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朕今天容忍你,是因为你驳斥司马公的意见当中,也算有几分道理在里面,明白吗?”
章惇再次狼狈躬身:“陛下英睿,太皇太后圣明,刚才是臣愚钝激奋,做得过了,臣,臣给司马公道歉,给陛下和太皇太后道歉。”
高滔滔说道:“那今天就这样吧。对了,苏油从中牟转来一封信,是毕仲游写来的,称其中见解也有些见地,可供参考。”
司马光从赵煦手里接过书信:“毕仲游?他现在是卫尉丞吧?”
吕公著说道:“是,毕仲游因陕西酬运粮秣之功,升将作监丞,这不是司徒长公子去了将作监吗,因此便暂时调毕仲游去了卫尉寺。”
司马光也反应过来:“对呀,苏明润给苏轶定的亲,就是毕仲游的幼妹,是该避嫌。”
将信打开念了出来:“昔王安石以兴作之说动先帝,而患财不足也,故凡政之可得民财者无不举。
盖散青苗,置市易,敛役钱,变盐法者,事也;
而欲兴作,患不足者,情也。
盖未能杜其兴作之情,而徒欲禁散敛变置之法,是以百说而百不行。
今遂废青苗,罢市易,蠲役钱,去盐法,凡号为利而伤民者,一扫而更之,则向来用事于新法者,必不喜矣。
不喜之人,必不但曰不可废罢蠲去,必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以动上意,虽致石而使听之,犹将动也,如是则废罢蠲去者皆可复行矣。
为今之策,当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之钱粟,一归地官,使经费可支二十年之用。
数年之间,又将十倍于今日,使天子晓然知天下之馀于财也,则不足之论不得陈于前,然后新法可更而无敢议复者矣。
势未可为而欲为之,则青苗虽废将复散,况未废乎?市易虽罢且复置,况初罢乎?
役钱、盐法,亦莫不然。
以此救前日之弊,如人久病而少间,其父子兄弟喜见颜色而未敢贺者,以其病之犹在也。”
毕仲游的意思,是新法的目的就是为了捞钱,如果钱不够用,根本问题不解决,不管怎么废,最终都会死灰复燃。
然而钱并非不够用,而是地方将国用截留了太多,毕仲游建议将财政权完全收归国家,从根本上解决国家的财政问题。
财政问题解决了,役法问题同时也就解决了。
手段有点想当然,但是思路却不错。
苏油之所以要给宰执们看这封信,是因为毕仲游从根本上解决矛盾的建议,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司马光不由得悚然而惊:“毕仲游料画精明,臣在洛阳亦有所知,然此议也未免太过空谈。”
“他的意思,是国家钱粮,一归户部管理,地方不得插手,此举比役法更难。”
“再说了,若国家有二十年之积,那臣等所议这些问题,还是问题?”
吕公著说道:“当年明润治开封,虽然也是大兴工役,扩汴渠,修城池,但日给三餐两百钱,役后还能领地,又有四通营造司分派役务,役夫们干得欢喜。”
“当时连码头扛活的力夫都主动去参加役务,还被船行投金匮告御状,陛下调用了一部厢军,才解决了汴京码头商号的上下货问题。”
“然诸臣非皆有明润之能,大宋亦非处处皆繁华如汴京。若是国家有二十年之积,那差役免役又有何分别?”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利弊之争
“有了二十年之积,行差役则如明润那般发给日工钱,发助役地;”
“行免役,则役轻之区,收纳的免役钱,百姓不觉负担;役重之区,国家也尽可拨款贴补。”
章惇突然开口:“二十年之积,其实也不是没有。”
韩缜不由得色变:“章惇,休得胡言乱语!”
章惇对着帘幕躬身:“太皇太后,陛下,别忘了,我们有一个东胜洲。”
司马光立刻说道:“金银不是粮食田地。”
“可金银能够开发出田地,种出粮食,促进流通!”
哎呀又失态了,章惇赶紧躬身:“毕仲游所议,乃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之钱粟,一归地官。”
“然臣以为,此积者非二十年之国用,乃二十年……司徒曾与我讨论过,说这叫国家发展专项资金。”
“按照他的说法,可不光光是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还要造出国家每年在军备、交通、城池、水利、农田、工商上需要支出的预算,还要根据历年的统计,找出发展趋势,估计未来几年所需,以及花费之后,能达到的效果。”
“臣以为有些异想天开,但是如果我们将这个发展资金,仅仅限制在国家役务这一点上,是不是就可行了呢?”
