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卿以长辈之礼回了礼,然后等着方解回答。
方解站直了身子,指了指身边的赤红马认真地说道:“先回答您第二个问题。如果刚才说我牵着的畜生指的是它,学生不敢苟同。别人对战马如何看待学生不知道,但在边城,战马就如同学生的兄弟一样。每一次巡查边疆,每一次追杀残寇,每一次探查敌情,每一次传递军情都离不开战马。不只是我,边军所有的兄弟们对战马的感情就和对同袍的感情一样。征战时候,一块馒头掰成两块,人一块,马一块。”
“或许说战马是畜生的人,在他眼里战马确实只是一头四条腿和人有着巨大区别的畜生。吃草料,被人骑,生来就低人不知道几等。但在我们边军眼里,每一匹战马都是同生共死甚至在刀山血海里互相支持互相保护的兄弟。如果没有战马,学生或许早就死在某一次厮杀之中了。”
方解看着言卿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别人以为我兄弟占了走路的道而有所愤恨,我替我兄弟说一声抱歉。我兄弟在战场上拼争立功的时候一直和我们走的是一条路,人走哪儿它走哪儿。它不懂帝都的规矩,不知道原来离开了边城战场之后,它就只是一头畜生,再也没资格和两条腿的人走一条路。”
言卿听到这番话,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然后回头看向那个脸色有些难看的锦衣公子问道:“他如此解释,你觉得如何?他如此道歉,你可接受?”
“我……”
那锦衣公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狂看了那人一眼,贴近方解耳边低声道:“这人叫毕云韬,江南人。私底下和王定他们那几个人的交情不浅,那日在客胜居他没到场,但肯定知道发生的事,估摸着他就是故意针对你。”
方解点了点头笑道:“这名字倒是不错啊。”
张狂一愣,倒是没觉得这名字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毕云韬脸色有些发红,犹豫了一会儿对言卿说道:“这件事可以不说,但对演武院不敬,对朝廷不敬,对先生不敬,我就是要管,要问!”
言卿点了点头,看向方解问道:“现在你该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了,为什么要牵着你的战马来?”
方解道:“我听说演武院武科考试有骑射比试,所以便牵了我的马来。请问先生,演武院可有这样的规矩,骑射所用之马,只能用演武院的马而不能用自己的马?”
“废话!”
毕云韬大声说道:“考入演武院后还要住在这里,房子是演武院的房子,难道你能把自己的房子背来,然后问先生难道不能住自己的房子吗?”
……
方解淡淡地看了毕云韬一眼,似乎连回答都懒得说。他对言卿抱拳俯身说道:“请先生解惑。”
言卿笑了笑道:“按照惯例,来演武院参加考试的学生,在骑射比试的时候用的都是演武院的马。以前也从不曾有人带着自己的战马来过,更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第一是因为战马在咱们大隋是稀缺的东西,第二……演武院饲养的战马比军中士兵的战马似乎要好一些。”
听到这句话,毕云韬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言卿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演武院没有明文规定,考生在骑射比试的时候不能骑自己的马。如果考生愿意,哪怕是骑牛来似乎也没什么。演武院是最重规矩的地方,有规矩就要遵从。但既然条文上没写……应该是可以的吧。”
“多谢!”
方解深深一礼。
毕云韬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双拳握紧,青筋毕露。他不敢针对演武院的教授,所以只能狠狠地瞪着方解。
言卿摆了摆手继续说道:“不必谢我,我只是按演武院的规矩办事罢了。不过……之前有人说你牵着马来是对演武院的不敬,作为演武院的教授,我觉得有必要问你一句,你心中可是对演武院真的不敬?”
方解站直了身子朗声道:“学生在边城立下二十一次战功,其一是因为对陛下对大隋的忠诚。其二,就是因为学生心中对演武院的向往和尊敬。如果不是这两个信念支撑着学生,学生也不会浴血拼争,自然也就不会万里迢迢从边疆赶来。”
这句话说完,在场的边军忍不住拍起手来:“说的好!”
方解认真地说道:“尊敬之意在于心而不在于口舌,这世间并不是没有嘴里说着敬畏实则在心里恶毒咒骂的人。”
毕云韬脸色一白,指着方解大声问道:“你在说谁!”
方解微笑着说道:“我在说谁,没有义务要告诉你。我心情好就说,心情不好就不说,你可管的着?另外……你挡住了进门的路,这算不算对演武院的不敬?刚才先生让你先进门去核验身份你却站在这里不走,是不是对先生的不敬?另外……你应该庆幸自己是大隋子民。因为在边城,敢指着我们边军鼻子说话的敌人都被我们剁成了烂泥。”
毕云韬气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指着方解的手若是放下来显得怂了可继续指着也没了气势。
言卿嘴角挂着笑意看了方解一眼道:“都进去吧,里面有专门核验身份的教授。若是你们再堵着门,后面的学生们进不去门误了考试的时辰,你们都担待不起。”
“遵命。”
方解躬身应了一声,然后牵着马往前走。到了门口的时候他看着已经面红耳赤的毕云韬,很客气地问道:“你能不能让路?我和我的马要进去。”
毕云韬气的手一直在抖,他愤恨的瞪了方解一战拂袖而去。张狂跟上方解的步伐,一边笑一边说道:“你就不怕为自己招惹来什么麻烦?”
