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射!”“射……”韩匡美挥舞着宝刀,大声叫喊。他身边的亲兵扯开嗓子,不停地重复。一片疯狂的叫喊声里,第二轮羽箭掠过幽州长枪兵的头顶,嘈嘈切切。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三百九十余匹战马以相同的节奏奔行,蹄声惊天动地。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羽箭掠过三十步的距离,射入骑兵队伍,带起一团团红烟。
红烟弥漫,跑在最前三排的六七战马,悲鸣着卧倒在地,将背上的骑兵远远地摔了出去,筋断骨折。
“继续射,继续射,射马,射马!”韩匡美的声音伴着亲兵们的大嗓门,在偃月阵上空回荡。信心十足,气焰熏天。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更多的羽箭掠过幽州军枪兵的头顶,不停地从泽潞骑兵的队伍里,带起一条条生命。
泽潞骑兵最面五排,很快就被砸得百孔千疮。第六、第七、第八排骑兵也受到了羽箭摧残,变得向犬牙一样参差不齐。然而,从第九排开始,却丝毫不为凌空飞来的羽箭所动。将士们俯低身体,用左臂上的骑盾护住战马的脖子,双腿轻轻地夹住马腹,踏着袍泽的尸体和鲜血继续向前推进。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马蹄声交相落下,雷声连绵不断。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羽箭如织,奏响死亡的乐章。
“继续射,继续射,射马,射马啊!别停下,不要慌!”韩匡美的声音,与亲兵们的大嗓门混在一起,隐隐地带着几分焦灼。
双方的距离已经不足二十步,泽潞骑兵,却依旧在继续向前推进。他们的队伍,就像一根粗大的竹竿,被削去了整整一截之后,剩下的部分,却依旧锐利如初。
“嗖……嗖……嗖嗖……”弓箭手调整箭杆的角度,尽量让羽箭既能够危险到对面的骑兵,又不会误伤自家的盾牌手和长枪兵。
交战双方的距离越近,这个动作的难度越大。而不到二十步的距离,对于战马来说,已经是咫尺之遥。就在漫天的箭雨中,泽潞军虎翼营副都指挥使杨光义猛然直起了插满羽箭的身体,长枪陡然偏转,“跟我来,踩死他们!”
“踩死他们,踩死他们!”一张又一张年青的身躯,从马背上直了起来。刀尖斜指,左腿轻轻刺激马腹。
整个队伍,贴着幽州军的盾墙和枪林转弯,巨蟒翻身。在韩匡美和他的爪牙们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扑向了偃月阵毫无遮挡的右翼。
刹那间,“月牙”崩碎!
马蹄过处,尸横遍野!
第十二章 少年(十五)
偃月阵右翼幽州将士当中,原本有一半儿人都染了风寒,手足乏力。又刚刚经过小半天的急行军,累得筋酸骨软。猛然间看到身边的伙伴一排接一排被砍翻在地,哪里还生得起什么斗志?转眼之间,阵型便散了,一个个丢了刀,扔了旗,四散奔逃。
“顶住,顶住,对方没几个人!”都指挥使卢绪急得两眼通红,挥刀砍翻了几名溃兵,大声提醒。
敌军的骑兵虽然攻势犀利,但人数却只有区区一个营头。如果弟兄们能将平素的本事发挥出两到三成,便能遏制住这伙骑兵攻势,然后将其乱刀剁成肉酱。
只可惜,如果仅仅是如果。
众兵卒根本没心思听卢绪在说什么,将身体一歪,躲开后者的攻击范围,继续绕路狂奔。唯恐跑得比身边的同伴稍慢半步,成为敌军的下一个追砍目标。
“站住,站住,跟我一起站住。临阵溃逃,牵连全家!”都指挥使卢绪左拦右堵,试图将身边的弟兄们稳定下来,却起不到任何效果。
对手采取了他们前所未见的一种怪异战术,将战马靠拢成排,拿骑兵当步兵使用。当数十匹战马朝着同一个方向滚滚而来之际,马蹄将地面砸得上下起伏。那气势,光是看,就令人肝胆欲裂。更甭说像只螳螂般提着兵器挡在滚滚而来的马蹄之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中军处,传来一阵细密的鼙鼓声,唤醒指挥使卢绪已经失去运作能力的头脑。
“靠拢,亲兵队向我靠拢!拿起长枪,一致向外。”下一个瞬间,卢绪干脆放弃了对溃兵的拦阻。丢下刀,抓起一根长枪,高高地举过头顶,“亲兵队,向我靠拢。逃回去也是死,是爷们就死在阵前。”
“结枪阵!结枪阵!”原本跟在卢绪身后努力拦阻溃卒的亲兵们,扯开嗓子大声重复。随即,一个个抓起长枪,努力靠向右翼将旗。“逃回去也难逃一死……”
光靠劝阻和杀戮,无法改变溃兵们的想法。关键时刻,必须有人挺身而出,舍命一搏。只要他们能将对手的攻势,稍微阻挡上片刻。失去思考能力的溃兵,便有可能恢复理智。届时,必然会有更多的人,汇集到卢绪的将旗之下,说不定还有希望力挽狂澜。
“结枪阵!结枪阵!”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
“战马怕长枪,战马怕长枪!”
