手:“你随意,不过你死之后,估计所有人都会说……瞧,那个叫叶近南的一定是受不了自己良心的谴责自杀的,那样的人真该死,死了最好。”
叶近南的眼神里闪过绝望之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活着吧。”
屠转身往黑暗深处走去:“我留下你,还有一个理由……我需要一个罗耀的老部下来亲眼见证,我比他强,他做不到的事我会做到。将来你下去的时候好好的告诉罗耀,我是怎么一步一步超越他的。无论是修为还是成就,我都会比他高。”
……
木黎接过来左鸣蝉递给他的水囊喝了一口,这水是从河里灌的,已经过了半天半夜显得有些发涩,自从他在左前卫从一个小兵逐渐挣扎起来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生水了。以他的地位,即便是在出征的时候也有亲兵为他烧水煮茶。
这水现在喝起来,不但涩,而且苦。
嘴苦,心也苦。
“罗屠和通古书院的人很密切……”
他摇了摇头让自己的思绪清晰一些:“我听叶近南提起过,他和通古书院的人达成了某种协议,通古书院的人帮他提升修为和朝廷那个铁甲将军一战,而他在修为提升之后却没有按照通古书院的意思办,而是带着人马来了柳州。现在看来,他来柳州是为了秘密训练火器营。”
“铁甲军的战力无双,唯一的弱点就是速度太慢了些。今天我见识了火枪的威力,还不足以破坏铁甲军身上那么厚重的铁甲,但火炮的威力却足够大了。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面对火炮铁甲军一定会吃亏。”
他回忆了一下说道:“白天我观察过,罗屠手里的火炮应该有二十门左右,这个数量,他还不敢和铁甲军交战。火炮虽然是铁甲军的克星,但毕竟数量太少了。”
“他一定会和洋人再交易!”
左鸣蝉接口道:“他要在柳州停留一阵子,等待下一批火器到来。据我所知那个铁甲将军带着至少一万五千铁甲军南下,如果想要战胜这支军队,最少也要需要百门火炮才能稳妥,火枪的威力不够,那是用来对付其他军队的。”
从木黎这里确定了罗屠购置火器的目的,左鸣蝉心里有了个构想:“只要咱们想办法破坏了罗屠和洋人的交易,让他火器的数量不再增加,以他现在的实力还是打不赢铁甲军。”
“说的容易,凭你手下这四个人?”
“再过十天左右,大约有几十个手下会先一步赶来支援我。”
左鸣蝉答道。
“还是不够……”
木黎咬了咬牙:“明天天亮之后,我出去转转,看看我的部下有多少逃出来的,如果能凑一批人手,咱们就能在半路上把罗屠买来的货劫掉。”
“还不够啊。”
左鸣蝉忽然问道:“你们的水师呢?”
木黎一怔:“你的意思是?”
“策反水师!”
左鸣蝉郑重道:“木将军,怎么破坏罗屠和洋人交易的事交给我,这个是我们擅长的事。你需要去做更重要的事,如果你明天去收拢旧部,十成十会被罗屠的人发现,所以不如离开,去找水师。只要你能说服水师将军离开,那么无异于斩断了罗屠一条胳膊!没有水师,他就很难北上,也就避不开朝廷的铁甲军!”
“按照现在的态势来看……”
左鸣蝉分析道:“不管是通古书院的人马赢了还是朝廷铁甲军赢了,下一个目标都是罗屠。所以罗屠才会急着购置火器,他就是在准备和通古书院和朝廷之间的胜者决战。一旦他取胜,他就能控制住整个江南,然后逐步发展实力,最终向北渡江……”
“就算他在未来的决战中败了,有水师在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大不了再回江北去就是了……所以,我请求木将军,走一趟水师!”
左鸣蝉抱拳道:“如果能策反水师,木将军也不必回来,直接带着水师去黄阳道投奔我家主公,带着水师过去,木将军在黑旗军中也必然能轻易立足。我家主公仁义,木将军应该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木黎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重重点了点头:“好,天一亮我就往东走,现在水师船队停靠在大红河上,距离此处大约一百七十里,如果我快些三四天就能赶到。水师将军郑秋和我虽然没有什么深交,但此人对罗屠也早有不满了。我有六成的把握说服他,但你必须跟我一起去……”
木黎道:“你是黑旗军的人,你的话,比我还有分量!”