方解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就算我给他跪下道歉求饶,甚至匍匐下来舔他的靴子说我错了,然后转着圈对所有人忏悔一遍,你猜我今天会不会少一些麻烦?”
……
演武院大门左侧。
一辆马车旁边站着几个人,本来他们在说笑着什么,可对面的嘈杂将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看着那边的场面从喧闹归为平静之后。其中一个身穿紫色官服头戴梁冠的男人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那个少年边军是谁?好犀利的一张嘴。”
“那个小家伙现在可是个炙手可热的人啊,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和舒华阁大学士庄楚宇为了抢他,可是没少掐架。昨日陛下在畅春园留我们几个老骨头一块吃饭的时候,他们两个还争抢来着。结果被周院长一句话给憋住,周院长说……那小子若是考进了演武院你们争也争不走,若是考不进你们再去吵,约个地方打一架都没人管。”
回答那人问话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同样穿的是紫色官服,头戴六梁冠。这老者站在人群之中,看起来其他人对他都极尊敬。
“哦?”
问话的人愣了一下后问道:“莫非就是那个向陛下进献拼音注字法和算科小字法的边军队副方解?”
那老者正是礼部尚书怀秋功,三朝元老,在朝中地位很高,他与周半川并称为朝中二老,陛下对他们两个也是尊敬有加。
“谋大人,这个小家伙你可要记住。他是边军出身,你是新任的兵部尚书……无论如何,他也是为兵部争了不少脸面。那日在畅春园穹庐,我可是亲眼见证了这小家伙的本事。牛慧伦和庄楚宇那几个老家伙,一个个都听的呆住了。便是陛下……也赞不绝口。”
“学生记住了。”
问话的正是新任兵部尚书谋良弼,他听怀秋功说完忍不住又多看了方解几眼。
不只是他,站在他身侧的新任兵部侍郎宗良虎也是一样。
恰在这个时候,有人自远处一边走来一边说道:“纵然有才学,可难道不应该谦逊有礼?这样仗着口舌之利逞英雄,毕竟有辱斯文。如此倨傲,孤看来即便有才也太浮躁,还需磨砺。”
众人往那边看过去,见来人竟是怡亲王杨胤。
怀秋功等人俯身见礼,杨胤连忙快走几步将怀秋功扶着。兵部尚书谋良弼见礼之后,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军人守土开疆,怎么能没了傲气?王爷的话下官不敢附和……若是大隋的士兵都谦逊有礼了,都斯文了……如何能称虎狼之师?”
杨胤一怔,深深的看了谋良弼一眼后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做了个请的手势后率先走进演武院的大门。怀秋功也看了谋良弼一眼,眸子里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意思。谋良弼没看懂,但他没后悔自己说的话。
在他看来。
军人,当傲!
第0116章 演武考(三)
等方解走进演武院的大门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个地方与自己的想象中有着很大的差别。他到了长安城之后最大的感触就是大气磅礴这四个字,皇宫畅春园乃至于朝廷部府衙门,都建造的极恢弘壮阔,和无愧于当世第一雄城称号的百里长安风格相同。建筑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大,第二感觉就是肃穆。
而演武院显然不同。
走进正门看到的不是高大宽阔的建筑,而一片园林。江南水乡的风格,小桥流水,绿木成荫,在进门正对着的假山上甚至还有一道小小的瀑布,迎面而来的水汽让人呼吸都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方解牵着赤红马在小桥边找到了负责核验身份的教授,显然这是一个很雅致的人。她将桌案放在小桥一侧,身后就是潺潺流水。一棵不知名的枝叶浓密的树木替她遮挡住阳光,叶子层层叠叠透不下来一丝光线,最让人觉着舒服的是,枝条上挂着的颜色鲜艳的果子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味。小河里有红色白色黑色的鱼儿畅游,不时跃出水面,在阳光下洒出一条小小的彩虹。
玄武大街上热闹喧腾,可进了演武院大门之后这喧腾立刻消失无踪。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进了门的学生都立刻停止了交谈,似乎是怕破坏了这院子里仿似与世隔绝的宁静安详。进门的考生排着队,依次走到那个女教授前面递上自己的牌子。那女教师也不抬头,接过牌子之后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勾掉与牌子上对应的名字。
看起来,她和这院子里的安静相得益彰。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安静而淡雅。就好像她身侧桥边那一丛开的正盛的蔷薇,置身于风景中自身也是风景的一部分。一眼看上去,安静的人似乎比安静的蔷薇还要美些,还要淡雅些。
因为垂着头,方解看不清她的样貌。但是从她光洁的前额,小巧的鼻子还有圆润的下颌推断,这女子纵然不是美到了极致也绝不会丑到哪里去。而即便样貌丑一些,她这样安静恬淡的性子也让人心生好感。大抵形容婉约如水的女子,指的应该就是这女教授这个类型吧。
方解走到她面前,先是躬身说了一句先生好,然后解下来自己的牌子放在桌子上,那女教授将牌子拿过来看了看,随即在那个厚厚的本子上找到了方解的名字,然后用毛笔在名字下面打了一个对勾。
这简单的举动却让方解很惊诧。
那么厚的一个本子,上面记录着来自大隋各城以及军中所有考生的名字。每一页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有用更小的文字标注出来的简介,若是常人翻看几页之后前面看到的名字只怕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这个女教授,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方解的牌子,然后随意一翻就找到了那厚本子上方解名字的所在。
从方解递上牌子,到她勾上名字,一共也没用三秒钟。
好强大的记忆力!