“他们没几个人,他们……”
一些老卒,也受到了亲兵们的鼓舞,拖着长枪,互相提醒着朝卢绪身边涌去,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他们都曾经跟着韩氏父子兄弟,替契丹人卖命多年。心中关于国家的概念早已模糊不清。只知道如果这一仗打败了,非但队伍中的指挥使、都头们要被严正军法。他们这些人,日子也不可能好过。
一个小小的方阵,在溃兵的人流中快速现出了轮廓。方阵前排正中央,都指挥使卢绪狠狠咬了一下猩红色的牙齿,左手紧握枪杆,右手用力下压,“竖枪,将枪纂插到土里,枪锋指向马的眼睛。战马胆小,不敢自个儿往枪锋上撞!”
“竖枪,竖枪!”嘶哑的重复声响成了一片。毕竟是成名多年的精锐,关键时刻,总有一些不怕死的家伙试图捍卫这支军队的荣誉。
然而,他们的对手,却远比他们以前遇到的任何敌人都要“狡猾”。只见冲在最前面的那名来自泽潞的白袍小将忽然把手探向了马鞍之后,随即,猛地挥动胳膊,“呼——!”,一把雪亮的利斧,忽然在半空中出现,高速旋转着,劈向了长枪兵的头顶。
“呼——”“呼——”“呼——”数十把利斧,紧随第一把之后,在半空当中,劈出数十道闪电。正在竖枪结阵的幽州兵被砍了个猝不及防,瞬间,就倒下了一大片。刚刚具备雏形的枪阵,也紧跟着在正中央处,裂开了一个丈许宽的巨大豁口。豁口内凹处,血流成河。
“呼——”那白袍小将杨光义却不肯见好就收,紧跟着,丢出了第二把利斧。数十只利斧,再度如闪电般紧随其后,劈向卢绪的将旗,将旗附近的亲兵,劈得血肉飞溅。
因为要保持队形齐整的缘故,骑兵们的推进速度并不快。然而,正是因为速度不够快,他们才能够在战马与枪阵发生接触之前,接连丢出了两轮利斧。仓卒之间,对面幽州将士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凭借各自的经验,躲闪、逃避、格挡,几个眨眼功夫,刚刚具备雏形的方阵,就再度分崩离析。
“狗贼,老子跟你拼了!”眼看着对面的白袍小将第三次把右手探向了马鞍子后,都指挥使卢绪忍无可忍,怒吼一声,抢先向骑兵发起了进攻。
“老子跟你拼了!”“老子跟你拼了!”稀稀落落地呼应声,在他身后响起。十几名老卒,伙同二十几名亲兵,端着长枪踉跄跟上。每个人都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战马,每个人都强迫自己不去回头。
他们踩过自家同伙的尸体,踩过洒满鲜血的山坡,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将两军之间的距离拉近。十步,五步,三步,双臂猛地用力,卢绪将长枪刺向白袍小将的战马脖颈,刺人先刺马……
对方过分强调军阵的严整,根本没有发挥出骑兵在速度方面的优势。若能刺伤这匹战马,马背上的白袍小将就会被摔下。趁着这个电光石火的机会,卢绪有三成把握可以跳到此人身后,将其生擒或者同归于尽。那样,他的死,就有了价值。主将韩匡美,过后也会因为他的英勇,而从重抚恤他的家人。
“啊——”卢绪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了调儿,圆睁的双眼,扑捉着对手的一举一动。他知道自己即将成功,他看到了战马眼睛里的恐惧。然而,就在枪锋即将刺入马脖颈的前一个瞬间,他仿佛看到马背上的小将冲着自己笑了笑,满脸轻蔑。