“国家役务,平时尽有常数,不过承平日久,陋患丛生。”
“于立国初到现在,已近百年,而这个常数现在该是多少,没有详尽调查过。”
“役务一般包括土木工程、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等,很多事情,如今都有专司料理。”
“近年来机械大行,帑庾、场务、纲运等,所需人手已经减少,而州县役人未变;”
“至于弓手、耆长、丁壮、承符、散从、手力、胥史之类,很多完全可以交由折冲府完成。”
“这是有先例的,吕惠卿曾布,曾在许州以军校代领役务,许州至今称便。”
“不过役法后来变了质,苛索过甚,没有依役募钱,导致弊端。”
“两浙提点刑狱王庭光、提举常平张靓率民助役钱至七十万贯,致成科配。”
“勒民输钱,有一户多至三百千者。”
“免役之利一,而难行有五。”
“章惇请先言其利。”
“民田有一家而百顷者,亦有户才三顷者,其户等乃俱在第一。”
“以百顷而较三顷,则已三十倍矣,而受役月日,均齐无异;”
“如是官户,除耆长外皆应无役。”
“今例使均出雇钱,则百顷所输必三十倍于三顷者,而又永无决射之讼,此其利也。”
“然难行之说,以臣之见,初行之时,实则有五。”
“民惟种田,而责其输钱,钱非田之所出,一也。”
“但是如今宝钞得用,民间不再钱荒,输钱也不再是难事,这一难,其实已经不难。”
“近边州军,就募者非土著,奸细难防,二也。”
“然西夏已平,四海宾服,除河北辽境之区稍有计较,在其余地方,这一难,又已经不难。”
“逐处田税,多少不同,三也。”
“那就按照不同的田税,抽固定之比例,如此亦不难。”
“耆长雇人,则盗贼难止,四也。”
“这一条,已经是折冲司的职责,完全可以免除。”
“衙前雇人,则失陷官物,五也。”
“那就取消衙前,以招投标的方式招引行人来举役,比如蒸汽船、火车负责漕运、铁路运输,功效比以前的衙前,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由专人负责,也不至容易失陷。”
“以司马公所议五害论之,旧日上户充役有所陪备,然年满之后却得休息,今则年年出钱,钱数多于往日陪备者,其害一也。”
“但是我们还要看到一点,以前的陪备,役户要各自准备器具、物料,免役之后,则只需要输钱至官,物料器具可由官中统一招购。”
“无论物料器具的质量,还是价格,大批量购入和零碎采集,诸公尽当知晓哪一种方式更节省。”
“对于役户来说,其实并非不得便利,不得休息,至少免去了采买陪备的功夫和麻烦。”
“不但有利于民,还减劳省费,有利于国”
“旧日下户元不充役,今来一例出钱,其害二也。”
“这一条是免役法旧弊,那我们就同样免除下户役钱,或者给各级户等设立不同役钱比例,不是就解决了?”
“旧日所差皆土著良民;今召募四方浮浪之人,作公人则曲法受赃,主官物则侵欺盗用,一旦事发,挈家亡去,其害三也。”
“但是如今和免役法初兴时不同,国家多了很多能够应募的工坊,行会。”
“他们有技术,有资产,有机械,他们也是良民,并非浮浪之人。”
“他们善于工事,能够包揽工程,其效率质量,远比临时召集的普通百姓为高。”
“农民所有,不过谷帛与力,今曰我不用汝力,输我钱,我自雇人,若遇凶年,则不免卖庄田、牛具、桑柘以求钱纳官,其害四也。”
“这一条,如今已然不存在,因为大宋农民今日所有,不光只有谷帛与力了。”
“如今还有哪个乡村,没有推着小车用宝钞换鸡蛋谷帛的商贾小贩?”
“提举常平司惟务多敛役钱,广积宽剩,希求进用,其害五也。”
“这一条更简单,那就量出为入,略留宽剩,不再以集储宽剩为官僚政绩即可。”
“因此我大宋今日,相比安石相公秉政当时,情形已然全然不同。”
“之前不可行,那是司法有偏差,国情有不同,并非役法本身有何大问题。”
“现正是免役法见利之机,稍作更张,便当大用。”
“奈何复以差代雇,走回到以前役法残民的老路上去呢?”
殿内再次没有了声音,所有人都在思索。
司马光的压力其实很大。
之前章惇那些话,其实说不上人身攻击,因为那些事情的确发生过。
苏油劝他的时候说过,当年他力谏韩琦面刺义勇,一定要韩琦听从他的意见,到如今,自己就好像另一个听不见意见的韩琦。
范纯仁劝他无果,有些生气,的确说过那些话。
苏轼更夸张,劝他无果后,直呼他是“司马牛”,“鳖厮踢”。
吕公著曾经对自己说过:“熙丰旧臣,多憸巧小人,它日有以父子之义间上,则祸作矣。”
自己当时正色道:“天若祚宋,必无此事!”
然而,这样的事,真的就不会发生吗?
见群臣都被章惇一席话引入沉思,高滔滔轻咳一声,才说道:“如今各地举役之数到底如何,还未有定论,说什么都言之过早。”
“苏油说得对,这件事情,我们谁说了都不算,只能根据国家役务的现状来判断。”