方解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了一声,一瞬间,他对演武院教授们的敬意就上升了一个层次。现在他才真切体会到了一些,演武院的教授们有多变态。如果说门口迎客的那个叫言卿的教授只是给了他许多好感,那么这个女教授则让他领会到了什么叫人外有人。他本来对自己的记忆力就颇自负,可和这女教授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取回自己的牌子后说了一句多谢,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等下。”
就在方解转身的时候,这个一直不曾抬头说话的女教授忽然将方解叫住。方解看向她,然后心里忍不住一紧。这个女人虽然不是那种拥有倾城倾国之姿色的人,但样貌看起来和她的气质很般配。鹅蛋脸型,皮肤很白皙。圆润的下颌圆润的耳垂圆润的脸蛋,这样一张脸让人看见的第一反应就是四个字。
珠圆玉润。
但……方解的心里之所以一紧不是因为这女子的相貌很迷人,而是因为她的眼睛。
这个女教授的双眸里看不到一点黑色,也就是说她的眼睛没有黑眼球。她的眼睛是白色的,整个都是白色的。却不是那种令人心里发寒的没有生机的白色,而是一种带着晶莹剔透质感的白色,就好像玉石,可玉石又不如她的眼睛明亮。闪亮发光的白色玉石……不,应该是晶石。
很璀璨,很清澈,方解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的眼睛没有黑眼球,也能如此漂亮迷人。
她的眼睛虽然整体看起来都是白色,但眼球上有一圈淡淡的金色,勾勒出一个界限,就好像普通人的黑白分明的眼球一样,有着区分。方解仔细看的时候才发现,她的眼球在正上方,左下,右下三个位置上,有很规则的三个亮晶晶的小点。
这一双眼睛,就如同一片美丽的宇宙般让人迷茫而沉醉。
那女教授一声轻咳之后,方解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连忙垂首问道:“请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那女教授抬起手理了一下额前垂下来的发丝,似乎并没有因为方解无礼的直视而生气。她指了指方解的赤红马问道:“既然你坚持要用自己的战马,那么这马也要报备。你这马有没有名字,我要记录。”
显然,身处门内的她也听到了之前大门口的嘈杂。
“名字?”
方解微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得到这匹赤红马之后一直忘了给它取个名字。略微沉吟了一下,方解摇了摇头对那女教授如实回答道:“还没有名字,请先生赐下。”
女教授倒是没想到方解会让她来给战马取名字,犹豫了一下之后站起来,缓步围着赤红马走了一圈,忍不住眼前一亮:“怪不得你坚持用自己的马,这匹寒血宝马即便是在演武院里也找不出几匹能相提并论的。这么出色的马竟然连个名字都没有……可惜了。”
方解脸微微一红,心说你说的可惜是可惜马没有名字还是可惜马是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的?
听到寒血宝马四个字,后面的生员有人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
“那家伙……居然拥有一匹汗血宝马!”
听到这句话,那女教授微微摇头道:“不是汗血,是寒血。”
但是很显然,绝大部分人还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也懒得过多解释什么,手掌在赤红马的脖子上轻轻抚摸了几下后对方解说道:“这么美的马儿,就叫霓裳如何?”
“霓裳?”
方解一怔,挠了挠头发问道:“是不是太柔美了些?它是战马……”
那女教授也一怔,然后有些懊恼地问道:“这真的是你的马?这是战马不假……但首先,它是一匹母马。”
……
也不管方解愿意不愿意,眼睛很特别的女教授重新在书桌后面坐下来,然后提起毛笔在方解的名字后面,用娟秀的字体写下赤红马的名字……霓裳。于是,这一匹看起来很高大的战马就有了新的名字。而且既然名字记录在演武院,那么这名字算是定下来再无更改的希望了。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道了一声多谢然后牵着马离开。才走几步,又听见那个女教授温婉柔和的声音在自己背后响起。
“我叫丘余,是今年武科的考官之一,希望一会儿在武科的考试中……你的表现别辱没了这匹好马。”
方解没说话,也没转身,点了点头后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