一把长枪从侧面刺进了卢绪的肩窝,将其带得后退数步,身体摇摇晃晃。另外一把长枪捅进了他的右胸,将其推得距离目标更远。四匹战马都从他身边跑过,白袍小将与另外三名持枪者丢下他,扑向其余幽州兵。一把横刀贴着他的肩膀扫过,切断了他的喉咙。
“咯咯,咯咯,咯咯……”卢绪丢下枪,双手用力捂在自己的喉咙处,试图令伤口合拢。更多的骑兵,从他身边冲了过去,更多的横刀从马背上挥落,将其砍得全身都是伤口,像稻草人般摇晃着跌倒。
第十二章 少年(十六)
飞斧投掷,乃是郑子明的拿手绝技。
当年他在常思的支持下尝试按照步兵阵列打造骑兵,发现新式骑兵战术缺乏对付密集枪阵的有效办法,就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将飞斧绝技传授给了虎翼军的弟兄。
今天,当年他辛苦播下的种子,终于收获了累累硕果。虎翼军的骑兵们通过两轮飞斧,将幽州军仓促组成的方阵砸了个土崩瓦解。
土崩瓦解的方阵,在如潮而进的骑兵面前,没有半点抵抗力。只是短短几个弹指功夫,跟随卢绪一道主动向骑兵发起逆袭的幽州老卒和亲兵们,便被屠戮殆尽。其中有一大半儿,是在半途中又惊慌失措地转身逃走,却被骑兵从背后追上砍倒。尸体转眼间就被马蹄踩成了一团团红色的软泥。
“啊——”失去了阵形加成,又亲眼目睹了卢绪等悍卒惨死的幽州兵,一个个魂飞胆丧。大叫一声,以比先前还快了两倍的速度,撒腿逃走。有些胆子稍大些的溃卒,原本已经开始停下脚步回头观望,发现临时组成的方阵被对手摧枯拉朽般冲垮,也吓得发出一声惨叫,丢下兵器,狼奔豕突。
“整队,整队,拉住坐骑!”杨光义对追杀溃兵提不起任何兴趣,贴着山路的边缘,用力拉紧战马的缰绳。
三百七十余名骑兵,缓缓在他身边聚拢。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娴熟动作,重新将队伍整理成四列纵队。趁着这个机会,杨光义迅速扫视敌军,随即,将骑枪指向了偃月阵右翼的后半段,“右旋,不要贴得太紧。撒他们的羊!”
“右旋,撒他们的羊!”
“右旋,撒他们的羊!”
“撒羊嘞……”
众骑兵大声重复,同时轻轻磕打马镫。整个骑兵阵列,像巨蟒般沉重地翻了个身。驱赶着仓惶逃命的幽州溃兵,朝着偃月阵的右翼后半段倒卷而去。
遇到不肯继续逃命的幽州溃兵,挥手就是一刀。对那些疯狂逃窜者,则刻意保持住半个马身的距离。令对方既没机会掉头反咬,又不敢停下来主动请降。
那些失去了思考能力的幽州溃卒,哪里知道杨光义是在故意利用他们?被虎翼营的骑兵们驱赶着,成群结队朝着同一方向倒卷。很快,就将另外一个营头的幽州军也卷得站立不稳,如烈日的积雪般,迅速消融。
“擂鼓,擂鼓,叫令狐楚带着刀盾兵和长枪手,攻击敌军后背。弓箭手,弓箭手速速返回中军,敢冲击本阵者,无差别射杀!”偃月阵的阵眼处,韩匡美气得七窍生烟,亲自挥舞着令旗,传达最新作战部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疯狂地鼓声,再度响起。先前迎击泽潞骑兵却被杨光义“凉”在了两个月牙之间的那伙刀盾兵和长枪手,疯狂迈动双腿,扑向了骑兵的侧后。他们人多,他们跑得不比战马慢多少,他们必须在自家右翼彻底崩溃之前牵制住泽潞骑兵,为自家主帅争取到调整战术之机。
然而,没等他们迂回到位,虎翼军副都指挥使李京,已经带着两个营的步卒赶到。毫不犹豫地举起钢刀,朝着这群幽州将士后脑勺便剁。
“啊——”
“娘,娘咧——”
“啊,我跟你们拼了——!”