左鸣蝉想了想后点头,心里有些忍不住的激动。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到了柳州非但发现了罗屠购置火器的事,还有机会立下这样巨大的功劳。一旦他能策动罗屠的水师叛离,对于黑旗军来说,无异于增加了一股巨大的战力。
他咽了一口吐沫,忽然发现自己有可能改变这个天下的格局。
想到这他忍不住笑了笑,喃喃自语道:“我是个小人物……我要做大事。”
第0820章 第三反应
滕诺山位于柳州城西边,江南的风景就在于处处见山而有山便有水。从远处看就是一幅一幅的写意山水,从近处看就是一幅一幅的工笔细描。置于远方有远看之美,置于近处有近观之美。
或是正因为这美不胜收的水土,所以江南诞生过许许多多的文豪大家。当然,也不乏影响天下的政客。但是不管是前朝还是当代,江南都没有出过什么真正意义上能在青史留名的帅才。
翻看近千年的历史,北朝名将辈出,而江南数代朝廷轮回也罕见一个百战百胜的大将军。这或许是和江南少战有关,长江以北之地,屡屡外战,所以不断有军中才俊崛起。江南自陈国起,只与郑国交锋便再无外敌。而同时期的郑国,不但时常与陈国交战,更是在不断和西边的草原人,北边的蛮人,东边的楚人交战。
非战,难出真正的帅才。
自大隋立国之后,江南歌舞升平更是没有战事可言,或是杨家人有意为之,建国之后大隋不断开疆拓土,唯独江南一直太平无事。向北驱赶蛮族进入荒山,向西与蒙元明争暗斗,向东吞灭了大半个东楚,在西南灭商之后也屡屡与纥人开战。
江南已经有二百年没有闻到过硝烟的味道了。
现在,战乱兵祸终于蔓延到了这里。滕诺山上那炮火燃起的一刻,就好像一点火星落在传世的名画上,烫了一个洞。
这个洞很小,但如果一阵风吹过,整幅画也许都会被付之一炬。
屠却对这个洞很满意,真真正正感受到了火器威力的他心情格外的好。木黎那一万多人的精锐队伍,在二十门火炮面前显得那么孱弱无力。大隋立国二百年来最让外敌闻风丧胆的箭阵,在火炮面前就好像一筐鸡蛋,丢进去一块石头就砸碎了大部分。
他开始幻想,无需太多,如果有一百门火炮的话,足够将那支号称天下无敌的铁甲军涤荡一遍。那些铁甲军的防御力纵然无双,可正因为这笨重的铁甲他们在面对火炮的时候他们很难躲闪。
屠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将铁甲军的战旗踩在脚下的场面。
他之所以宁愿冒着被通古书院背后那个爷惩罚的危险也要避开铁甲军,就是在等这些火器。他知道通古书院为什么要培养自己,无非就是挡住杨坚的一块石头罢了。如果挡住了,皆大欢喜。如果挡不住,通古书院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死而有所悲伤。
但屠不能把自己当成一块石头,就算是石头,也要是一座足以比天高的巨石。
在他自己觉得还没有准备好和杨坚决战之前,任何人也不能逼迫他提前走上战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修为已经很强大,强大到足以与杨坚一对一的决战。但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是彻底击败杨坚。那就包括击败那支铁甲军,胜利不能打折扣,要胜就要胜的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用木黎的人马检验了火炮的威力,屠也多了几分信心。
“疤面。”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下新提拔起来的心腹:“你说商队出牟平的时候被人袭击了?损失了多少?”
叫疤面的人是个疤面,疤面这个名字其实不是他的真正名字。只是,屠喜欢叫他疤面,于是他就没了原来的名字。他脸上有一道伤疤,从左边太阳穴开始到右边太阳穴为止,横贯整个额头。
这伤,有些诡异。按照道理除非是被人按住故意这样割出来的伤口,战场上很难出现这样的伤。但这伤不是被人按着割的,也不是战场上被人砍的,而是他自己用匕首划出来的。
“回王爷,损失了大约一百五十支火枪,两门火炮。袭击队伍的人在夜里出现,应该是在牟平城里的时候就盯上了咱们的队伍。下手极准,杀人之后就逃了,咱们的东西却没带走,显然人数不多。属下听闻之后带人赶过去的时候已经迟了,队伍死绝,火枪被砸碎,火炮也被毁了。”
“有头绪吗?”
屠问。
“属下怀疑不会是哪方大势力所为,如果是杨顺会的人或是沐府的人,不会将那些东西毁掉,他们都有足够多的人手来将东西运走。所以属下推断,应该是个巧合。牟平城外有不少强盗劫匪,以劫掠过往的商队为生。如果属下推测不错的话,他们应该是在城中见咱们的人打量收购东楚商人的货物,以为有利可图,所以袭击的营地。”
屠点了点头:“这样倒是不必担心什么。”
“属下已经处理好了,那些火枪火炮都已经沉入一座小湖的湖底,场面也打扫的干净了,看起来就好像只是杀人劫货,这种事不少见,应该不会引起杨顺会或是沐府的怀疑。”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