众幽州刀盾兵和长枪手不得不转身自救,与人数比自己这边多了一倍的虎翼军步卒以命相搏。站在阵眼处观战的韩匡美大惊,赶紧用鼙鼓声,招呼偃月阵左翼的将士变换阵形,尽快为右翼提供支援。就在此刻,又是两个营的虎翼军壮士急冲而至,一个营呐喊着扑向偃月阵右翼,成为压垮右翼的最后一根稻草。另外一个营扑向偃月阵左翼,让左翼的幽州将士仓皇招架,无法再对韩匡美的指挥做及时响应。
得到自家兄弟支援的泽潞骑兵,瞬间如虎添翼。将越来越多的幽州溃卒,聚拢起来,驱赶着朝偃月阵的底部发起一轮轮冲击。韩匡美被逼得手忙脚乱,不得不命令心腹爱将李忠,带着自己的亲兵营前去拦阻。而面对着潮水般涌过来的溃卒,最精锐的亲兵营也毫无办法,很快就被冲得立足不稳,一步接一步朝着帅旗败退。
“弓箭手,弓箭手,朝着右侧四十步,三轮齐射!”眼看着中军岌岌可危,韩匡美把心一横,果断下达了一个恶毒无比的命令。
刚刚跑回中军位置的弓箭手们,迅速转身,朝着预定方向抛出一排排雕翎。正在与自家亲兵纠缠的幽州溃卒们,纷纷中箭倒地。刹那间,血流成河。
“绕路,绕路,敢冲击本阵者,杀无赦!”
“绕路,绕路,敢冲击本阵者,杀无赦!”
“绕路……”
趁着溃兵本被羽箭射懵的机会,前来封堵缺口的韩氏亲兵,齐齐扯开嗓子高喊。先前如绵羊般被驱赶着的幽州溃兵,立刻发现自家正前方是死路一条。惨叫着做出调整,冒着被身后骑兵追上砍死的危险,侧着身子逃下了山坡。
“射,继续射,右侧四十步,不管有人没人,把你们的羽箭全都射出去!”韩匡美一击得手,立刻决定再接再厉。
更多的幽州兵卒弯弓搭箭,与仓促返回中军的弓箭手们一道,朝指定方位进行覆盖射击。不管那里跑动的是自己人还是敌人,也不管冲天而起的惨叫声是多么的刺耳。
“左翼,分兵,留下一个营阻挡敌军,其余人向帅旗靠拢!”趁着自家溃卒和对方骑兵,都被羽箭隔离在四十步之外的功夫,韩匡美深吸一口气,快速收缩防线。“重新列阵,列圆阵。所有人,把兵器给我拿起来。是生是死,在此一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略带苍凉的鼙鼓声,将他的最新命令,传达到所有尚未被吓破胆子的幽州人耳朵里。
偃月阵的左翼迅速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原地拼死阻拦对手,另外一部分,则迅速朝韩匡美的帅旗下收缩。期间不少兵卒脱离队伍,逃入雪野。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与自家主帅同生共死。
“敌军,敌军主将也杀过来了!”有谋士哑着嗓子,低声向韩匡美示警。
画着飞虎的认旗,已经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内。至少还有两千名敌方的生力军,即将投入战斗。而幽州军这边,还有力气和勇气继续举刀的将士,已经不足一千五百。此战的胜负,几乎已经无法逆转。
除非,除非韩匡美是楚霸王转世,或者,或者他还留着什么最后的杀招。
“我知道,我先前就看到了。”韩匡美没有杀招,也没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所拥有的,只是满脸的苍凉。“老夫戎马二十余年,总不能在关键时刻丢下弟兄们独自去逃命。传令给后军,还有力气作战的,请跟老夫放手一搏。没有力气的,自行决定是战是降,老夫,老夫不怪他们,不怪任何人!”
话音落下,帅旗周围,顿时响起了一片悲呼之声:
“大帅——!”
“大帅——!”
“叔父,叔父何出此言。咱们今天大不了一起战死在这儿!”
“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所有谋士武将,包括已经烧得走不动路的耶律赤犬,韩德馨两兄弟在内,都红了眼睛,发誓要与韩匡美共同进退。
这种悲凉的气氛,迅速感染了很多兵卒。原本被保护在偃月之后的伤患们,也有不少人挣扎着走向帅旗,准备用自己的性命捍卫幽州军的荣誉。
一个全新的圆阵,以极快的速度出现于山路中央,阵眼处,韩匡美深吸一口气,高举宝刀:“我乃大辽国羽林大将军,南枢密院副使韩匡美,对面的敌将何人?可敢跟我正面一战?!”
“我乃大辽国羽林大将军,南枢密院副使韩匡美,对面的敌将,可敢跟我正面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